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异国迷惘者之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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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库尔森本人的次数最少。有时候,我们进门出门的时候,或者在门厅里,彼此擦肩而过,他会简短、生硬地咕噜一声“早”或“你好”便走了过去,然而他总会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和友好的感觉。他是一个矮壮结实的人,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浓密的眉毛,久经风霜的红脸,脸上透着乡下户外生活的气色,同时还洋溢着长期酗酒造成的令人不快的暗淡微酡。
我从未见他喝醉过,然而他却从未清醒过。他属于那类喝酒喝得不再指望沉醉的酒鬼,骨头已经浸透了酒精,已经饱和、发黑、遭到了侵蚀,所以再也没法把酒精从血液里蒸馏出来了。然而,即使在如此可怕的过度放纵中,仍有某种不屈的克制——一个人摆脱不了他克制的东西的奴役,才会有这样的克制,就像吃了鸦片的人戒不掉鸦片只得经过冷静的计算,找到自已烟瘾的极限后,每天决不超量一样。
但是,正是这种自控的意识,以及他的谈吐、举止和衣着都表现出乡下绅士特有的直率和红润健康的风度,是他生活遭受毁灭的原因——在他内心像文火那样闷烧着的纵饮无度——越来越赤裸裸地明显了。这种情形就好像:虽然他失去了一切,但仍然坚守着固有的标准形式,一种毁灭的状态,而内在的本质已经被破坏了。
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包括库尔森夫人和那位姑娘。他们爽快、简赅的友好言语从不会出格并发展成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们之间也从不会有任何私密、坦白的暗示。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总和尼科尔上尉一样,回旋着一种隐约、固定的微笑。她的眼睛也和他的一样,明亮、冷峻,带着一丝怒意,难以猜透。那个姑娘虽然年轻、漂亮,但有时候,在跟人打招呼或者停下来攀谈的时候却具有同样的目光。那种目光里并没有任何凶暴、怨恨和轻蔑的神色,只不过是三个沉沦者共有的目光而已——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怨恨、憎恶,只有共同遭受屈辱的一种古怪情谊,丝毫见不到爱的踪影。但是这种情谊比爱更加隐秘、含蓄,而且漠然地屈从于这种不幸的一致。
他们明亮、冷峻的目光昭告世人:“我们无求于你们,对你们主动提供的一切我们也不要。我们的东西才是我们的,我们就是我们。你们不得闯入,也不能靠近我们,不能超过我们允许你们靠近的范围!”
库尔森可能是一个被女人们蒙羞、毁掉的人。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默默无言,从早到晚不停地喝酒。除了喝酒、沉默和认命以外,别无其他办法。然而我从未确知事实就是如此,不过看起来这一切似乎难以避免了,这一切不仅可以从他饱经风霜、粗糙面孔上闷燃的郁火反映出来,从两个女人闪亮铠甲般的目光里反映出来,还可以从他们讲话时固定在嘴边的微笑——那也是一种铠甲——中反映出来。莫里森咯咯笑着说库尔森是个真正的“一天喝一瓶的人”,还平静、漫不经心地用他简洁、含糊、利索、有所暗示的语言补充道:“我想那个老女人年轻的时候肯定有些风骚……当然不能肯定,不过她有那种眼神,不是吗?”很快他又平静地说,“你跟她女儿谈过话没有?”
“谈过一两次,时间都不长。”
“前几天在莫德林[34]碰到一个认识她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他过去常来这儿找她。”他鬼鬼祟祟地迅速扫了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脸也笑红了。“打得火热,我猜想。”他平静地说,微笑着往旁边看了看。那个晚上,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火红的煤块不时喷出带烟的火焰。房子四周一片寂静。户外,我们可以听见狂风吹过路边大树的声音。莫里森把香烟朝火里轻轻弹了弹,倒了一杯威士忌,一边说道:“嗨,老朋友,我上床前喝这么一点儿,你不介意吧?”
他往玻璃杯里加了点矿泉水,然后才喝了起来。我坐在那儿一言未发,脸色阴沉地凝望着炉火,暗中涌起一阵厌恶、痛苦和恐惧——是由那个家伙有所暗示的话中流露出的邪恶所引起的,同时固执地设法否认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姑娘。
一天晚上,我沿着那条经过球场、两侧都是大树的黑暗大道往回走——暴风在树梢间发出各种神秘、疯狂的声音——我碰见她站在大树的阴影里。那年秋天经常出现如此壮丽、狂野的夜晚。空气中充满了细腻、沁人肺腑的湿气,还算不上雨丝。在狂摇乱摆的树枝上方,我看到狂野、破碎的天空密布着疾飞的流云,月亮时而掩映其中,时而破云而出,显得凄凉而寂寞。在忽明忽暗、荒凉、破碎的光线中,我可以看见姑娘娇小、白皙的瓜子脸——就因为我看不太清,反而显得更加妩媚动人。我也能看见她靠在那棵大树粗糙不平、闪闪发亮的树皮上。
我走到跟前,看见她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随即划亮了一根火柴。在这一刹那,我清楚地认出了伊迪丝,就在她低头点烟的时候,我看见她那张如花的小脸映在摇曳的火光里。
火柴熄灭了,我仍然看见她模糊的脸蛋映在香烟的微光里,我没有说话,低着头疾步从她身边走过,心中满是他们一家人激起的古怪和惊奇感。
随后,我喃喃自语地顺着大路走去。我到达的时候,房子笼罩在黑暗之中。
我一走进起居室,就感到室内温暖而舒适,壁炉里红红的煤块映照得满堂生辉。
我随手关上房门,打开了灯,往火堆里扔了几块煤。一眨眼工夫,炉火便熊熊燃烧起来,噼啪作响,给人一种舒适、满足、欢快的感觉。我脱掉上衣,朝餐具柜走过去,顺手拿起一只瓶子,倒了一杯烈性的苏格兰威士忌酒,返回炉边,一下子倒在椅子里,开始闷闷不乐地凝望着跃动的火焰。
我憋着一腔无名的怒火,心情郁闷地呆坐在那儿,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最后,碎石道上传来一阵轻盈、急促的脚步声,我猛地惊醒过来,突然看见一个人站在起居室的落地长窗前,窗户前面就是平整如茵的草坪。见此情景,我不禁大吃一惊。透过玻璃窗,我惊讶地凝神注视了片刻,才认出伊迪丝·库尔森的脸来。我马上推开长窗,她飞快地走了进来。当她看到我手里笨拙地举着玻璃杯,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惊愕神色时,她笑了起来。
我张口结舌、吃惊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她含笑的目光和冷静、甜美、自信的声音。
“嗨!”她欢快地说,“真巧,你还没睡!我出去时没带钥匙——怕把整幢房子里的人都吵醒——看见你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她轻快地说,“运气真好!希望你不在意。”
“啊——不——不,”我结结巴巴、傻乎乎地说,仍然默默地凝视着她。“不,不——一点儿也不。”我脱口而出。随后又突然清醒过来,像通了电流一样精神焕发。我关上长窗,把椅子推到炉边,然后说:
“何不坐下来喝一杯再走?”
“谢谢了!”她爽快地说,“好的——我喝。你的火生得真旺啊。”她一边说话,一边快速脱下外套和帽子,然后搭在一张椅子上。她的模样有些腼腆,沾满小雨珠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就像玫瑰花一样。她站在镜子前面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姑娘身材苗条而修长,楚楚动人,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美——水灵、纯洁、娇嫩,看来上天也只赋予少数姑娘这种美,以补偿其余姑娘干瘪、沧桑的丑陋。
她的嗓音甜润、动人,像音乐一样悦耳,一讲话,声音里便充满了柔情爱意。
但她和她母亲一样,眼睛里闪烁着严厉、难以捉摸的目光,嘴边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我们站在那儿说话,她靠我很近,我能闻见她头发的幽香,同时感到一股难禁的欲望,想把手搭在她的手上,几乎肯定她不会抽回去。可是她的眼睛里仍然透着严厉、难以捉摸的目光,嘴边带着一丝淡然的微笑,我什么也没做。
“你要喝什么?”我问,“威士忌,好吗?”
“好的,谢谢你,”她说,仍然带着她一贯的甜美、爽朗、自信,“再加点儿汽水。”我划了一根火柴,让她点燃了手里的香烟。过了一会儿,我拿了酒回到她身边。她坐了下来,架起腿,若有心事地抽着烟,眼睛直直地盯着炉火。
房子附近的大路上狂风吹过大树发出呼呼的声音,突然一阵旋风夹着雨点打在窗户上。姑娘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哆嗦了一下:“你听!”她说,“多么可怕的夜晚!我们这儿的天气真可怕,不是吗?”
“我说不上。我不太喜欢雾和雨。可是像这样——今天晚上这样——”我对着窗子点了点头——“我喜欢这样的天气。”
她盯着我看了—会儿。
“哦,”她不置可否地说,“你喜欢这样的天气。”随后,她慢慢地品味着威士忌,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屋子。最后,她沉思的目光停在了桌上,那儿有一大堆我写作用的大账本。
“嗨,”她再次大声说,“那些大账本子是做什么用的?”
“是用来写作的。”
“真的吗?”她吃惊地问,“我看,带着这些大账本旅行肯定很麻烦吧?”
“是的。不过我发觉这是最佳的办法,可以把所写的东西都收集在一起。”
“哦,”她边说边和以前一样继续好奇地盯着我看,她的脸显得楚楚动人、生机勃勃,眼睛里流露出机警、明亮、难以捉摸的目光。“原来如此……不过你为什么到这样的地方来写作呢?”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喜欢这儿吗?”
“我喜欢。跟我到过的任何地方一样喜欢。”
“哦!……我还以为作家喜欢的是另一类地方。”
“哪一类?”
“哦——我也说不清楚——巴黎——伦敦——诸如此类富有生机的地方——到处都是人——热闹而有意思——我还以为你在那种地方写作会更好呢。”
“我在这儿写作更好。”
“整天坐在这儿,在那些巨大的账本上写呀写的,难道你不觉得厌烦吗?”
“是的,我很厌烦。”
“我以为你会……我以为有时候你会逃离这种方式呢。”
“是的,我想过……每天都在想……差不多时刻在想。”
“那你为什么不逃走呢?”她爽快地问,“你为什么不在周末的时候出去狂欢一下?我想,那样会使你精力无限充沛的。”
“我想的确如此——一点没错。不过我该去哪儿呢?”
“哦,该去巴黎,我认为……或者伦敦!伦敦!”她大声喊起来,“要是你了解它的话,伦敦很有意思。”
“恐怕我并不了解。”
“可是你去过伦敦。”她问,口气里有些诧异。
“那么你熟悉伦敦了,”她不耐烦地说,“你当然熟悉。”
“恐怕我并不太熟悉。我在那儿认识的人不多——毕竟,这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
她好奇地盯住我看了片刻,美丽动人的嘴边升起一丝淡然、难以捉摸的微笑。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