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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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流浪和重归故土……播种,开花,成熟,收获。大的花,富丽的花,陌生而未知的花。
疲倦的人将在何处休息?内心孤寂者将在何时返家?什么样的门为流浪者敞开?在什么地点,在哪一片土地上,在什么时候?
在何处?内心疲倦者能在何处永远居住下去?厌倦流浪的人能在何处找到清静?烦乱、狂热、焦虑的人能在何处永远平静下来?
谁拥有大地?难道我们需要大地就是为了在那里流浪吗?难道我们需要大地就是因为我们永远平静不下来吗?不管谁需要大地,他都可以占有大地:他可以在大地上获得清静,他可以在一小块地方安顿下来,可以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永远生活下去。
他迈进上万条喧闹的街道,在混乱和恐惧中不断找寻,他是否需要上千条舌头来表达自我的感受?他将不再需要舌头了,对于沉默和大地,他将无需舌头:他扎了根的嘴唇里吐不出一个字来,毒蛇冷酷的眼睛将透过他脑壳的眼窝向外窥视,滋生出藤蔓的心里不会再有呼喊了。
大狼蛛正在腐朽的橡树上爬行,蝰蛇的胸膛贴在地上,发出咝咝的声音;酒杯掉在地上,然而大地将永远长存。爱情之花正在荒野里绽放,榆树根弯弯曲曲地伸进了埋葬于地下的情人们的尸骨。
僵硬的舌头说不出话来,疲倦的心开始腐烂,一张张无知的嘴巴在埋葬的肉体间爬行,但是,大地将永远长存;毛发像四月的植物在埋葬的胸膛上生长出来,死亡之花将从脑壳的眼窝里生长出来,永不枯萎。
噢,爱情之花,她强有力的嘴唇将我们喝下去,沉入死亡之中,在一切遥远和转瞬即逝的事物里,她是我们两万个日子里的魔女,她的亲吻会使头脑发疯,会使心脏扭曲、破碎,然而她却自鸣得意,自豪而喜悦。
不朽的爱情,孤独且痛苦地留在荒野里。我们大声呼唤你:你并未从我们的寂寞中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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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十五年前,即本世纪一十年代末的一天,四个人一起站在西部卡托巴山区一个小镇的火车月台上。这个小车站,其实只是一个较大市镇的郊区附属车站,市镇位于一处高地的隐蔽处,朝西北方向延伸出一二英里远。这座小站近年来已成为旅行者来往于东部城市的一个繁忙的中转枢纽。事实上,这个车站目前的客流量比该镇西面两英里处的中心车站还要大。基于这个原因,大量的旅客蜂拥至此。从言谈举止来看,他们平静、有所压抑的兴奋情绪似乎使这个十月中旬慵懒的午后显得生机勃勃,几乎感觉不到火车来临之前的那种刺激与紧张。
旁观者可能会从他们围聚在一起的神态产生某种复杂的感受——这是一种既陌生又亲切,既具异域特征又具本地特色,既有都市意味又有乡下情调的复杂感受。
这不是火车经过后,卡托巴车站的月台上常见的那种典型人群。这是一群民族混杂、肤色各异的人群,具有一种世俗、精明的强烈气息,人们会在本地人和外来人口聚集的地方感受到这种时尚的混合元素。这种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在阿尔特蒙镇一英里外的地方有一处著名的度假胜地,车站月台上的这群人很可能就来自那里。但是所有这些既像陌生人又像当地人的人,都因某段共同的经历聚集在此处,这是所有美国人生活中始终最为关注的那件事——等候火车的到来。
观察者很清楚地感到,这四个站在站台一端的人——其中的两位女人、一位少年——具有血缘关系。陌生人马上就能看出,那位少年与年轻女子乃姐弟关系,而那位年长一点的女性则是他们的母亲。这种关系可以通过他们的语气、皮肤、年龄、精神状态、气质、性情等方面看出来。母亲身材较小,但却长得强壮、结实。她虽然已近花甲之年,但是头发依旧乌黑,脸上洋溢着生机与活力,皮肤平滑,几乎没有皱纹,犹如少女的面容。她的头发从前额朝后梳起,高而浓密,既亮泽又无修饰之感。她长着褐色的眼睛,神色疲倦而无力,但却给人一种体贴、若有所思的感受,这一切使她看起来像孩子一样直率、严肃、天真,同时也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强烈的睿智与正直。她的皮肤如同凝脂般白皙、柔嫩,除了她宽大、肉感的鼻子呈现红色以外,整张脸毫无杂色,给人一种奇怪的阳刚感。
陌生人第一次看到她,会在某种程度上觉得她只是某个普通人家的女人,而她的脸却具有某个群体的人特有的神情。他可能会断定这位妇女还有兄弟,如果他能见到他们,他会发现他们长得像她。然而,这种男性化的特征并非一种性别特征,因为除了男人般的大鼻子外,她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只不过更具有某个群体的特征和鲜明的个性——强烈的男性气质罢了。
这位女人留给人的最后印象可能是:她的生活可能高于或超出某种道德的评判,不管她的生活轨迹、生活经历如何,不管她犯过何种错误,多么贪婪、无知或粗率,不管她的行为对她人造成何种痛苦和糟糕的后果,她的生活都以某种方式超越了这些偶然的时机、经历和事件,这位妇女就像孩子,就像河流,就像雪崩或任何形式的自然力量一样难以指责。
两位女性中年轻的那位三十岁左右。她身材高挑,接近六英尺,四肢松松垮垮的,显得高大而瘦长。很明显,这两位女性活力十足,从母亲身上似乎源源不断地迸出冷静、不竭的力量,女儿明显是一个高大而冲动的人,具有惊人却任性的活力。她们随时准备为那些渴望获得她们伟大情感的任何人、事业或目标全身心地、狂热而慷慨地付出努力。
这两位妇女的差异也反映在她们脸上。母亲的脸,虽然极具柔韧性,但还是像受了惊吓的动物一样,眼神从一个目标迅速移向另一个目标,她以令人吃惊的灵活性噘着、活动着自己饱满娇美的嘴巴,表明她正在不停地在思索着什么。然而,这是一张极具耐心、坚韧、冷静气质的女人的脸。
那位年轻的女子有一张大大的脸庞,高高的颧骨,显得落落大方,而且她已经流露出了烦躁、不安的神色。有时,她的脸上会明显透出一种极其苦恼、狂躁、精神濒临崩溃的神情,有时候会露出极不耐烦、不安的神情,似乎马上就会筋疲力尽,会因过度紧张而彻底崩溃。然而,一眨眼工夫,这张憔悴、紧张、苦恼、几近疯狂的面容已罩上了宁静、睿智、平和的表情,这副表情使她的面容神奇地浮现出平静、灿烂的美感。
此时,她们二人以各自独特的方式饶有兴趣、专注地观察着月台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她们见多识广、好做评论、善于思考,对这一地区每个人的历史都了如指掌。
“哎呀,是的,孩子,”母亲一边不耐烦地说着,一边迅速地扫了一眼正在谈话的人群,“……你听我说!我应该没记错吧?……那些不正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吗?……艾玛·斯马瑟斯不正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吗?……那个孩子根本不是这个女人的孩子。他是艾玛·斯马瑟斯初婚带来的孩子。”
“哦,这对我来说可是个新闻。”年轻女子回答,“我从不知道史蒂夫·伦道夫结过不止一次婚,我一直以为那一帮都是伦道夫夫人的孩子呢。”
“嗨,当然不是了!”母亲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她除了露西尔以外,再没别的孩子。其余的孩子都是艾玛生的。史蒂夫·伦道夫娶她的时候已经四十五岁了。
他一直鳏居多年……可怜的艾玛在生伯妮斯的时候死了……没有人认为他会再婚,也没有人想到这位女人竟会生出孩子来,因为她几乎和他一样老了……嗯,一点没错!你知道的,在她未出嫁之前,她是一个寡妇,她是在前任丈夫死后没多久从西部某个地方搬到这里的……哦,从怀俄明州、内华达州或爱达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搬来的……她碰见他的时候,按俗话说,既没有怀过孕、也没有孩子……
直到她嫁给史蒂夫。露西尔出生时,那个女人足有四十四岁了。
“嗯!……嗯!”年轻女子心不在焉地低声咕哝着,语气中流露出专注、入迷的兴趣,她朝那一伙人远远望去,若有所思地用她干瘦的大手摸了摸自己的大下巴,“这么说,露西尔就是约翰的同父异母的姊妹了?”
“哎呀,当然了!”母亲大声说,“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呢。露西尔是这个女人唯一的亲生孩子。其余的都是艾玛生的。”
“啊,这对我来说的确是个新闻。”年轻女子和刚才一样慢慢地说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听说……你说露西尔出生时,她已经四十四岁了?”
“嗨,她足有那么大年纪了,”她母亲说道,“据我所知,她可能比这还老呢。”
“嗯,”年轻女子说,然后转过身看着沉默的丈夫巴顿,口中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这不正好说明,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希望,不是吗?所以,振作起来,亲爱的,”她对他说,“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呢。”尽管她流露出大大咧咧、逗弄说笑的神色,但是她清澈的眼睛里仍然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难过之情。
“机会!”母亲强调地大声说道,轻轻地噘了一下嘴,露出不屑的神色,“……哎呀,当然有机会了!如果我有你这么年轻,我会生出一打来呢……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唇,突然嘴角闪现出一丝狡猾的微笑,扭头看着那位少年,用狡猾、逗弄、神秘的语气对他说:
“你听着,孩子,”她说,“……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你总以为你是最后、最小的孩子,对不对?”
“嗯,难道不是吗?”他说。
“哼!”她边说边露出一副轻蔑、神秘的微笑和神态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哦,我的天!”他叹息道,然后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姐姐,“更多的秘密!……我即将发现的下一桩秘密就是在我出生后,又降生了五组三胞胎,……哎呀,好了,妈妈,”他不耐烦地大声说。“不要成天吊人胃口了……究竟是什么秘密……到底有多少秘密?”
“哼!”她轻轻露出一副逗弄、轻蔑、意蕴深长的笑容。
“噢,我的天!”他再次叹息道,“……她以前没有对你说过吗?”他再次恳求似的看着姐姐。
她嘶哑地笑了起来,笑声古怪而高亢,带着嘲弄的假声,同时还用粗大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肋骨。
“嘿,嘿,嘿,嘿,嘿,”她笑着,“还想听更多怪异的事吗,呃?你知道的还不足一半。她要讲的下一则是你排行十四。”
“哼!”年长的妇女说道,然后噘了一下嘴,轻蔑地微笑着。“现在我要给他讲更多的!排行十四!啐!”她不屑地说,“……我可以告诉他……”
“天啊!”他痛苦地叹息道,“我知道!……我不想听。”
“咯,咯,咯,咯,咯。”年轻女子嘲弄地笑着,再次捅了捅他的肋骨。
“不是的,”年长的女人继续有力地说道,“……根本不是!听着,孩子,我想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她说话的时候,她严肃的棕色眼睛紧紧地看着他。她抬起半握的手,手指向上指着,这是一个男性化的动作,给人一种懒散、漫不经心、自然、有力的感受。“……我要告诉你许多你从未听过的事。那年你已经好几岁了,孩子……哎,当时我把你们带到圣路易斯博览会……”说到这里,她的脸变得严肃而难过起来,她使劲噘了一下嘴,摇了摇头,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哦,一想起这个……想起我经历过的……哦,糟透了,糟透了,你知道的。”她神情黯然地低声说。
“听着,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不想听这个!”他高声喊道,因恼怒和不祥的预感而情绪激动起来,“见鬼,难道我们就不能清静一会儿……即使在我离开之前也做不到吗!”他痛苦、不合逻辑地大声喊道。“老是这些令人厌恶、令人沮丧的暗示和真相揭露……这种彭特兰家族特有的、怪异的东西,”他大声喊道,“总是摆出一种神秘、恐怖、厌恶的神态!说什么……如-果-有-机-会-我-想-告-诉-你……”他断断续续地大声喊道。“谁在乎呢?关我什么事呢?他大声拼命地喊道,“我不想听这些……没有人在乎。”
“哎呀,孩子,好了,我只是说……”她赶紧圆滑地解释起来。
“好了,好了,好了,”他低声说,“我不感兴趣……”
“可是,你听着,我刚才说……”她继续说。
“我不想听!”他叫嚷道,“清静、清静、清静、清静、清静,”他扭头看着姐姐,用疯狂的语气低声说着。“在我死之前,让我清静一会儿吧。清静、清静、清静一会儿吧。”
“哎呀,孩子,我肯定,”母亲为难地说,同时用责备的目光紧盯着他,“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简直就像个疯子,我肯定,你像个疯子。”
“让我清静一会儿!”他再次咕哝着,同时粗野地把手伸进了头发里,“我乞求你、哀求你,在我死去之前让我清静一会儿吧!”
“咯,咯,咯,咯,咯,”年轻女子嘲弄地笑了起来,一边用力地捅了捅他的肋骨,“疲惫者得不到清静,就像河流奔流不息,”她的大嘴流露出一丝懒散、不怀好意的幽默感。“现在你瞧见了,不是吗?”她边说边不怀好意、挑逗似的盯着他。“你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不对?……你是幸运者!你就要离开这里了!你很聪明,所以可以离开这里去上大学……去波士顿……去哈佛……去任何地方……你算是离开了。你回家时只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你可知我是如何忍受这一切的?”
她质询似的问。“我整天都得听这些……噢,整天,整天,整天呐!”她厌恶而绝望地说。“如果他们能让我一个人待上五分钟,我想我就能缓过劲儿来了,可他们总是没完没了,整天如此。你能明白,对吗?” 时间与河流(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