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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生命与书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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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埃斯特相处的那个神奇之年已经过去了,并且变成了时间的记忆,而现在,又一个年份来了又去了。

  此刻,乔治·韦伯正投身于一项巨大的工程中。他竭力想勾勒出自己童年时期某一个年份的雏形和感受,那一年被称为“金色年华的终结”。之后,他开始构思如何撰写这部书。在该书中,他不仅想展现出自己的青春画卷,而且还想展现出家乡小镇和他熟悉之人的图景。

  动笔之后,他才发现一切都在自己笔下鲜活起来,而且不断扩展。随着写作的不断深入,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其他十几本书的写作脉络也逐渐清晰起来,从家乡小镇一直延伸至外面更广大的世界,然后继续扩展延伸、交织,最后形成一幅密集、完整的美国生活全景图来。

  在此期间,他和埃斯特相处的生活也依然如故。也就是说,从表面来看,一切如故,但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变化。起初,他迷惑不解,后来才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九章】指环与书

  他年已逝,彼春又至,蒙克才思泉涌,奋笔疾书,不停地写啊、写啊。现在,整个屋子里零乱地堆放着一大堆一大堆完成的手稿,他仍然在写。

  他的脑海里闪耀着一系列密密麻麻的形象,这些形象以光一般的速度,以腾空的火箭发出的亮光在他的脑海里印刻下数以千计壮丽的画面。在这些色彩明艳、转瞬即逝的画面中,埋藏着他的思想和记忆中每一个绵长、痛苦激情的全部收获。

  迄今为止,他的记忆似乎第一次完全、成功地掌控了其生活的每一刻。他不仅能想象并回忆起所有最微小的细节,包括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去过的每一个国家、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位曾经认识并打过交道的人,以及所有说过或做过的事情;他还能回忆起许许多多转瞬即逝、模糊不清的事情,在纷纷扰扰的过去某个被遗忘的、年代不详的时刻,这些事情在眼前一晃而过。他能够回想起20年前某个年月不详、漆黑静寂的夜晚,一位女郎在当地某条林荫大道上发出的声音和笑声;回想起另一列火车上一张一晃而过的女性脸庞,回想起一颗微小的原子呼啸着冲向这个国家广袤的内陆;回想起一位老者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回想起在某个潮湿、昏暗、阴沉的走廊里一滴水珠滴落的声音;回想起某日里天空的云影掠过家乡郁郁葱葱的山峦;回想起在冬日的冷风中树枝发出的嘎吱声;回想起街角路灯将惨白的亮光照在那所凄凉小房子发灰、脏兮兮的墙面上的情景。此刻,这些细节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回忆都从往昔的澎湃思绪中返回,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致。

  此刻,记忆、推理和想象具有了庄严的力量,主宰了他的生活,使他的生活变得有益而快乐,使过去每一天的每一次经历都显得格外生动。这种力量在那个季节之初就已经成熟而确定,这个季节更使人在精神上感到自己生命的短促和大地的永恒。其他任何季节都不具有春天的力量,能唤起个体生命和整个人类命运短暂、动人、转瞬即逝画面的瞬间统一;它具有欢欣、无言的快乐和难以言表的痛苦;它具有不朽之美,然而却会在肉眼觉察不出的光速中出现和消失;它具有不朽之爱,然而却在我们的每次呼吸中消亡;它具有腐朽之物的永恒性;它具有长久、短暂生死的特性,它时刻、无休止地向死亡逼近,它是沾染了瑕疵和污点的绝对、永恒的荣耀,是从长久痛楚之心和悲剧性命运中迸发而出的欣喜和欢悦。

  生活中所有令人心潮澎湃的谜团、具体的矛盾体、无法佐证但却强大有力的统一性都构成了人类生死存亡的每个对立面,它们被春天的灵性唤起,因为其他季节没有这种能力。然而,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每到一年的这个时候,他似乎经常感到纷扰而困惑。他感到,这是个官能涣散的时期,是一个在痛苦、欢乐和渴望中狂野、无声呐喊的时期。那些强烈、破碎、纷繁之物的追求,以及他对那些使他头脑发昏、未知、难以形容之物的渴望令他备受煎熬、心力交瘁。

  那一年,蒙克的心情一如从前。其他一些事情也随着他新近找到的工作和创作灵感一同而来。26岁的他站在窗边凝视着户外,突然间,他好像被初春四月的神奇魔力陶醉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想起了所有已经故去的人们,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一种痛彻心扉的孤独感,以及对失落、逝去往事的回忆。每到这样的时刻,他的希望和快乐便会消失,一种无可言表的失落和毁灭感便会袭来。他曾兴高采烈、信心满怀地进行创作的作品此刻正摆在面前,就像摆在桌上的一尊破碎雕像的一截残肢,他怀着极端厌恶的心情把它放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他对那部作品已经毫无热情和兴趣了。此刻,他不仅厌恶它,而且感到羞愧不已。他不会再次投入其中,也不想再看到它。然而,他却无法毁掉它。他把它放进了大行李箱和小箱子里,把它堆在书架上那些摇摇晃晃的书堆中,一看见它,他的心中便会充满厌倦和恐惧感。这些事实都表明该书稿尚未完成,它们就像支离破碎的墓志铭,毁坏瓦解的墓碑石。

  然而,令人感到惊奇、不可思议的是,不出一两天,他的内心会再次诞生希望,生命也会像四月一样充满力量。他的内心会再次欣喜地涌起奋斗的冲动,他会兴高采烈地投入到狂热的创作中去。接下来,他会夜以继日地写作,几乎一刻也不停,除非学校有要事,而花在那些事情上的时间令他惋惜而痛心。他很不情愿、气急败坏地屈服于极度的困倦,在朦胧的睡意中,时间和记忆的巨大压力仍在不断、无休止地产生着作用,变成了一个由经历所构成的庞大体系。

  紧张的大脑活动像秃鹰的利喙一样啄食着他的睡眠和精力,因此,他早晨醒来时会感到筋疲力尽,而他仍会再次投身于写作中去。

  每每在这种情况下,在他满怀希望、踌躇满志、充满力量进行创作的时候,他就会更爱这个女人,胜过爱他自己的生命。他无法把这份情感压抑在心底。

  它就像决堤的洪流从血液和骨髓深处喷涌而出,世上的一切将重新恢复生机。

  每次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他就会从紧张的写作中突然站起来,虽然疲惫,但是内心却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欢喜。

  每天中午,她都如约而至。她天天来此为他做饭。当食材不够时,他们二人便会外出购物、闲逛,然后拎着大包小包的美食返回。

  有一次,在一家可以将所有东西购齐的绝佳商店里——一侧是卖肉制品的,另一侧是卖杂货的。水果、蔬菜、所有应季的果蔬全都高高地堆在正中央——那儿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埃斯特看见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臀部曲线、胸部缓缓的波动、脖颈上精心梳妆的发辫以及她在蔬菜摊旁走动时身体的起伏;她发现那个姑娘既美貌又比自己年轻,当她注意到他凝视那位姑娘的眼睛闪烁着光彩时,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她知道他在打她的主意,顷刻间似乎感到一把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心脏。

  等回到家后,她说:“我看见你的德行了!”

  “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看见你在注视店铺里的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他咧着嘴笑问道。

  “你心里清楚,”她说,“就是你盯着看的那个基督徒小婊子!我看见你的德行了!”

  “哈!”他欢喜地大喊道,然后想要抓住她。

  “没错,哼,就是你,”她说,“我知道你刚才的心思。”

  “哈!”他发疯地大笑道,然后把她揽在怀中。

  “那个小婊子知道你给她抛媚眼,”她说,“所以她才弯下腰,假装看胡萝卜。我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她就是那种不洗澡却用廉价香水遮臭的人。”

  “哈,哈!”他大笑起来,把她搂得快透不过气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干什么,”她说,“你以为你能愚弄过我,是不是?但你错了。我知道有人来过这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以为你很聪明,年轻人,可我始终都清清楚楚。我在枕头上发现了她们的发夹,而且你总把我的围裙和拖鞋藏起来,搁在衣柜的最上层。”

  “哈,哈!”他大笑起来,“哎哟!女人啊,你在撒谎。”他说。

  “这是我们的地方,”她红着脸说,“我不想让其他任何人来这儿。你不要动我的东西。我想把我的拖鞋摆在那些小骚货们看得见的地方。你不准再带她们到这里来,”她说,“要是哪天被我抓到一个,我就把你的脸打烂,把她的眼珠子抠出来。”

  他发疯似的大笑着说:“你在吹牛,女人!”他说,“你管不着我。我想干啥就干啥。现在你我毫不相干,我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不能随心所欲!”她说,“你永远属于我,我也永远属于你。”

  “你从来就不属于我,”他说,“你已经有丈夫和一个女儿了。你对你的家人负有责任,杰克小姐,”他油腔滑调地说,“尽快矫正你过去生活中的错误吧,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你真诚地忏悔,现在还来得及。”

  “我没什么好忏悔的,”埃斯特说,“我一生向来为人诚实正派。我唯一需要忏悔的就是你不值得我付出如此深的爱。这是我应该后悔的,你这个卑贱的家伙,你不值得我付出真爱。”

  “上天自有公论,小姐,”他用假虔诚的口气说,“哦,我知道,小姐,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在想现在已经太迟了。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小姐。对于耶稣来说永远也不迟,小姐。五十三年前那些痛苦的日子里,也就是在这个米迦勒节的时候,我差不多和你一样过着道德败坏、罪孽深重的生活,杰克小姐。一天到晚,除了吃喝和肉欲之外我什么都不想。我受够了肉欲的折磨,小姐。我饱受了难禁的试探和诱惑,小姐。我不但跳舞、打牌,吃大餐,饱食终日,而且还对我邻居的老婆垂涎三尺,想和她勾搭一番。你有没有听说过如此卑劣的事啊,杰克小姐。不过我历来如此。我从未把我内心中隐藏的邪恶思想讲给别人听过。我觉得没有人会知道我的秘密。不过,还真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有人始终与我同在,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小姐?那人就是耶稣。耶稣知道,小姐。我以为唯有我满脑子都是罪恶的思想,但耶稣基督一直在这儿看着我。我以前不知道他就在那儿,小姐。他能看见我,而我却看不到他。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不见他吗,小姐?因为我的内心因为罪恶而污秽,以至于我自己都看不清它是什么样儿,小姐,如果你见到耶稣的话,你得真诚地去看他,杰克小姐。后来有一天,他对我说话了。我曾受过试探和诱惑,小姐。我几乎禁不住诱惑了。就在我前去同邻居老婆幽会的途中,杰克小姐,当时我们正打算一起外出吃大餐。这时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小姐。我听到他在很远的地方喊我。我转过身四下环顾,小姐,可我身后一个人也没有,我以为自己搞错了。我就继续朝前走了几步,杰克小姐,这时我又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这次他走到了我跟前,小姐,我能听见他说的话。”

  “他说什么了?”她问。

  但这太罪恶,太亵渎神灵了,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烈火:在那一瞬间,兰斯·乔伊纳的狂热在他内心涌动,而他深信这是真的。

  “他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小姐。他喊着我的名字。他叫我不要去,听他的话。”

  “你当时怎么办了?”她问。

  “我很害怕,小姐。我想起了自己罪恶的生活,然后顺着大路拼命地跑,杰克小姐。我想摆脱他,小姐,但却无能为力。他就跟在我身后,始终紧紧地跟着。我的脖子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杰克小姐。后来他附耳对我说话了。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什么了?”她问。

  “他说:‘孩子,没有用。你还是缓口气吧。不管你跑得多快我都会快你一步的。你无法摆脱我,兄弟。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你现在打算和我说话呢,还是要我追着你跑得更远呢?’”

  “你是怎么回答的?”她用一种着迷的口吻问道。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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