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神奇之年(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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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德尔先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我爸爸了,我们到达戏院后,在开幕前先去了后台,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我爸爸打开房门,走进化妆室,布兰德尔转过身来,像一只老虎那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张开两只胳膊,搂住了我爸爸,用颤抖、激动的声音大叫起来,仿佛思想和精神都十分痛苦。
“乔!乔!瞧见你来我真高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激动的时候说话就是这样,口音特别明显。虽然他强调自己是英国血统,但他却生在莱比锡,他父亲是德国人,他本姓布兰德,当了演员后改成了布兰德尔。
他是我见过的精力最充沛的人了。他长相英俊,五官匀称、俊朗、充满温情,但当时由于内心的极度混乱,面容也显得浮肿、扭曲,活像一头猪。在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他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和热情,他会以亲切、热情的态度向我打招呼,然后亲亲我,但是他一见到我爸爸就会特别高兴。他会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抓住爸爸的胳膊轻轻地摇,然后开始用难过的口吻谈起“他们”如何如何,他觉得每个人都跟他过不去,他常说爸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并不停地用一种嘲弄而又热切的语调问道:
“乔,他们在说什么?你听见他们谈论什么了吗?”
“我只听见他们说,”我爸爸说,“你的表演很精彩,如今的演员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不,没有一个人能赶得上你,迪克,我也是这么看的。”
“就连斯纳肯希普也赶不上吗?就连斯纳肯希普也赶不上吗?”布兰德尔先生大声叫道,脸色发青,有些扭曲。
我们知道他说的是亨利·欧文,所以就没有回答。自从他的英国之行失利后,他多年来一直认为欧文该为他的失败负责。在他心中,欧文是一个恶魔,他一生都在谋划如何毁灭他、背叛他。他觉得世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恨他,都想竭力超过他,这个念头一直困扰着他。他抓住我爸爸的手,诚挚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不,不,你可不能骗我,你可不能愚弄我,你是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
随后,他就开始向我们讲述他的敌人对他造成的种种伤害。他开始诅咒、辱骂每个人。他说剧院的工作人员都和他作对,他们从来不会及时布置舞台,他们安排的场间休息破坏了整场演出的效果。我想他认为,他的敌人买通了工作人员想把演出搞砸。爸爸告诉他这种想法是不合情理的,没有人会干那种事情,而布兰德尔却反复说:
“不,他们会的!他们恨我!他们不搞垮我是不会罢手的!我知道!我知道!”他神秘兮兮地说,“我可以给你举出一些实例来……我知道一些事情……即使我告诉了你,你恐怕也不会相信的,乔。”随后,他痛苦地说:“我从南到北一路巡回演出,每晚都在某个城镇演戏,为何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麻烦?没错!我几乎在北美的每个戏院和乡村礼堂演过戏,每场戏开演时,舞台都布置得好好的!我提前两小时把幕布搬来,他们总会及时为我布置好!没错!在任何偏僻的小镇他们都会全心全意地做事,难道你的意思是在纽约这儿,他们反而不好好干了?”
他马上痛苦地说:“我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戏院,我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奉献给了公众——而我却得到了什么?公众讨厌我,我被同行们耍弄、出卖、欺骗。我是从银行职员开始职业生涯的,我当时是一名出纳员,有时候我诅咒霉运使我离开了那个工作。”他情绪激动地说,我不该要那些华而不实、耀眼的短暂名誉——还有人们的掌声,他们明天就会忘记你,两天后就会唾弃你,但是我本来可以得到无价的东西。
“是什么呢?”我爸爸问。
“一位高尚女人的爱情,孩子们的欢笑声。”
“我现在闻到火腿[67]的气味了。”我爸爸不无嘲讽地说,“嗨,迪克,他们就算派一个步兵团也无法逼你离开戏坛,你说话的样子和所有的演员一模一样。”
“是的,”布兰德尔先生突然笑着说,“你说得没错,我说话是像个演员。”
他躬身向前,凝视着化妆台的镜子,“一个演员!不折不扣的演员。‘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一只耗子都有生命,而你却没有一口气呢?’”[68]
“噢,迪克,别那么说,”爸爸说道,“你有充裕的气息——我从未见你短缺过气息。”
“只不过是一个演员而已!”布兰德尔先生叫道,眼睛凝视着镜子。“微不足道、装模作样、骄傲自大、令人作呕的流氓演员!一个演员——一个撒了谎却不自知的人,一个复述着比他高明的人替他写下的台词的人,一个读着女店员和杂货店老板娘写的肉麻恭维信的人,一个勾引轻佻女子的人,一个迷恋自己腔调的人,一个到肉店为狗买骨头时都时刻注意自我形象的人,一个不演戏过不下去的家伙——一名演员!嗨,上帝啊,乔!”他大声叫道,扭头看着我爸爸,“每当我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我就会讨厌它。”
“火腿在哪儿,”爸爸边说边嗅着身边的空气。
“一个演员!”布兰德尔又说了一遍。“演过众多角色,到头来却演不了自己的角色,模仿了多种情感,到头来却没有了感情,喂,乔!”他低声说,“你知道吗,当我得到我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有一阵子,是的,我想确实有一阵子,我真的很难过。然后我跑去照镜子,并咒骂起来,因为我不在舞台上,无法向观众展现我的难过。一个演员!扮演过无数面孔,却没有了真我的面孔——他只有形形色色的假面孔。你喜欢看什么,亲爱的?”他用讽刺的语气问我,“哈姆雷特吗?”他马上扮起了哈姆雷特的角色,“哲基尔医生[69]和海德先生吗?”
这时他的脸奇妙地转变着,一会儿是慈眉善目的绅士,一会儿又是丑陋、可怕的恶魔,“黎塞留[70]吗?”这时他马上变成了狡猾阴险的老头,“花花公子布鲁梅尔[71]吗?”于是,他又变成了一位年轻、欢快、傲慢无礼、讲究衣饰的花花公子,“葛洛斯特公爵[72]吗?”他马上又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恶棍,那天晚上他就要出演这个角色。
他的演技非凡,令人着迷,同时也有一些可怕的感觉。他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着,这股力量和他奇特、破坏性的模仿天赋融为一体——正如他说言,这种模仿天赋可以摧毁、吞没自我,因为通过这样的转变,人们能从中捕捉到转瞬即逝、难以忘怀的剪影——这是一种感觉,一种直觉,而不是记忆中某人的真实模样,这是一种难以忘怀、已然消逝、孤独的精神,它透过自己的众多面具,极其悲哀、默然无语、一动不动地朝外张望着。
我似乎觉得布兰德尔先生身上有一种真正的绝望,一种真正的悲痛。我想他就和我父亲一样,也被戏剧这个不朽、不可思议的东西折磨着:戏剧中几乎没有的宏伟瑰丽的场面,戏剧的诗情画意与魅力,这和世上任何别的事物都不一样。还有戏剧用来腐化观众的那种骗人勾当和低劣伎俩。理查德·布兰德尔不仅是我在舞台上见到过的最出色的演员,而且还是一位品德最为高尚的人。
他几乎具有一名伟大演员应该具备的一切才华。然而他的精神却因某个无法清除的污点受到了损害——他能感到、识别出这个污点,就像一个人可能认识到自己的血液中有某种致命的毒素在发挥作用,却无法治愈或控制它。
他能出演的剧目多得惊人,从《哈姆雷特》中伟大的韵诗一直到他委托某个蹩脚文人替他写的荒诞、夸张的作品。扮演这些角色的时候他会带着极大的热情和劲头,就和他扮演埃古[73]、葛洛斯特或麦克白等著名人物时一样。和大多数意识到自己身上具有虚伪、腐化品质的人一样,他具有一种拜伦式的藐视精神和自我解嘲的态度。他经常发现,他所认为的那种深厚、诚挚的感情其实只是自己虚荣的姿态而已,是一种自恋的陶醉,一种对于发现自己具有这种了不起的感受而产生的带有浪漫色彩的莫大满足感。尽管他的内心因羞愧而苦恼不已,但他却会扭过头来,痛苦地嘲笑和揶揄与自己同台的其他演员。
“噢,请允许我谈谈我自己吧。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谈谈我自己吧。我可以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很不耐烦,但是你很有教养,不愿说出来。我知道你喜欢听我谈论自己。当然,你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谈的,对吗?”他讥笑地说,“噢,亲爱的,别这样!你太谦虚了!但是现在该谈什么呢?你首先最想听什么?你想听听我在俄亥俄州利马剧院的演出吗?或者,你是不是想听听我在伊利诺伊的开罗剧院的演出呢?”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你能想象出来。简直棒极了,老兄!大受欢迎!全场起立喝彩长达十分钟!当妇女向我抛来鲜花的时候,男士们却痛苦地哭了起来。你愿意听这些吗?我能看出来你听得很认真!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出来!现在,让我再给你多讲一些吧。你想听听女人们的反应吗?亲爱的朋友,她们都为我而疯狂了!今天早晨我收到了六封信,其中有三封信是波士顿的女财产继承人写来的,两封是明尼苏达州著名人士之妻写来的……,但是我必须谈一谈在伊利诺伊州开罗剧院的演出情况……,那天晚上我扮演的是哈姆雷特。那是个非常好的角色,老兄——或许有些过时了,但我做了一些改变:我在很多地方加了一些台词,可是谁也听不出来。我对某些场景做了非常出色的改编——绝对出色!老兄,他们都很喜欢我!他们都很崇拜我!第三幕结束时,观众喝了十六次彩——他们都不让我离开,伙计;他们不停地喝彩让我出来——到最后我只好说了一些精心挑选的话。
当然,我很不喜欢这样,老兄——你能想象出来,我不喜欢这样——毕竟,演戏就是一种职业嘛,对不对?我们登台的目的不是为了喝彩,你说呢?噢,亲爱的,别这样!”他用嘲弄的口吻说,“但是允许我来谈谈开罗剧院里所做的发言吧。我能看得出,你特别想听!”
那天晚上是布兰德尔先生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我们正欲离开,他转身看着我,抓住我的一只手,简单、诚挚地说:“埃斯特,必要的话,自己要勤劳谋生;必要的话,要伤心地忍受才得以糊口——不过你要向我保证,永远不登台演戏。”
“这件事我已经让她向我做过保证了,”我父亲说。
“她长得很漂亮,是不是也有本事呢?她机灵吗?”布兰德尔先生问,仍然握着我的手,眼睛盯着我。
“她是世上最机灵的姑娘了,”我父亲说。“她那么机灵,要是个小子才好哪。”
“她打算以后干什么呢?”布兰德尔先生仍然看着我问道。
“她打算做我根本做不了的事,”我父亲说,他把两只大手举到面前,然后猛地摆了一下,做一个莫名其妙、绝望的手势。“她要学会一项本领才行!”接着,他握住我的双手说:“可不能件件事都想做,最终却一事无成!不要虚度年华,梦想到印度去,而印度却在身边!不要因幻想经历百万种生活和获得百万种经历而欣喜若狂,而她的生活里一切都已经拥有!不要做傻瓜,饱受饥渴之苦,而全世界却在富足中呻吟……亲爱的孩子,”我父亲大喊道,“你这么有本事,这么漂亮,这么有才华,我太爱你了!我要使你幸福,过上美好的生活。”他以朴实而急切的情感说出这番话来,因此浑身的体力和气魄似乎通过他的那双大手传给了我,仿佛他生命的全部活力都注入了他的这个希望之中。
“嗨,迪克,”他对布兰德尔先生说,“这孩子天生就比咱俩聪明。她会去公园采回十多种树叶来,一连仔细研究好几天。等她研究完之后,她就会知道那些叶子的一切啦。她知道了它们的大小、形状和颜色——她知道了树叶上的脉络,并能凭记忆把它们画出来。你会画一片叶子吗?迪克?你知道一片叶子上的花纹和图案吗?嗨,我见识过森林,穿越过树林,乘火车穿越过大陆,我睁大眼睛竭力想把整个大地尽收眼底——可我几乎分辨不出不同种类的叶子来。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无法凭记忆画出一片叶子来。她还可以走出去在大街上转一圈,然后告诉你人们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哪一类人穿怎样的衣服。你能想起今天在街上经过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吗?我走在街头,看见了一群群的行人,也看见了无数人的面孔,直到我的大脑开始发晕,失去了判断力。后来,所有的面孔都像水面上的浮标上下跳跃。我无法辨别出这一张张脸来。我看见了上百万张面孔,可我一张也想不起。她看见了一张面孔,却能想起百万张。就是这么回事,迪克。我要是能返老还童,一定要力争那样生活;我要竭力从一片叶子上看到一片树林,从一张人脸看到整个世界。”
“喂,埃斯特,”布兰德尔先生说,“你发现了一处新地方吗?怎样才能到达你生活的那个绝妙之地呢?”
“嗯,我来告诉你吧,布兰德尔先生,”我说,“这很容易。你就走到外面街上去,四下看看,你就到啦。”
“你就到啦!”布兰德尔先生说,“哎呀,亲爱的孩子,我已经走出去看了五十年啦,我走得越多看得越多,就会发现自己想看的东西越来越少。你发现的这些绝妙的景象究竟是些什么呢?”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