第86章 巴斯科姆·霍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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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一切都可以在新英格兰找到,但恐怕只有一个孤独的外来者才能够尽情发现这种潜藏的快乐——尤其是这个来自南方的男孩,因为只有这个南方人用他那颗心才可以真正意识到北方的神秘之处:这种神秘存在于他的梦中,存在于他那童年的预感中,这种神秘就像忧郁的海伦一样,不管他如何设法掩饰这一点,他始终相信它的存在,并经常回想起来。当然,对于那个此刻坐在州街不起眼的办公室里满脸青筋的、吝啬的老人——巴斯科姆·霍克而言,虽然他现在远离所有这些辉煌,但他和这个小伙子一样能感受到这种东西,尽管这个初来乍到的人第一次见到他时可能会说:“瞧,这就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东部人形象!”他年轻时曾过着孤独、悲惨的生活,然后从老卡托巴州来到这里,他曾见识过、感受过这些东西,虽然他经常抨击这里的人、抨击这里的气候和生活,但是新英格兰就是他跑来真正生活的地方,也是让他最能感受到温情的地方。
——“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他又问,这次他带着那种学究式、卖弄的强调语气,预示着他夸夸其谈的反常举动又要发作了。“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他又强调地重复了一遍。他用的词是顾念,顾念,顾念!——他说这个词的时候,像是锯条发出的那种哀号一样。“顾——念!(哼哼哼哼哼!)”
他那副冷静沉思的面容再一次露出痛苦、扭曲的怪样,发出不合时宜、毫无缘由的大笑。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用粗糙的大手托着脸沉思着;深思熟虑后他才口若悬河地说话了。他的头脑极富逻辑与理性:讲话精当、判断准确。每当他的脸上露出古怪而孤寂的表情时,他生活中所有的疯狂都会被遗忘,与金钱和自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他不紧不慢地说,“《旧约》和《新约》里写得最好的书卷是按照以往佳作的模式来排名的,但是佳作的数量要比人们通常认为的少得多。有一些片段——不!是有些篇章!”——他的声音上扬,发出奇怪沙哑的吼声——“简直都是最臭的垃圾。”
然后,他停了一下,用一种冷漠的声音——一种冷漠且充满激情的声音,继续说起来。在吟诗的时候这种声音常常令人兴奋不已——他接着说:“我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是开始和结束,[90]——是世上最伟大的诗人谱写出的最成功的乐章,是一个人的豪言壮语,上帝为其揭开了天堂和地狱神秘面纱,是最伟大的诗句,我亲爱的孩子,是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诗篇。”突然,巴斯科姆他那双枯瘦的双手捂在脸上,沙哑地哭了起来:“哦,上帝,上帝!——所有诗歌中最美妙、最有怜悯精神的!……请原谅我,”他沙哑地低声哭诉着,用磨破褪色的袖子擦了擦眼睛。“请原谅我……它使我想起了往事。”
尽管这一幕荒谬可笑,尽管这些话荒诞不经,但这也确实让人觉得可怕而反感。我那时候只有二十岁,听了这话我感到既吃惊又羞愧。然而,又过了一会儿,巴斯科姆舅舅完全轻松了,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一幕。
过了片刻,他看也没看我,平静地说:“你最近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儿女们?”他的声音里明显地透着痛苦。
这个问题令我吃惊,因为他很少问起他们,大多数时间他似乎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对他们完全漠不关心。我告诉他,一个星期前我见过他的一个女儿。
“我的儿女——无耻可恨,无耻可恨,他们抛弃了我!”他痛苦不堪地说。
接着好像漠不关心地、平静地陈述事实一样,他说:“我从未见过他们的面。他们从不来我家,我也从不去他们家。我不在乎。不,唉,我不在乎。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噢,无所谓!根本就无所谓!”他打着手势说完这句话。过了一会,他又说:“我想,他们妈妈会去看他们……他们妈妈会去的,当然,他们要是邀请她的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明显透出痛苦和不屑,仿佛他妻子去看她自己的儿女是阴险狡诈的行径,她应该感到内疚一样。但是他的声音里也透出一种冷淡蔑视的口气——他说起他的妻子和儿女来就像他们和他是陌生人一样,仿佛他们的生活仅仅接触到了那个被隐藏世界的边缘——他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运动,他的灵魂与其命运紧密相关。
这是事实:和他所有的族人一样,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经历了数十种生活,他断绝了同妻子、儿女的关系,他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对他们漠不关心,他根本不需要他们。但是他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们当中最小的刚过三十,最大的四十多岁,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忘记他,也不会原谅他。他活在他们痛苦记忆中,就像寻找压垮坚固大桥的灾难性缺陷一样,他们回忆着童年时代那些痛苦的日子,回忆着他们共同寄居在一起、遭受挫折和痛苦的日子,还有那些他们永远无法忘记、无法逃避、也无法否认的年月。他的身影留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没有再见过他,但他们却时常和他交流着,模仿他的言语,模仿他的手势和行为举止,油嘴滑舌地嘲弄着他,再次生活在他的生命里,暗中感到了昔日的恐惧和敬畏,因为他独自在人生中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虽然有些反常、扭曲,但是并未偏离方向,他一直向前,看见了新的天地。对他们来说,那些年代有时候就像人生车轮上一粒痛苦的水滴,随着车轮的飞转,他们就变老了。
此刻,他说起他们时就仿佛看见了他们一样,他说:“他们都能照顾自己。每个人都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你说呢!”他突然停了下来,粗大的手指扣在我的膝盖上,眼睛里闪烁着询问、好斗的光芒。“有没有人协助你去死呢?有没有人和你一起进坟墓呢?你能为别人做任何事吗?不能!”他坚决地说,过了一会他又缓慢、慎重地说,“我难道不是在帮我自己吗?”
此刻,他盯着自己握成拱形的手,陷入了沉思中。突然,仿佛从大脑的深暗处采集到了一束光,过去生活中的一幕忽地闪现出来,他驴头不对马嘴地说:“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入地的呢?”[91]
他默然沉思了片刻,然后又伤感地说:“我老了。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有时候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然后他的眼睛又转回到旷野,回到失去的土地上,回到被埋葬的人那里。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希望你礼拜日能来。哦,一定要来!一定要来!你舅妈肯定想见你。是的,一点没错,我印象中她说过。要么,她可能想去看望她的哪个孩子。我不知道,对于她要干的事儿,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影子都不知道。”他嚷嚷着。“当然了,”他不耐烦、轻蔑地说,“我从来不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知道,真的,我真的没法告诉你。我已经不再关注她说什么了——哦,一点儿都不关注了!”他的大手在空中挥舞着——“喂!”他生硬地使劲敲着小伙子的膝盖,他咧着嘴,眼睑下垂的那只眼睛透出一丝杀气——“喂!你能和他们哪个人连贯地谈话吗?他们有谁会做出理性、富有逻辑的回答呢?我亲爱的孩子!”他大声说,“你没法和他们交谈。我肯定地告诉你,你没法和他们交谈。你不如迎风打口哨,不如往尼罗河里吐痰,没准这对你更有好处。年轻时,人们会向他们袒露灵魂中的一切,会使自己积累的才华枯竭——他的智慧、他的学识、他的处世之道——想竭力使他们配得上和他交往——可是到了最后,他会发现什么呢?哼,”巴斯科姆舅舅怨恨地说,“他会发现和一个弱智者说话纯属浪费精力!”——他生气地哼哼着。然后皱起脸,模仿一种古怪、装腔作势的女人声音,鼻子里哀叫道,“哦,我觉得很不舒服!哦,天哪,就是现在!我突然又感到不舒服了!哦,你不——再——爱我了!哦,但愿我死掉算了!哦,我今天起不来了!我希望你能从镇——子上给我带点好东西来!哦,你要是爱我你就会给我买一顶新帽子的!哦,我没戴——的——了!”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又增加了几分怨恨的吼叫——“和其他女——人一起上街使我感到羞耻!”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突然转身敲了敲小伙子的膝盖:“研究人类的恰当途径——哼!”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他固有的那种恐怖怪相,然后狡诈地低声说——“诗人说过要研究——女人吗?我想问问你:他说过吗,嗯?根本没有!”巴斯科姆舅舅大声喊道。“应该是男人!男人!男人!不是别的,而是男人!”
他又沉默了。然后,他带着浓重的讽刺意味继续说:“你舅妈喜欢音乐。你可能已经发现你舅妈喜欢音乐——”
事实上,音乐是她生活的慰藉。她用她女儿给她的一个小小的留声机,不断地播放那些伟大作曲家的唱片,尤其是瓦格纳的,她迷失在音乐那迷人的森林之中,她的灵魂如醉如痴地徘徊于朦胧的音乐里,还有那些音乐穿过喇叭时发出的轻轻哀号。有时在星期天,她的女儿们会给她买来在交响乐大厅里观赏演奏的音乐会门票,她就会偶尔外出一次——那座灰色的大房子四周装饰着灰白色的希腊式石膏材料——她总会坐得高高的,就像一只麻雀,音乐就像具有催眠效果的蛇眼,把她给镇住了——随着乐曲的每个基调,她仔细聆听着每次都精妙地响起的悠扬笛声、长号和令人心醉神迷的小提琴——直到她孤寂、凄凉的生活与悠扬的乐声梦幻般地交织在一起,飘向遥远的高空。
“——你舅妈喜欢音乐,”巴斯科姆不紧不慢地说,“也许你以前以为——也许你觉得是她首先发现了它——也许你以为它是你舅妈自己的专利和发明——但是你错了!哦,是的!我的孩子!”他冷漠地吼道。
“你也许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你错了——哼!”他慢慢地转过身,大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种恶意质询、讽刺的意味——“《第五交响曲》[92]是女人写的吗?你舅妈崇拜的那个理查德·瓦格纳,是个女人吗?”他吼叫着。“绝不是!她们的大作在哪儿呢——她们伟大的交响曲,她们伟大的画,她们的史诗?《纯粹理性批判》[93]难道是在女人的头脑中形成的吗?西斯廷教堂[94]天花板上的宏伟巨作难道是一个女天才创作出来的吗?——哼!你听过有哪个女人叫威廉·莎士比亚的吗?写《李尔王》的那个名字难道是个女人的名字吗?你知道哪个名叫约翰·弥尔顿的年轻女士写出了优秀的作品吗?熟悉那个歌德小姐,那个甜美的德国姑娘吗?他冷笑着。“也许你曾经从伏尔泰小姐或是乔纳森·斯威夫特小姐的作品中得到了一些启迪?哼!哼!哼!哼!哼!”
他停了停,直愣愣地透过双手盯着前方,然后又立马缓慢地、清晰地接着说:“那女人把那颗树上的东西给了我,我的确吃了。啊!是的!喂,我的孩子,你看到了!喂,简而言之,你看到了她们最适合的工作。”他突然充满激情地看着我,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他嘶哑的声音颤抖着。“诱惑者!偷来禁果的人!魔鬼的使者!这就是自古以来她们所干的事情——让大脑疯狂,使男人的灵魂从崇高转向堕落,转向诱惑,转向毁灭!她们爬动着,匍匐着,侵入男人心中和思想中孤独的地方,辗转逶迤地进入他最隐秘的生活中心,就像一条虫子,把一个健康的果子吞噬殆尽——伪装成蛇,伪装成狡猾的狐狸来干这一切——这个,我的孩子,就是她来到尘世的目的!——她们永远都不会变的!”然后,他把声音压成一种不祥的、预言似的低语,神神秘秘地说,“小心!小心!别被她们骗了!”
很快,他又恢复了他那种冷静、从容的声调和举止,然后,他像是在给一条狗扔一块骨头似的,语气勉强、毫不相干地说:“当然了,你舅妈是一个相当有头脑的女人——相当,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当然,她的头脑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我再没和她说过话,”他冷漠地说,“我不会听她说什么。我想她和我说过礼拜天让你来的事儿!不过我不知道。不,真的,我不知道她到底计划干什么。我有我自己的兴趣,大概她也有她的。当然,她有她的音乐……是的,一点没错,她一直和她的音乐为伴。”他冷漠而又轻蔑地说。然后,他的视线越过他的指尖,全然把她抛在了脑后。
不过,他曾经年轻过,也曾经体验过各种痛苦和疯狂。曾经有一度,他也尝尽了任何恋爱的人都体验过的那种折磨。我舅妈也对我说过很多他的事情,对这些,巴斯科姆也没有否认。在准备丰盛的饭菜时,她猛地向我俯过身来,眼睛里闪烁着疯狂而诚挚的光芒,她突然低声说出了这个不祥的警告:“当心点,戴夫!你和他们一样!别想得太多!别想得太多!你不能想得太多,”她嘶哑低声地说,那双狂热明亮的眼睛更热切地盯着我。“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是那家人的共有特点!”她喃喃地说着,声音嘶哑而凄凉。
“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巴斯科姆极其轻蔑地咆哮着说,“我们是苏格兰人!英国人!世上最优秀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逃亡思想!逃亡思想!”她就像猴子争抢坚果时那样叽叽喳喳地叫道,“心不在焉——思想连五分钟都集中不了!现代的堕落分子!威德·诺尔道的书,戴夫,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的!你们都是一类人,”她喃喃地说,“你们都是好色之徒——你们都是!”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