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异国迷惘者之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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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总会有办法的,”她说,透露出一丝平静、谜一般的情绪。接着,她更加直截了当地补了一句,“一点也不难办。也许我就能给你介绍几个。”
“那太好了。那儿的人你认识得多吗?”
“不太多,”她说,“我常去伦敦——只要有机会就去。”她站了起来,动作迅速、果断,把酒杯往壁炉架上一放,再把香烟头扔进火里。随后她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好奇的大胆,一种几乎挑衅的率直。她就这样紧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才开口说话:
“事实上,”她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一面还望着我,“事实上——我这个星期就要去那儿——去会一个朋友。”
“哦,”我傻乎乎地望着她说,“哪一天?”
她的目光很坚定。
“星期六,”她说,“我约好了星期六要去那儿见一个人——晚安,”她爽朗地说,“你刚才让我进来,非常感谢——而且还要感谢你给我酒喝。”
“晚安。”我说。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已经走了。她走后我随手把门关上了,接着听见她轻盈、敏捷的脚步穿过了门厅,上了楼梯。接下来,屋子里只剩下一片沉睡、静寂,还有我周围的风暴和黑暗。好久好久,我坐在那儿凝望着火焰,直至炉火化为逐渐暗淡的微光。
我在那儿居住的日子里,库尔森夫人只到我房间里来过一两次。一天早上,她走了进来,爽朗、欢快地谈了几句话就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如茵的草坪、灰蒙蒙的天空。尽管室内炉火熊熊,充满暖意,但是她凭窗眺望的时候,还是抱紧了胳臂,微微地哆嗦着。
“天气真糟,呃?”她的声音很清脆。当她用明亮、难以捉摸的目光凝视着窗外的时候,她饱经风霜、憔悴的脸和牙齿外突的嘴上露出一丝淡而固定的微笑。“你不觉得天气太阴沉可怕了吗?大部分美国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她说,话里明显带着一种烦躁不安的语气。
“确实如此。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一点点。我们那儿并不常有这种天气。即使你们这儿,一年里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有,对不对?我想,你们早就习惯了吧?”
“习惯?”她声音清脆地问,明亮、难以捉摸的眼睛凝视着他。“根本不习惯。我这辈子算是受够了,不过我永远也习惯不了。这种天气太糟糕了!”
“尽管如此,你到了别的地方也不会自在的,对吧?你并不想搬到国外去吧?”
“不想?”她问,眼睛凝视着我,牙齿外突的嘴角上挂着一丝淡然、固定的微笑。“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你的家在这儿。”
“我的家?我的家应该在阳光明媚、晴朗美好的地方。”
“我倒不喜欢那种地方。一直阳光明媚,我会厌烦的。我倒喜欢阴天,喜欢雾,喜欢雪。”
“对,我想你会的。那是因为你一辈子过惯了晴朗美好的日子,对不对?而我们,情况就不同了。我已经烦透雨雾了,没有雨雾我倒能过得舒服些。如果我从此再也看不到雨雾,那我还得感谢你呢……我想你无法理解阳光对我们有多重要。”她慢悠悠地说。她转过身,明亮、难以捉摸的眼睛凝视着窗外,嘴角挂着一丝淡然、固定的微笑。“永远是阳光——温暖——晴朗的日子!到处暖洋洋的——大地、天空、周围人们的生活——只想要温暖、阳光、晴朗的日子!”
“你到哪儿去寻找这样的天气?有这样的天气吗?”
“哦,当然有了!”她再次转过身看着我,声音清脆而和善地说,“只有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只有一个国家我想去生活。”
“什么地方?”
“意大利,”她说,“那才是我真正的家园……如果有可能,我会在那里度过余生的。”她又朝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猛地转过身说:
“你为什么不在周末去一趟巴黎呢?毕竟,从伦敦去巴黎只需七小时。如果早晨启程,你可以赶上吃中饭。换个地方调节一下,对你有好处。我认为,来一次简短的旅行会大大振奋你的精神的。”
她的话给了我一种自信和希望的美妙感觉:她过去经常外出旅行,一谈起旅行她的口吻就显得漫不经心却充满了自信,似乎外出非常容易,而且使人增添了一种欢乐、冒险的感觉。我想要独自去巴黎,可是巴黎似乎遥远得难以接近:伦敦介于巴黎和他本人之间;我一想到伦敦上空雾蒙蒙的巨网,想起那片灰色的天空,以及隐藏在无法穿透的迷雾下方的生活重压时,我的心中便充满了阴郁和悲凉,精神也十分疲倦。在那种灰蒙蒙、软绵绵的空气中,似乎每吸一口气都要费好大的劲似的,我每走一英里路都要作一番可怕的挣扎,想要摆脱某种黏性的物质,弄得我步履沉重、心情忧郁。
可是,听库尔森夫人这么一说,突然间,一切似乎都奇迹般地变得轻松、美好起来。英国小得出奇,英吉利海峡一步便能跨过去,巴黎所有的刺激、欢乐和神秘——我一旦下定决心,就能立即实现。
我盯着她憔悴、饱经风霜的面容,看着那一双像铠甲一样明亮、不可捉摸的眼睛,内心不禁纳闷,在那种阴霾密布、麻木、使人疲倦、忧伤的灰色物体下面,在这种柔和、潮湿、令我的思想和身心麻木的天空下面,为何会有那么多开朗、敏捷、爽快、敏锐的东西成形并成长起来。
在我动身前一两天的某个下午,伊迪丝端着一只盘子,上面放着茶叶、果酱和黄油面包走进我的屋来。我正坐在壁炉前的一张椅子里,外套也没有穿。
她一进来,我便慌忙站起身,伸手去拿外套,打算穿上。她娇嫩清脆的声音告诉我不必穿,然后便把盘子放在桌上,说女仆下午已经休假去了。
随后,她站在那里,脸上露出朦胧、谜一般的笑容。
“你这就要走了?”过了一会儿她问。
“是的,明天就走。”
“离开这儿以后去哪儿?”她问。
“去德国,我想。只去很短的一段时间——两三个星期吧。”
“接下来呢?”
“回家。”
“家?”
“回美国。”
“哦,”她缓缓地说,“我明白了。”很快她又补充说,“我们会想念你的。”
我急切地想跟她谈话,这种迫切的心情我以前从未有过。我本想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讲出来,可是说出来的只是一些结结巴巴、词不达意的话:“我也会想念你们的。”
“真的吗?”她的声音很轻,我差点儿没有听清。“不知道会想多久?”她问。
“永远。”我说。一听到自己的话,我不禁脸红起来,露出一副可怜相,然而却不知说什么好。
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嘴角上那丝淡然、难以捉摸的微笑又加深了。
“永远?你还很年轻,那可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呀。”她说。
“我说的是心里话。只要我活着,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我们会想起你的,”她平静地说。“我也希望你有时候能想起我们——想起这几个远在英国,隐藏并消失在雨雾和毁灭之中的人。你是一个朝气蓬勃国度里的年轻人,这一点多么美好——在那里你过去做过的任何事情都无关痛痒。要是过去的所有失败都不会使你消沉,那该多棒啊——你永远都会有明天——有一个新的开始。我真想知道,你们美国人是否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姑娘说。
“然而,你却离不开这一切,”我说,心存一丝无望之望,“你已经在这个古老的国家里生活了很久,熟悉了一切。像你这样的姑娘,永远不会离开这种地方,然后到我们美国去生活。”
“不会?”她问,语气中带着平静、坚定的情感和信念,“再没有比这更使我向往的了。”
我茫然地凝视着她,好长时间没有开口。突然,我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一切,都借一双手的动作表白出来了。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开始恳求她:
“那你为何不走呢?我会带你走的!——听着——”我知道自己的话有些离谱,可是此刻,我是完全当真的——“你听我说!我并没有多少钱——可是在美国,只要你想赚钱,就一定能赚到!我马上就要回去啦,你也一起走吧——我带你一起去!”
她并没有挣脱身体的意思,只是无奈地站在那儿,没有任何反抗,任凭我在她耳边倾注狂热的请求,后来她乖顺却坚决地闪脱了,青春水灵的眼睛里露出铠甲般闪亮的光芒。她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我,嘴角露出淡然、难以捉摸的微笑。然后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几乎觉察不出地微微移动了一下。“哦,你会把我们全都忘掉的,”她平静地说,“你会忘了我们这儿的生活——隐蔽在浓雾中——雨中——失意中——一败涂地。”
“不会永远失意,不会永远受挫。”
“有时候会的。”她的话从容而坚定,这使我的心也凉了。
“你不会的——他们也不会!”我说,再次握住她的手,拼命地恳求她。“你听我说——”我语无伦次地说下去,内心仍然怀着先前那种莫名的羞愧和恐惧。
“你不必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想知道——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紧——你都能战胜的。”
她一言未发,只是用她那铠甲般明亮的目光瞧着我,她的微笑中透着一种固执和坚决。过了好一阵她才开口:“我不清楚,”她的语速很慢,“你是否意识到,你到我们这儿来后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帮助。”
“什么帮助?”
“你打开了一扇我原本以为永远关闭的门,”她说,“让我看到了原以为再也看不到的世界——这扇门通向一个崭新明亮的世界,通向一种新的生活,通向一个新的开端——为我们全家人打开了。我原以为这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在我们一家人身上了。”
“对你会的,”我说,同时极其热切地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只要你希望这种情况发生,它就会随时发生。我向你发誓,只要你肯讲出来,就一定会实现。”
她看着我,脑袋微微动了一下,几乎察觉不出来。
“你听我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再次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她说,“你还年轻,而且还是个美国人。有些事情你年龄再大也无法理解。我们有些人没有回头路可走。——回家去吧,”她说,“回到你熟悉的生活中去吧——你理解的那种生活——那里总有一个崭新的开端——一种崭新的生活。”
“那你呢?”我麻木、痛苦地问。
“再见了,亲爱的,”她柔声细语地说,我几乎没有听清。“你有时候会想起我的,对吗?我不会忘记你的。”我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她便吻了我一下,走开了,轻盈而敏捷,直到她在身后关上房门,我才发觉。我站在那儿,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看着英国灰蒙蒙的雨天。
次日,我便离开了,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一家人,但我却无法忘记他们。
尽管我从未读懂他们坚固、铠甲般明亮的目光,也从未攻破过他们爽快、友好、冷漠言语的壁垒,也没有发现任何和他们有关的秘密,但是一想到他们,我的心里总会充满暖意和深厚的情感,仿佛我一直和他们熟识,仿佛只要我说一句话,转一下门把手,就可以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使他们的生活成为我自己的生活——我始终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句话,那扇门也从未找到过。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