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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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完成这些激动的抗议之后,她沙哑而无奈地喘着气,马上又陷入一种明显、厌倦、沮丧、无奈的情绪之中。
“哎,我知道,我知道,”她厌倦而冷漠地说,“……算了……说也没用……尽量充分利用你在这里的有限时间吧……我以前以为能解决这个问题……但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她低声说着,虽然她无法解释这些毫不连贯、零乱词汇的逻辑意义。
“啊?……你在说什么?”这时,母亲大声叫了起来,像动物或鸟儿一样迅速、吃惊、好奇地看看这个,然后又看看那个。“你在说什么?”她再次尖声说道,却没有人应答。“我以为……”
此刻,在这个奇怪、令人不安的瞬间,它揭示了某种盲目、混乱的目的,揭示了强大而模糊的冲动,饱受折磨的神经,编织他们生命之维的灵魂的悲剧性困惑。
但是幸运的是,这个奇怪、令人不安的瞬间被月台上一群人的骚动打断了,被一阵哄笑打断了。他们三人一下子从难堪、困惑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吃惊地朝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时候,他们又听到了响亮的哄笑声……是那种爽朗的“哈!哈!哈!”声。
声音里带着一种富有感染力的活力与动物般的温和,月台上的其他人也都本能地面露微笑,然后充满深情地朝发出笑声的人望去。
一听到这笑声,年轻女子早已忘记了刚才的疲惫和沮丧、无奈的时刻,她的眼神中带着茫然却好奇的神色。她凝视着笑声传来的方向,同时自己也茫然地开怀大笑起来。她抚摸着自己的大下巴,整个姿势流露出若有所思的好奇:“哈!哈!哈……那个人是乔治·彭特兰……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听到这笑声就知道是他。”
“嗯,没错,”母亲轻快、满意地说道,“那人正是乔治。只要一听到他的笑声,在黑暗中都能认出他来……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经常这样……哎,自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和史蒂夫待在一起……噢,他们准会在什么地方钻出来,你知道的,比如从主日学校、教堂或者当布道者在信徒面前祷告时……正如人们常说的,你老远就能听到他洪亮、高亢的大笑声……不过,我不清楚他的这个特点是怎么遗传来的……我们家族的人都没有这个特点;我们都喜欢开怀大笑,可我从没听过哪个人像他那样大笑的……有一点可以肯定,威尔·彭特兰一辈子也没有那样大笑过……噢,佩特,你知道的!佩特!”……当提到嫂子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和怨恨的表情,声音中带着一丝抱怨、做作的味道,女人模仿她不喜欢的女人时常会用这种腔调。“有一次正当他在教堂门前大笑时,佩特一下恼怒了,她打算把那个孩子带回家,猛揍一顿……她对我说:‘噢,我简直想把他的脖子给扭断了!他让我们丢尽了颜面!’她说,‘要好好教训他一下才行,’她说,‘当巴恩斯博士今天早晨站在前面布道的时候,他猛地狂笑起来,我根本没听清牧师说了什么。’她说,‘我实在气得不行,心想如果手头有条鞭子,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她说,‘我真不知道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噢,她自嘲道,”年纪稍大的妇人模仿着那个女人讥笑、厌恶的口吻说道,“‘他不具有彭特兰家族的特点,我真不知道怎么生出了这么个东西……’‘现在,你听着,’我说,噢,我盯着她的眼睛……”这时老妇人疲倦、褐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儿,讲话之际伸出了半握的拳头,动作显得慵懒而威严。“‘听我说,我不知道那个孩子从哪里学会那样大笑的,’我说,‘但你肯定这并非从他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也不是从我知道的任何一位彭特兰家族成员那里继承而来……因为谁也不会那样大笑的……威尔、吉姆、萨姆、乔治、伊德、父亲不会那样笑,就连巴克斯舅舅也不会,’我说,‘不会,老比尔·彭特兰也不会,他是那孩子的曾祖父……因为我和他们相处过,听过他们的笑声。’我说。‘说到彭特兰整个家族,佩特,’……噢,我认为我对她讲得很直率,你知道的,”她微微笑了一下,饱满的嘴唇微微抖动着,“‘……说到彭特兰家族,佩特,我也从未听说过有人……因为我们在当地地位显赫,’我说,‘我们都觉得威尔娶一位克里斯曼家的女人为妻无疑是自贬身份!’”
“噢,你不能那么说,妈妈,一定不能。”年轻女子说道,同时发出一阵嘶哑、反对、心不在焉的笑声,困惑、好奇地继续观察着月台上的人,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大下巴,认真地盯着他们,还不时滑稽、刻板地咧嘴笑着,有礼貌地躬身施礼,并低声说:
“你好吗?啊哈!你好吗,威利斯夫人?”
“哈!哈!哈!”洪亮、动物般友善的大笑再次响彻整个月台,这时乔治·彭特兰从他所在的人群中朝后茫然地张望着,他用力在他坚实的大腿上抓了一下。
这是动物般本能、无意识的反应,是他极度开心时的习惯性动作。
他是一位强壮、英俊的青年,三十出头,长着乌黑的头发,结实粗壮的脖颈,宽厚的肩膀,像运动员一样充满活力。他有一张红色、性感、古怪、动物般富有激情的脸。当他敞怀大笑时,他红色的嘴唇之下暴露出两排洁白整齐、象牙般结实的牙齿。
可是现在,在他野蛮、粗鲁的大笑过后,乔治·彭特兰突然看到远处的一位母亲和孩子正向他挥手致意,于是便离开自己的同伙——一群身穿运动服、来自“乡村俱乐部”的青年男女——迈着懒散的步子朝亲戚走去,不时停下来向两侧的熟人致意,他显然深受大众的喜爱。
当他走近的时候,他再次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打招呼。他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声音浑厚,这分明具有彭特兰家族感情饱满、幽默、自信、微妙、自负、得意的特点。
“您好,伊丽莎姑姑,您还好吗?你好,海伦,你过得怎么样,呃?”他的声音洪亮、有力、阳刚,微微透出一丝责怪之意。他边说边把大手漫不经心地搭在巴顿的手臂上。“你到底躲到哪里去了?”他有些责怪地问道。“你们这些亲戚怎么不抽空来看看我们?前两天艾拉还问起过你们呢……她想知道为什么海伦不常去串门。”
“哦,乔治,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年轻女子十分诚挚、热情地说。“休和我一直打算去看你们的,不止一百次了,可是整个夏天,那些讨厌的事情一桩接一桩没完没了。我要是能有片刻的清静就好了……要是我能暂时摆脱一会儿工夫就谢天谢地了……要是他们能让我一个人一次待上一个小时就万幸了,我想一个小时足能使我恢复精神……你懂我的意思吗,乔治?”她嘶哑而热切地问,想博得他的同情,并找回信心。“他们要是自己能动手做点什么事就好了——可是一旦有什么事情,他们全都会跑来找我……他们从不让我有片刻的清静……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快疯掉了……我变得古怪而可笑,”她意义含糊、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这个星期二或上个星期是否发生了什么,也想象不出来。”很快,她宽阔、憔悴的面容上罩上了忧郁、紧张、烦躁的神情。
“这个夏天她一直压力很大,”巴顿用沉重、严肃的语调说。“这,这,”他谨慎地停顿了一下,竭力搜寻着下面要说的话,一边低着头,一边抖落了长雪茄上的烟灰,“这……让她够受的。一切都担在她的肩上了,”他用沉重、严肃的声调说。
“我的天哪,乔治,究竟怎么回事?”她平静、直率地问,语气像是在乞求得到某种启发。“难道我们的生活就一直这样下去吗?我们难道就无法享受一丝清静和幸福吗?难道生活注定就是这个样子吗?现在我想问问你……这个世界上除了烦恼以外,有没有别的东西了?”
“烦恼!”他嘲弄地说。“哎呀,我碰到的烦恼比你听过的还要多……我碰到的烦恼足以让几十个人活不下去……,可我觉得它们对我没有什么伤害,我并不担心什么……所以你要像我这样才对,”他热忱地提出建议,“喂,不用担心,海伦!……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会好起来的,”他说。“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并不知道真正的烦恼是什么。”
“哦,我没事,乔治……我觉得我可以忍受一切……一切别的事……除了爸爸以外……整个夏天我一直非常担心他,有三次我意识到他已离开我们了……老实说,我觉得每次都是我自己用尽全力和决心把他拉回来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声音嘶哑而认真地说。“……我只是下定决心不让他走。如果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我相信自己可以想尽办法令其重新开始跳动……我会站在他身边,给他做人工呼吸……让我的血液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这样他的身体才能活动起来,”她边说边挥动着有力、紧张的大手,“只要让他活着,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
“她——她已经多次挽救了他的生命,”巴顿缓慢地说道,一边小心翼翼地轻轻掸掉了雪茄灰,接着低下头,搜寻着要说的话。
“他——他早就是个死人了……要是没有她的话。”
“是啊……我知道她挽救了他,”乔治·彭特兰用懒洋洋的语气认同地说。“我知道你对威尔姑父一片孝心……我想他也清楚这一点。”
“我倒不在乎这个,乔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热切地说。“我的天!我想,如果我能挽救他的生命,我会十几次不惜放弃我自己的生命……但是那种极度的疲惫感……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晚上醒来后,总会想到他,不知道他在妈妈的屋子里是否一切都好……不知道他在那个冰冷的屋子里是否会觉得暖和……”
“哎呀,别说了,孩子,”年长妇女匆匆说道。“去年整个冬天那个屋子里一直都生着旺火……那是全家最暖和的房间了,再没有比那儿更暖和的地方了……”
但她的话立即就被对方潮水般的言辞所吞没,席卷而走。
“……不知道他舒不舒服、是否需要我……是否会再次出血……哦!乔治,一想到这些就使我感到很难受……那个可怜的人一直孤独地待在那里,任由可怕的癌细胞侵蚀肌体,他周围一直充斥着可怕的气味……他的衣服全都被腐烂的东西弄得硬邦邦的……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等待,等待,等待,年复一年,年复一年,不知他何时会死去。他一直处在奄奄一息的状态,会让你有一种永远持续下去的感觉……永无尽头……你永远不会有机会过自己的生活……没有片刻的清静、休息或幸福。我的天啊,难道一直就这样下去吗……难道我永无幸福的时候吗……难道他们一定要来找我吗?难道什么事都要让我来承受吗……你能否告诉我?”
她的声音逐渐升高,变得狂热且绝望。她绝望而疯狂地盯着表弟,像是在恳求什么,她整个憔悴的身影因为狂热的情感而变得紧张起来。
“这——这就是现在的烦恼,”巴顿说着,一边低下头,搜寻着要说的话。“她……她为每个人充当替罪羊的角色,她……她全都承担下来了……这就是让她感到沮丧的原因。”
“我倒不在乎这个……如果能起什么作用的话……我的天哪,爸爸的生命对我来说,比地球上任何东西都重要……只要他有一息尚存,我就会不惜任何代价让他活着……但这种极度的疲劳,疲劳……等待,年复一年的等待,似乎一直萦绕在脑海里,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死……那是一种极度的疲惫,疲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乔治?”她嘶哑、热切、恳求地说,“你能明白,对吗?”
“我肯定明白,海伦,”他满怀同情地说道,一边用手迅速地抓了抓大腿,脸上立刻浮现出猫儿般的苦怪表情。“我知道这些对你太不容易了……威尔姑父现在情况如何?”他问。“他身体有所好转吗?”
“嗯,好一些了,”母亲说道,“他的病情似乎有所改善……”但她很快就被打断了。
“哦,是的,”女儿疲倦、沮丧地说。“他终于度过了危险,恢复到可以去巴尔的摩旅行的状态了……我们一个星期前又送他去接受了一个疗程的治疗……但实际情况并不够好,乔治……他们治不好他……我们现在知道了……他们已经告诉了我们……这只会延长他的痛苦……他们帮助缓解了一点痛苦,可是接下来一切又会重新开始……可怜的老人!”她说着,眼睛开始湿润了。“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他——包括我自己的血液,我自己的生活……如果这样能让他的病有所好转的话……但是,乔治,他会离开我们的!”她失望地说道。“难道你们不明白吗?他们救不了他!……什么都救不了他!……爸爸现在是个死人了!”
乔治神情严峻、同情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用手抓了抓他的大腿,然后说:
“谁和他一起去了巴尔的摩?”
“嗯,卢克在那里,”妈妈说。“我们昨天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说甘特先生已经看起来好多了……你知道的,他吃饭还可以,他胃口好。卢克说,他现在精神很好……”
“哦,妈妈,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女儿大声说道。“谈那些有什么用呢?……他丝毫都没有好转……爸爸是个病人……都快死了……老天爷啊!竟然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她狂暴地大声喊道。“难道我是唯一一个意识到他病得有多重的人了吗?”
“不,刚才我只是说,”母亲急忙说,“嗯,我是说,”她继续说,“卢克和他在那里……阿金马上就去那里了……他明天北上求学,会顺道去那里看看的。” 时间与河流(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