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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生命与书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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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主啊,您的仆人在听,请讲吧。’他就对我说了,杰克小姐,他的嗓音很动听。时而像潺潺的流水,时而像四月里山茱萸丛中的习习微风。他说:‘小兄弟,我们就坐在这块石头上聊聊天吧。我要和你坦诚地谈一谈,孩子。我想给你提个建议。我一直在注视着你,孩子。我一直在留心你。我知道发生的一切,孩子。’我说:‘主啊,我知道我做错事了。我想您对我一定非常生气,是不是啊?’主说:‘怎么会呢,孩子。我不生你的气。我不会那样的,兄弟。你冤枉我了。主从不生气,孩子。他不会生气,也不想与人作对。如果你现在用力打了我的脸,我也不会生气的。这就是我的处世原则。’我会说:‘孩子,如果你那样认为,你还可以再打我!’‘为什么呢,我的主,’我说,‘您知道我不会那样做的。’主对我说:‘要是你打我会使你觉得好受一点的话,就来打我吧,孩子!你只管冲过来,使劲地打我,小兄弟。’他的这些话使我痛苦极了,杰克小姐。我开始像个婴儿似的大声哭了起来——我的双眼噙满了泪水,鸡蛋般大小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主对我大喊:‘孩子,打我啊!这也许会使我受伤,但如果你想这样就只管动手吧。’我说:‘主啊,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宁可砍掉自己的右手,也不能动您一根指头啊。主啊,还是您打我吧。我做了错事,我该打。主啊,您打我吧。小姐,这时我们俩都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主大声地说:‘孩子,我不生你的气。我不会那样的。我只是受了点伤,孩子。你伤了我的感情,你让我失望了。我原以为你的表现会更好一些的,孩子。’小姐,我也大声地回答主,‘哦,主啊,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主大声地说,‘太好了,孩子!阿门!’我大声说,‘哦,主啊!我知道自己是个道德败坏的罪人,我的内心和地狱一样黑暗’‘你这算说对了!’主大喊道,‘哈利路亚!’‘哦,主啊,原谅我的行为吧。我知道自己是个恶人,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行善事的。’‘光荣归于上帝!’主从石头上站起身来,大声说,‘你被赦免了,你的灵魂得救了。起来吧,别再犯罪了!’”

  他停住了话头——眼睛里燃起了火焰,面容阴沉起来。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原本自嘲的故事确有其事了;在这一瞬间,他相信世上有专治人们伤痛的神灵;他相信有一个富于怜悯和智慧的大脑,他会对行走在大街小巷的每个肉身凡胎明察秋毫,能够深入所有微小的空间、通道、头骨,揭开混乱、被遗忘的语言和足迹,宽恕我们、记住我们,并且医治我们的创伤。

  后来,他的嘴因嘲弄而变得扭曲起来,他说:“跟随耶稣改邪归正吧,小姐。耶稣就在这里,正看着你呢。他此刻就站在你的肩旁,杰克小姐。你能听见他说话吗?他现在正跟我说话呢,小姐。他说:‘这个女人犯了罪,受到了极大的诱惑。只要她肯忏悔,就会得到救赎。让她想想自己的满头银发,好好思索一下自己做妻子的责任。让她别再犯罪了,重新回到正当的婚姻生活中来吧。消除路上的诱惑吧,我的孩子。站起来离开她。’”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紧盯着她,眼神中充满了疯狂、炽热的爱意。

  “主正在跟我说话,杰克小姐。他让我离开你。”

  “你见鬼去吧!”她说。

  一天,蒙克坐下来注视着埃斯特,她静静地倚在她那张干净的白色绘图板旁,交叉着胳膊,一条修长的美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她身后墙壁上挂着的描图纸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她双臂下方是一张正方形的绘图纸,用图钉固定在绘图板上,用粗黑的铅笔描绘出的三个微型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色彩饱满,活灵活现。

  她神闲气定地端坐在自己的绘图用具之间;她的画笔、铅笔、颜料以及所有的绘画材料显得干干净净,但都散乱在她周围。身后墙壁的钉子上挂着一把干净、精确的丁字尺。稍远处靠近窗户的地方挂着一张克拉纳赫[83]所摄的裸体女郎的照片,非常唯美,上下端各固定了一颗图钉。这个漂亮的人物,四肢修长,纤细的腰身上系了一条腰带,胸部又小又窄,腹部微隆,构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绝色佳人,既矫健又纤弱、既像小孩又富有母性、既迷人又奇怪,很好地体现了埃斯特的工作劲头。它似乎完美地体现了她劳作时的敏捷和优雅,同时也体现了作品所蕴含的能量、精巧和美感。

  这个角落属于她,她在这里劳作,总的来说,它会给人这样一种感受:这里仿佛具有一种确信、强烈、优雅、充满力量和快乐的精神。她不仅从自己的工作中获得乐趣,变得富有活力,而且找到了工作的理由。她工作起来就像一个快乐、拼命的悍妇,然而,她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有理有据、有把握。就在蒙克看着她在房间一角快乐地工作时,她似乎成了世上无人能比、最幸运、最富有天资的人了。因为她似乎已经战胜了可能的意外,工作时心灵澄澈,毫无杂念、错讹和糟糕、盲目的摸索。对此,他和其他大多数人都清楚。

  这个创作动机部分跟身体有关,既需肌肉的协调也需精神的呼应和统一,她对自己信心十足。她坚信时间和节奏感是贯穿于最伟大的画家、诗人、作曲家的全部作品的一条“金线”,只有最出色的运动员才具有——托莱多的登姆普西、蒂尔登、贝比·露丝,以及短跑健将诺米都具有把握时间的能力。

  蒙克知道这是事实。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伟大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创作动机的演进过程,一如露丝手中那根了不起的棒球棒那样不可动摇。在德加[84]的赛马与芭蕾女郎的画作中,在《伊利亚特》、彼得·勃鲁盖尔[85]的《伊卡洛斯》及其画作《玩耍的孩童们》等,最终都是以世界上最完整、最完美的形式出现的。在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86]为伊森海姆神坛所作的巨幅版画中,这位艺术家的每一个笔画和节奏,在那些闪耀着才华、使作品更加丰富的各种空间布局、色彩平衡和图案的衬托下,自始至终都清晰易见。

  但不幸的是,并非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显而易见。有些伟大人物几乎经常获得这样的成功——诸如赫里克、莎士比亚、契诃夫。这些人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人。赫里克的口吻很轻,但却很柔和,堪称完美,他的诗行从不会有结结巴巴的感觉。他的生活肯定非常幸福,非常快乐。莎士比亚,对于此君我们一无所知,但他能够理解并承受一切,他的生活极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契诃夫试图自杀,英年早逝;然而他的生活肯定相当美好。如果有哪位妇人生了病并请了医生,或者,如果契诃夫看见一个年轻的学生在黄昏时分穿过田野一路走来,那么这幅画面就成了他笔下的一部文学作品,事物一经他的接触,就会变得十分美好。

  埃斯特似乎具有绘画大师的禀赋。天才画家具有天才诗人不具备的身体素质、动手能力和技巧。因此当一位画家达到其创作的巅峰时,他似乎不会失去已有的任何才华;他会不断创作出优秀的作品,直至生命将息。

  但对于诗人,即便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也常常面临才思枯竭的境地。

  柯勒律治是自莎士比亚之后最有天资的诗人,但他留给我们的只有为数不多的辉煌篇章。在某一个时期、某一篇诗歌中,他的创作才华得到了完美、彻底的诠释。那首诗堪与世上任何至善至美的事物相比,但是作者本人却穷困潦倒,在毁灭和失意中了结其生。像他那样的天才,除非掌握了驾驭自己天资的诀窍,否则,他的天资就会像猛虎一样转身袭击他自己:它会带来生命和活力,同样也会置人于死地。

  埃斯特算不上天才,蒙克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像她本人自豪宣称的那样,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但是她的确具有众多伟大艺术家的驾驭能力、清晰的思维和旺盛的精力。蒙克对于剧院的厌恶与日俱增,他不明白那种舞台背景设计怎么能称得上艺术呢,它只是比某种熟练的木工活儿稍好一些罢了,或者说,那个人们喜欢眉来眼去、心照不宣的艺术影院只不过比一堆垃圾稍强一点罢了。

  但是在他看来,她所接触过的一切,即使是一张仅仅绘制了一只袖子的漂亮、活泼的素描画,也都直接倾注着她强大、精妙、美丽的精神力量。

  有时候,他觉得她生活的真实写照就是在一大群喷洒了香水的猿猴面前抛头露面,被一群该死的垃圾演员玩弄、摆布,接受那些矫揉造作、虚情假意的笨蛋们投来的淫荡秋波、媚眼、喝彩,一想到这些,他就会因羞耻和痛苦而透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似乎觉得如果她出现在舞台上,并且赤身裸体地展示自己,也不会比这更加低俗、更加丢人现眼了。剧院那些人的空虚和自吹自擂、低贱而自私的行为,以及不停地想表现自己的欲望都令他嗤之以鼻。他很想知道,如此高贵、如此优秀的一个女人怎会被如此猥琐的东西玷污。

  他坐在那儿看着她工作,眼前的她和不断的思绪唤醒了他所鄙视的一切人和事。他想起了她身上具有的某种虚荣,这种奇怪的虚荣似乎兼具天真和幼稚的意味。

  他想起了一出剧目初次上演的某个晚上,他去看了,因为那出剧目的舞台布景是她设计的。他之所以能记得那个晚上,是因为那天他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至少对他来说,有点不太对劲。就在那天晚上的剧场里,他突然觉得一种奇怪、很不舒服的感觉向他袭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将自己紧紧包围在其中,使他违心地成为她的世界的一部分。

  他看见了她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妹妹,一言不发,眼睛直愣愣的,表情冷漠;她的丈夫个头不高、胖乎乎的、面色红润、穿着打扮无可指摘、面带优雅的微笑,显得平静而满足,那是一种对其妻子在时装、财富、艺术界取得的众所周知的丰硕成果发自内心的满足感。

  埃斯特,穿着华丽气派,颈上戴着一条高贵、深色的东方珍珠项链,在幕间沿着走廊来来去去,像一朵绽开的玫瑰,倾听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赞美和恭维,她面带微笑,透露出欣喜和满足。观众们个个衣着光鲜、位高权重、腰缠万贯,他们似乎构成了一个整体,一个小小的城市,这些人她几乎全都认识。

  所以,这里就是她的“城市”——一个同乡间村落一样狭小、闭塞的城市,专注于自我世界的城市。其中生活着阔佬和他们的夫人、著名的男女演员、最成功的作家、批评家、画家、时髦的艺术活动赞助人和冒牌艺术家。

  这些人埃斯特都认识,当她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时,他看见人们都急切地想要和她握手,向她表示致意,并赞美她。他能听见她略带高傲、有些迷惑和谦虚的声音,带着犹太人的腔调。但是她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和热切,说话的态度十分友好:“噢,你在这儿,弗利格·海默先生。弗利格·海默夫人和罗斯有没有一起来?……噢,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真的喜欢——呃?”她的声音显得十分热切,透出快乐的情绪,她向前倾着身子,仿佛渴望得到更多的赞誉。

  接下来,她仍然面带笑容、红光满面地应答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问候,一边沿走廊朝他走来。就在她快要来到他的座位跟前时,他的身后产生了一阵骚动。

  身后有一位大块头、鹰钩鼻子的犹太人。他长着一张浑圆、油乎乎的脸,充满肉欲的鼻孔向上翻着,他宽大的晚礼服衬衫上的钻石纽扣闪着光辉,使其面容更加醒目。就在他热切地想接近她的时候,差点跌倒在其他人的怀里。他一路向她挤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虔诚、轻柔地捧在自己手中,一边抚摸着她的手臂和手指,一边滔滔不绝地附耳奉承起来。

  “哦,埃斯特!”他压着嗓子大声说道,“你的背景设计!”他向上翻了翻眼珠,一时语塞,充满敬畏,然后欣喜若狂地低声说,“你的背景设计太表(漂)亮了!太表(漂)亮了!”

  “哦,你真是这么想的吗,麦克斯?”她面带微笑,愉快、兴奋地大声说,“你喜欢那些——呃?”

  麦克斯更加神秘兮兮地凑到她的耳边,狡猾地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嗓子开口道:

  “是整个演出中最好的!”他低声说,“上帝啊,我说的可是大实话,我不会拿你开玩笑的!你过来之前我还给莉娜说这事儿来着。我对她说——你自己问问她,看看我是不是说这话了——我刚说过的,‘上帝啊,莉娜,全城没有人能比得上她,整个行业内无人能超过她’!”

  “哦,你能喜欢,我太高兴了,麦克斯!”埃斯特开心地大声叫道。

  “非常喜欢!”他热情地断言,“哎呀!都快着迷了!实话说吧,我很喜欢!那是我见过的最棒的舞台设计了!”

  接着,剧院的灯光暗了下来,她走过来坐在蒙克身边,他握住她的双手,模仿麦克斯的样子,嘲讽地低声说:

  “噢!你的背景设计太表(漂)亮了!太表(漂)亮了!”

  他感到她的身体笑得直发颤,她转过脸看着他,这张脸因愉快的情绪而变得通红,就连逐渐暗淡的灯光都难掩她满面的绯红。

  “嘘!”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她假装用惋惜、严肃的口吻继续说,“拙劣的活儿!当初的构思不错——但是却没有更好地呈现出来。”

  不过,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于是他低声嘲笑地说:

  “你不喜欢,是不是?天哪,你竟然不喜欢!你的背景设计太表(漂)亮了!”

  他低声说,“见鬼,你快被赞扬冲昏头了!”

  她看着他,脸上露出抗议和否定的表情,但是她的喜悦和欢欣溢于言表。

  她的嘴角始终挂着愉快的微笑,她低声、得意地笑了一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听我说!”她兴高采烈地附耳说道,“他们想要超过漂亮的埃斯特,一定得早点行动才行!”说完,她轻声地笑着坦言道,“哎,我们都喜欢这些设计,你说呢?不管怎样,听见人们的赞誉之辞真的不错!”

  突然间,他对她产生了一丝爱意和柔情。她使他充满了希望和快乐。他爱她,因为她是如此矮小、如此强大、如此快乐而美丽,如此才华横溢,还因为她像个孩子似的对那些夸赞自己勤勉和能力的溢美之辞充满了渴望的愉悦和幸福。

  演出结束后,他再次看见她逗留在大厅里,她的家人围在她周围。她面带微笑地接受人们对她的赞美和恭维。看着她和家人在一起,他对他们产生了一种亲切、尊敬的感觉。他们站在她周围,极力表现得随意而文雅,但是他们每个人——她的丈夫、妹妹、女儿——都明显透出一种强烈、从容的豪情,一种喜悦之情、一种温柔、忠诚的团结。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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