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网与世界(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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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的眼里充满了怨恨和自尊受挫的神色,对方明白一切到此为止了。
至此,再没有温暖的友谊了。他也感到了一种冷漠的狂怒:恶毒的话语已经来到了嘴边,他想挖苦、反驳,像艾尔索普那样奚落和嘲笑;他的心中涌起一阵毒药般的愤怒,感到又憋又闷,但是等他回过神来时,他的嘴唇已经变得冰冷、干涩,于是生硬地说:
“再见。”
他永远走出了那间地下室。
艾尔索普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那儿,脸上挂着一丝苍白的微笑,一种得意、痛苦的感觉噬咬着他的内心,这就是它的报复。当那个远去的门徒关上房门之时,他最后一次听见了讥笑的话:
“艺术家!天哪!”——然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狂笑。
吉姆·伦道夫对这四位和他同住的年轻人怀有一种慈父般的情感。他就像父亲指引自己孩子的命运一样,管理着他们、教导着他们。每天早晨,他总是第一个起床。不管前一天夜里熬夜多迟,他只要小睡一会儿即可。四五个小时的睡眠对他来说似乎已经足够了。起床后他会洗澡、刮脸、穿戴、煮咖啡,然后才来叫其他人起床。他常常站在过道里看着他们,面带微笑,强有力的大手轻轻地叉在腰间。然后,他会用柔和、活泼、古怪而温柔的调子唱起来:“起床喽,起床喽,你们这些懒鬼。起床喽,起床喽,天亮了。”吉姆常会回过头,笑着说:“小时候,当我在南卡罗来纳阿什利县时,我父亲每天早上都会唱这首歌的……,”他语气平淡地说,然后用一种坚决、命令的口吻说:“孩子们,起床了,已经快八点半了。快点,赶快穿衣服。你们已经睡得够多了。”
这时,他们都会起床——除了蒙蒂,因为他下午五点才去上班;他受雇于市中心的一家旅馆,每天凌晨一两点才回家。他们的长官允许他多睡些,其实,他常常会悄声、严厉地嘱咐其他人安静些,以免打扰蒙蒂的休息。
吉姆会在八点半之前离开住处,一去就是一整天。
他们在公寓里一起吃很多东西。他们很喜欢这种舒服自在、其乐融融的集体生活。傍晚时分,他们聚在一起,然后制定晚上的活动计划,这都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惯例。和往常一样,吉姆是当家人。他们从不清楚他的计划是什么,他们只是充满期待、饶有兴致地期待他的到来。
六点半的时候,他的钥匙就会在锁孔里咔嗒咔嗒地响起。进门后,挂好了帽子,在没有任何开场白的情况下,他威严地说:
“好了,孩子们,现在掏腰包吧,人人都有筹码。往里面放五十分钱。”
“天哪,到底想干什么啊?”有人抗议道。
“为了让你们吃一顿最好的牛排,”吉姆说,“我经过肉店的时候看见了,我们今晚的晚餐将是六英镑的牛里脊肉,否则的话,我就想错了……珀西,”他说,“你去杂货店买些配菜来,给我们买两块面包、一磅黄油、十美分的粗玉米粉,土豆我们已经有了……蒙克,”他说,“你得忙活一下了,削土豆吧,别像上次那样把三分之二都削掉了。我去买牛排,”他说,“我来做牛排吧,我的那位护士小姐要来,她说她会做小点心。”他一下子把傍晚的气氛活跃了起来,打发他们去干各自的活儿之后,他就出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去了。
他们经常带姑娘们回家。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新认识的带到这里来,当然,吉姆认识的有好几十个。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勾搭上的,也无从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找到机会和她们约会的,但是那些女人就像蜂窝周围的蜜蜂一样围在他身边。他总在换新的。他经常会单独地、成双成对地、四五个或一次十几个地把她们带过来。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他似乎下定决心喜欢的专业护士、店员、速记员、查尔兹餐厅里的女服务员、来自布鲁克林最偏远的边缘地带的姑娘、喜欢在他们喝酒时粗俗地大吵大嚷的爱尔兰女子、有过去和和现在认识的舞女、姑娘,还有脱衣舞娘。
蒙克根本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最后那一个的,但她着实是个非凡的尤物,性感的尤物,她简直就是一块充满肉欲和激发官能的磁铁,她刚一跨进门便能激起人最狂热、最强烈的情欲。她是一位肤色暗淡、性感的女人,可能具有拉丁或东方人的血统。她也许是一位犹太人或者几种血统的混血儿。可笑的是,她装成了法国人,说一口瞎编乱造的、结结巴巴的英语,夹杂一些经典的法语词汇,像“Oolàlà(哎呀呀!)”“Maisoui,monsieur(对啊,先生)”“Mercibeaucoup(非常感谢)”“Pardonnez-moi(请见谅)”“Toutedesuite(马上)”那些混杂的词句都是她在滑稽表演的舞台上学到的。
有一次,蒙克随吉姆去看她的表演,当时她正在第一二五大街的一家滑稽表演会所演出。她在舞台上的举止、仪表、那些法语词汇,以及结结巴巴的言语,与她来他们这儿时一模一样。和剧中的许多演员一样,她接连不断地表演着同一个角色。尽管如此,她的表演仍是最棒的。她十分娴熟地说着台词,淫荡地扭动着屁股,熟练地表演着充满肉欲、喧闹的喜剧表演。在观众们大声叫喊着邀请她出场时,她走了出来并开始了脱衣舞表演。吉姆屏住呼吸,轻声地骂着脏话,就像谢维·蔡斯的古老民谣所说的:“上帝的誓约造就了她”,顺便说一下,这个誓约从未践行过。
她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令人惊奇的是,到头来众人才发现她竟是个十分正派的女人。她喜欢公寓里的所有小伙子,很喜欢到这里来。她使他们陷入疯狂之中。但是,最终的结果却始终相同,仿佛他们都是她滑稽表演的观众,他们想要的就是脱衣舞表演,仅此而已。
吉姆也有一位过去一直来看他的护士。他跟那个姑娘的斗争故事是史诗般的。他的进攻方式和目的很露骨、很直白。她深深地爱上了他,以至于到了某种心甘情愿的程度,但自此之后他就再没有深交过。他过去常常大发雷霆,气得像一头疯狂的老虎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过去经常信誓旦旦地盟誓。其他人看到他痛苦的样子便哄然大笑,但没有任何结果。
最后,这成了家常便饭。除了吉姆,他们都对此有点厌倦了,都觉得有点羞愧,觉得被这个耽于肉欲的卑劣圈子腐蚀了。
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他们都在慢慢长大,越来越世故,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巨大洪流中,他们变得更加自信和精明了。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各奔东西的时刻迅速到来了,他们即将脱离这个圈子,声称要过一种独立且各自为政的生活。但是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们清楚,他们都不再属于吉姆所有了。
不能容忍平等,这是他天性中的一个缺点和弱点。他太唯我独尊了,过于以南方人为尊了,他的南方意识太重,无法获得别人的敬重。这是他的弱点,是一个成年人的缺陷,是南方意识的错误所在。他被想象成了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典型,所以他始终处于领导地位。他需要追随者,就如行星需要众多卫星一样。
他不得不成为一切生活的中心,并且身先士卒战无不胜,而他是生活中的一分子。
他必须得到赞誉、崇拜,以及同伴们的顺从,否则就会陷入迷惘之中。
吉姆陷入了迷惘之中。他极富盛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耀眼的星辉已经暗淡。对那些曾经把他看成英雄化身的人来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回忆。他的同龄人已经开始了生活,获得并享受了生活,而他只是他们的匆匆过客,已经把他遗忘了。而吉姆无法忘记。现在他整天活在痛苦的回忆中。他常常自嘲地说起过去的丰功伟绩。他常常愤恨地诋毁那些他认为抛弃了他的人说的坏话。
他看到当红偶像和时下受大众追捧、大红大紫的体育明星们的辉煌成就时,总是心生苦涩。他执拗地等待着他们的幻灭,一直等待着,总也无法忘却自己的过去,可怜又可鄙地念叨着自己的伟大和一群年轻人的拥戴。
除了他们之外,他几乎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可以肯定的是,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中没有一位密友。他疯狂而受伤的虚荣,现在非常惧怕与世界发生公开的冲突,惧怕和自己的同龄人、和自己能力相当或能力更强的人交往。他惧怕、痛恨屈从于任何人,不愿做副手,不愿承认别人的智慧和能力超过自己。在整个城市里,他只有一个亲密的熟人。那是一个名叫德克斯特·布里格斯的小个子,准确地来讲,德克斯特是个身材不高、性格和蔼善良的酒鬼,他在一家报社工作,丝毫没有吉姆的豪放性格和长相,正因为此,他十分崇拜吉姆,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
至于那四个年轻人,他们对这个大城市的公寓生活的迷恋开始渐渐消失。
对他们来说,最初似乎非常刺激和绝妙的自由,现在明显有了局限性。他们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自由。他们越来越厌倦那种时常通过无聊单调、一次又一次肮脏的娱乐体现出的自由,厌倦了廉价或放荡的姑娘们,厌倦了付钱或免费睡觉的女人,厌倦了喝得烂醉或半醉的爱尔兰姑娘们,厌倦了舞蹈团的舞女、脱衣舞娘,以及专业护士,厌倦了整个肮脏卑劣的交易,厌倦了堕落而毫无隐私的生活,厌倦了一场又一场的派对,厌倦了周六晚上狂饮杜松子酒、然后做爱的生活,厌倦了不断地想方设法干一些毫无结果、毫无意义的引诱女人上床的勾当。
其他人也越来越厌倦于此了。有好几次,他们想要睡觉的时候派对却要开始了。有时候他们需要隐私的时候却没有私人的空间;有时候他们感到非常疲惫,对这一切十分厌倦,想走开清静一下;他们开始相互厌烦、开始口角、开始反攻、开始恼怒、开始无法和谐相处了。结局已经定了。
吉姆感觉到了这一点。知道了最终的失败,心里十分痛苦。他觉得所有人都转而反对他,所以仅存的一点声望也已不复存在。他突然责备起他们来,狂怒地粗俗地声称这个地方属于他所有,他是头儿,他在这儿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谁要是不喜欢尽可以滚蛋。至于他那些下贱的姑娘们,现在从她们那儿他也找不到多少乐子了。到了这个田地,就连他的这个地盘也无法为他撕裂的自尊找回一点信心和支撑了。因此,派对继续进行,下贱的娘儿们照例进进出出。现在,他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退了。
最后的结局终于到来了,一天晚上,他宣布他曾向一家新闻机构提出了求职申请,并受到了委派,要到南美洲去,那儿有一份不起眼的差使。他得意的神色中透着痛苦和气愤。他打算去那儿,他说:“离开这个该死的城市,让他们都下地狱去吧。”一两个月后,他就到南美洲了,在那儿,他可以随心所欲,任何时候都没人管着,也没人阻碍他。总之,让这一切都结束吧!他会活得长久,足以明白一件事情——许多自称是你朋友的人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一群无耻、两面三刀的垃圾、垃圾、垃圾,只会在你转身时在你身后捅刀子。得了,让他们和这个该死的国家都完蛋吧!他们会遭报应的。他喝着苦酒,喝了又喝。
大约十点的时候,德克斯特·布里格斯醉醺醺地进来了。他们在一起又喝了不少。吉姆的心情糟透了。他狂躁地宣称,自己要去找几个妞儿。他要求找些娘们儿过来。他打发别人去找妞儿。但是,就连那帮女人,那一群下贱胚子,此刻都不搭理吉姆了。
小护士找借口说另有约会。脱衣舞娘找不到人了。布鲁克林来的姑娘们也找不见了。小伙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过来,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散漫地回来了,垂头丧气地承认自己没完成任务。
吉姆暴跳如雷,而德克斯特·布里格斯醉眼蒙眬地坐在吉姆那台破烂的打字机旁,在磨损严重的键盘上敲出了下面的哀歌:
“小伙子在这儿,却没有妞儿陪——
噢,我的天哪,死了算了!
小伙子在这儿,却没有妞儿陪——
噢,我的天哪,劈死我算了!
死!死!死了算了!
因为小伙子在这儿,却没有妞儿陪——
所以,我的天哪,死了算了!”
创作完这篇杰作后,德克斯特把它从机器上撕下来,举起它,像猫头鹰似的斜眼看着,然后打了一两个嗝,慢条斯理、声情并茂地读了起来。
听到这篇力作和其他人的笑声,吉姆怒不可遏地咒骂起来。他一把从德克斯特手里夺过那张令他恼火的纸,揉成了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踩着。与此同时,诗人郁闷地看着他,表情忧郁且有些难过。吉姆恶狠狠地训斥着小伙子们。骂他们背叛、出卖他。顿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房间里尽是他们情绪冲动的大声吵嚷。
就在争吵激烈进行之际,德克斯特依然坐在那儿,默然哭泣着。这种心境促使他创作了另一首诗,他这次只用一根手指在那个破烂不堪的打字机上敲击着,同时,他还轻轻地啜泣着。这首哀歌如泣如诉,内容如下:
“小伙子们,小伙子们,
你们要做个南方的绅士,
不要相互斗嘴,
小伙子们,小伙子们,
你们是南方的绅士,
都是南方的绅士啊!”
德克斯特恰如其分地用“都是南方的绅士”作为这首大作的篇名,他从打字机上取下这篇力作,在他们吵得筋疲力尽、暂时安静下来的空当,他轻轻地清了清嗓子,神情忧郁地朗读起来。
“是的,先生,”吉姆没有搭理德克斯特。这时,他站在房间正中央,手里拿着一只杜松子酒杯,自言自语地说,“从现在开始,三周以后我就要上路了。我想给你们说点事儿——你们这群该死的东西,”他若有所指地继续说。
“小伙子们,小伙子们,”德克斯特伤心地说,一边打着嗝。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