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爱的痛苦秘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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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聚会令蒙克出乎意料地沮丧。从聚会回来后,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写的书永远达不到付梓出版的水平。但还不止这些——远不止这些。因为他知道从某种角度来讲,埃斯特已经无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张大网之中,他的痛苦和绝望与之紧密相连。在她奢华的家里,他曾与那些显贵人士有过交往,他们非同寻常、显赫的命运一直是他羡慕与渴望的遥远目标。既然他已经步入了他们的圈子,同他们一起会面、聊天,但他看到的一切使他充满了沮丧,那是一种令人心寒的压抑感。
虽然太过于接近事件本身反倒无法理清头绪、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他,然而,他很快就肯定、确切地明白,一个美好的幻想破碎了。从孩提时起,这个幻想就变得极其强烈、极其重要,几乎成了他所有希冀的动力,所以现在他感到,他自己——指引他前进的全部力量、工作和生活——都受到了挫折、破坏,被撕扯得粉碎,最后被彻底摧毁,无可避免地躺在金色梦想的废墟上。
【第三十六章】四月的死亡幻景
那年春天——在那个决定性的、命中注定的、招致毁灭的四月,在那个绿意盎然、充满魔力的四月——诸多因素混合而成的癫狂占据了他,并且用死亡、诅咒和恐惧彻底控制了他的身体、思想和精神。他觉得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他并非用死人的眼光,而是用死不瞑目者的眼光来看待生活,他已经在当代荣耀的音乐声里被残忍撕碎,然后摆脱死亡的阴影,重拾曾经失去的荣耀,并以炽热的心灵、无声的呐喊、无言的忧伤、后悔而失落的痛苦来滋养它。
在他备受折磨、扭曲的脑海中,在凄凉、自怜、绝望的情绪里,他觉得是埃斯特精心策划毁灭了他。他看到她身处腐败、丑恶的社会中心,和那些富得流油、位高权重、玩世不恭者为伍——即那些了不起的、高傲的、长着鹰钩鼻子的犹太人和他们皮肤光滑的夫人们,这些贵妇们使书籍、戏剧和非洲雕刻品成了一种时尚和受人崇拜的对象,而她们自己就是所谓的艺术大师,是画家、作家、诗人、演员、评论家。他们狡猾、奸诈、深谙人情世故、相互憎恨猜忌——在她所处的圈子里,他觉得,唯一能给这些生活在你死我活之中、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生趣、充满仇恨的人们带来快乐的事情就是阉割活人的精神。他们利用埃斯特作诱饵,给这个乡巴佬设套。他觉得他们成功了。他最后似乎完全钻进了他们设下的圈套,是他自己的愚蠢使他陷进了圈套,他完全被毁、不可救药了,他永远丧失了力量,而且他觉得,自己再没有任何治愈和获得拯救的希望了。
他现在已经二十七岁了,像一个等候了太久的人,一直期待着那个长着蹄子的灾难怪兽前来,他就像一个目光呆滞、漫不经心但却信心十足的人,一直守候着洪水的到来,敌人的迫近,或者像一位年轻、无知的斗士,从未受过伤,从未尽情尝试过自己巨大、无情的力量,也从未被无敌的毒螯蛰伤过,从未因突然遭到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的打击而变得小心谨慎。他也像一个傲慢、自负的人,认为自己就是万物的尺度,而且战无不胜。因此,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被灾难战胜了,被从未预见到的毁灭深渊完全、彻底地吞没了。然而,他觉得从来没有哪一个春天比降临到他身边的那个春天更加美好、更加荣耀的了。失败感、失落感以及可怕的恐惧感使他比以前更加亲切、更加热烈地爱上了春天,他唯恐自己生活中所有的力量和美妙的声音就像一支行军的军队被炸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那样的话,这一切都将一去不复返,还有那些美好的岁月、黄金时代也将一去不复返了,他的灵魂怀着猛虎狩猎时的狂喜与诡秘,巡游于静谧、沉睡大地的那个夜晚不复返了,他的力量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梦想变得越来越强大,取得了必然、持久、伟大、欢欣鼓舞的成就,那些日子也不复返了——永远失去这一切的感觉非但没有使他厌恶春天和他周围的一切生命,反倒使他比以前更加深刻、更加炽热地爱上了春天。
在他居住的那幢砖房后院里——这个后院比较狭小,装有篱笆,在纽约很常见,是那个棋盘状街区的一小部分,从古老贫瘠的泥地里,长出了一小块嫩草,旁边还有一株孤零零的小树。那年四月,他每天都认真观察着那棵小树,看着它再次长出全新、繁茂的绿叶。后来,有一天他仔细地观察着,看见它倏忽间变得极其翠绿,看见跃动的光线透入其里,它的颜色也随着光影以及柔和、难以觉察的轻风变得更深,时而还变幻得深浅不一。它是如此真实、如此生动、如此强烈,显得神奇而神秘,唤醒了所有时代的鲜活梦想和世上所有人的生命,转瞬间,蒙克似乎觉得这棵树和他自己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觉得自己的生命从生到死只是短短的一瞬。
从绿色带给他的回忆、他对时间的感受这两个方面的影响来看,蒙克觉得,春天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和特性,它能唤起人与生活中一切难懂、热情之谜之间的一致性来。今年的新绿,尤其是这个城市的第一抹新绿,不仅具有将这个城市所有的喧嚣和纷乱汇聚成伟大生活协奏曲的力量,而且还具有超越他所有回忆的神奇力量,他周围不断变动、逝去的生活很快成了生命中的点滴片段。
因此,过去变得和现实一样真实,他生活在二十年前的事件中,那些事件具有非常强烈、非常强大的现实感,仿佛一切都是刚刚才发生的。他觉得没有暂时的过去,也没有暂时的现在,现在并不比过去更加鲜活;对暂时连续性的假定已经被推翻,他的整个人生变成了时间和命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因此,在他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个春天富有魔力的绿色,也正是出于这个缘由,他的生命和那个春天构成了某个幻想的焦点。这是关于死亡与毁灭的幻想,始终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存在于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意象之间。他看见整个世界笼罩在死亡的色彩之中,不是因为他想飞离现实,而是因为他想拥抱现实;不是因为他想逃避一种难以忍受的生活,奔向自己编织的某个神话,而是因为多年来,对于知识的渴望一直驱使着他,这个难禁的渴望驱使他从每个目标上汲取核心和精髓,这个渴望也一直驱使他不断向前,迈向生活。但是现在,他似乎觉得生活捉弄了他。
除了埃斯特每天和他相处的几个小时,以及他去学校上课的几个小时之外,他从晚上到次日凌晨要么在大街上疾走,要么在家里独自冥思苦想。他会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上几个小时,或者枕着交叉的双臂,四平八稳地躺在帆布小床上,显得毫无意识、毫无知觉。但是事实上,即便他一动不动,他所有的官能也兴奋地活跃着。过去和现在的一幕幕就像炫目的闪光在他的脑海里扫过。
他想起埃斯特、她的世界,以及她给他带来的灭顶之灾,猛然间,他会被那棵小树上鸟儿不停的叫声惊醒。这时,他就从床上站起身,走到窗边。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棵绿意盎然、神奇的小树时,逝去的点点滴滴随着痛苦的回忆逐渐返回,就和他身处的那座房子一样真实。
突然,他想起了童年的一幕,他看见一名男子站在他的仇人面前,被对方像老鼠一样抓着甩来甩去,挨人嘴巴子,不断地退缩、不停地求饶着,而他的妻子和孩子面色苍白,眼睁睁地观望着。在那一刻,他知道那个人的精神已经垮了,他的生活也失去了意义,他记住了那一天、那一刻,记住了和邻居们可怕、反常的沉默,他们耳闻目睹了整个过程。之后的几个月,那个男子遇到镇上的人时,所有人都显得非常好奇,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他,露出轻蔑的神情,而他只能耷拉着脑袋,从旁边走过。当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或者强作欢颜时,他的笑容十分可怕——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可怜又可卑的苦笑,或者是逢迎、奴才般的傻笑。自那以后,他的妻子和孩子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偷偷摸摸地不敢正视,感到害怕、愁苦和羞耻。还有一次,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他见过一位男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他妻子的情夫鞭打、掌掴。那个男子外貌寒酸、身材矮小,是一个五大三粗的荡妇的丈夫,她的情夫则是一个身强力壮、五官端正、一脸凶相、有钱有势的主儿,他每天傍晚晚餐过后都会开车接她出去。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丈夫都会在屋前给草坪浇水,在那个男子面前,他总会面色苍白地不敢抬头,眼睛始终盯着地面,从未同他搭过话,当那对奸夫淫妇出双入对的时候,他从未开口说过半句话。
然而,有天夜里,当那个情夫把车停在门前,按喇叭唤那个女人出来时,她的丈夫突然扔掉了手中的水管,冲过草坪,跑下水泥台阶,来到了停车的地方,声音颤抖、情绪激动地大声咒骂那位男子。坐在车里的高个子男子吃惊地低声咆哮起来,他粗野地甩开车门,把那个女人的丈夫推了一个趔趄。随后,他一把抓住那个矮个子男人,摇晃他、拳击他、扇他嘴巴,还非常下流、野蛮地咒骂着,还故意向街坊四邻和所有默然围观的看客们公开他和这个男子之妻之间的不正当关系。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难以名状的耻辱。然而,最丢人的是那个女人胆小如鼠的丈夫,他最初的那点勇气已经荡然无存,现在就像耗子一样惊恐地尖声求饶着,求他放过他不要再揍他了。最后,他发疯般地从那个男子手里挣脱出来,满脸恐惧,连滚带爬地退缩到了台阶上,他伸出瘦弱的双手做出保护和求饶状。
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则脚步沉重地追了上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同时还用笨重的拳头击打着。他挥拳的粗笨动作、沉重的喘息、潮湿的空气和赤裸裸的沉默使他的举止显得更加笨拙、更加无耻。这时,那个女人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气急败坏地斥责那位缩成一团的丈夫,说他像“一个笨蛋”,使她和他自己无地自容,然后就像对待一个挨过打的孩子那样,厉声喝斥他进屋去。这个矮个子男子卑躬屈膝、哭哭啼啼地连声道歉,然后低着头,眼泪如流水一般顺着被打得通红、干瘦的面颊流下来。他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子,那儿才是仁慈的藏身之处。那个女人随后钻进了车子,和她那个骂骂咧咧、高声威吓的情夫坐在一起,并柔声细语、热心地劝慰他,直至他怒火全消。
车子开走了,快到山脚拐弯处时,蒙克都还能听得见那个女人突然发出的肉麻笑声。夜幕已经降临,远处的声音和夜晚隐藏的秘密也隐约传来,点点星辰闪烁在夜空中,沿街的门廊处传来左邻右舍的说话声,声音平静而邪恶,令人极度生厌,时不时地还会突然传来他们嘶哑的大笑声。他永远厌恶那个夜晚,他似乎觉得,夜不足够黑,难掩他内心的羞愧。
此刻,这些回忆和诸多其他的往事重新袭上心头,就像一幅梦靥般的幻景充满了人类的残忍、卑劣、挫败和软弱,使他难以忍受,所以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用颤抖的双手撕扯着床单、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人类的残忍和恐惧就像一窝毒蛇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着,他对此产生的神秘恐惧感促使他握紧拳头,狠狠地捶击着墙壁,直至鲜血淋漓。
他在童年时期目睹、见识了这些事,和其他孩子一样发过誓,宁肯死去或被打成一堆毫无知觉的肉酱,他也决不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
他下定决心,咬紧牙关,准备收拾来犯的敌人,他发誓会严阵以待。
但是现在,就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四月初,敌人似乎来找他了,但和他预料的有所不同,敌人没有从他设想的方向来,也没有他设想的那样凶恶。因为,他似乎觉得敌人已经从暗处扑将过来,他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敌人就已经来了,把他击垮、使他蒙羞,这种彻底的失败比发生在前文提及的那两个男子身上的事情更加恐怖、更加无可挽回。
然而,就像被敌人击垮并被人阉割的男人一样,他仍然知道任何一种狂热的欲望和曾经拥有的远大理想和抱负,他渴望去创造,渴望去实现。写出十几本书、一百篇短篇小说这样的方案和计划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翻腾着。猛然间,作品的全部形式和内容,从头到尾都完完整整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会不顾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这种创作的冲动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每每在这样的时刻,在奋笔疾书的间隙,他常常会在大街上散步,散步的时候心情不错,似乎重新感受到了以往有过的那份快乐。当他对埃斯特痛苦、迷乱的复杂感情同那个春天里他的所思所想所说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狂热、充满渴望地盯着每一个见到的女子。
有一天,他来到那个外观丑陋的角落——位于污迹斑斑、吵闹的高架结构下方,他看到了一位长相漂亮、结实强壮的爱尔兰姑娘,她具有其民族特有的粗犷、野性之美。就在她拐弯的一瞬间,一阵大风突然向她袭来,把她的裙子强有力地吹向两腿间,迎着强风,她的身材曲线清晰地凸显出来——宽阔有力的腹部、丰满的胸部、结实丰腴的大腿极富性感和力量。他立刻感到一股强大的活力从体内涌起,觉得自己能够像旱地拔葱那样,把眼前的高楼连根拔起。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