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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神奇之年(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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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布兰德尔先生,”我说,“有时候是一片叶子,有时候是一件上衣的口袋,有时候是一粒纽扣或一枚硬币,有时候是一顶旧帽子或地板上的一只旧鞋子。有时候是一家烟草店,柜台上堆着一扎扎的雪茄烟和盛装烟丝的广口瓶,还有店内奇妙、淡淡的烟草味。有时候是一个小男孩,有时候是一个在窗口眺望的姑娘,有时候是一位戴着滑稽帽子的老妇人。有时候是一辆运冰车的颜色,有时候是一座旧砖墙的颜色;有时候是一只沿着后院的栅栏悄然爬行的猫。有时候,当你经过一家酒吧时,它是某些人搭在栏杆上的脚,还有撒了木屑的地面、他们的声音,还有啤酒、橘皮和安哥斯固拉苦味酒的美妙气味。有时候是深夜从你窗下走过的人们,有时候是清晨街道上一匹马儿的声音,有时候是夜晚在港口吹响了汽笛的轮船。有时候是横跨大街的高架桥,对面就是车站,有时候是一卷卷崭新、干净布料的气味,有时候就像自己制作裙子的感觉——你能感到自己的构思通过指尖变成了具体款式。你能感到其中包含了自我,就像你本人一样,而你也知道世上再没有人会这样。有时候,就像礼拜天早晨醒来、静听这一切的感觉——你能闻到、感到它的存在,闻起来就像早餐的气味。有时候就像星期六晚上。有时候就像星期一早晨,你会变得兴奋而紧张,你喝的咖啡使你热血沸腾,而你并不喜欢你的早餐。有时候就像礼拜天下午看见听完音乐会的人们时产生的感觉——这种感觉会使你感觉难受、心情郁闷。有时候就像冬夜一觉醒来,知道天在下雪,虽然看不见雪或听不见下雪的声音。有时候是港口,有时候是码头,有时候又是人们来来往往的大桥。有时候是市场和小鸡发出的气味,有时候是种种新鲜蔬菜和苹果的芳香。有时候是掠过你所乘的火车的另一列车上的人们,你看得见所有人,你离他们很近,但够不着他们,你向他们说再见,这使你感到难过。有时候是在街上玩耍的孩子们,他们似乎和成年人毫不相干,他们看起来是孩子,然而他们又似乎已经长大成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有点儿奇怪。有时候马儿也如此——有时候你走出去,除了马儿以外什么也没有,满大街都是马儿,你忘却了所有的人,马儿似乎占据了整个大地,它们彼此交谈,似乎拥有一种独立的生活,和人类毫不相关。有时候是各种各样的马车——单马二轮双座小马车、四轮马车、四轮折篷马车、小型折叠式马车。有时候是百老汇大街的布鲁斯特马车工厂:朝里面望进去,你会看见人们在地下室里装配马车——各种部件都非常精巧、美观,你能闻到各种气味,有上等木料刨花的气味,崭新皮革和马具的气味,车辕、弹簧、车轮以及轮缘的气味。有时候是街头走过的所有行人,有时候只有犹太人——留着大胡子的老者、赶鸭子的老妇,还有姑娘、孩子们。我很了解这一切,也明白人们内心的想法,不过告诉你和爸爸都没有用——你们都是异教徒,不会明白我说的话。嗯——还有很多很多——你不想听下去了吗?”

  “上帝啊,不听啦!”布兰德尔先生从化妆台上拿起一条毛巾,冲我挥了挥,说:“我放弃了!噢,美丽的新世界啊,它竟然如此神奇!……啊,乔,乔!”

  他对我父亲说,“这种事会不会再次让我们碰上呢?难道我们什么也不是,只是两个厌倦了生活、忍饥挨饿的叫花子?当你行走在街头时,还能看到这一切吗?它会像那样再次返回吗?”

  “对我不会了,”父亲说,“我过去是一名中士,不过我已经不中用了。”

  他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不过他的嗓音却苍老、疲乏、困倦。此刻我清楚,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他的脸也因疾病而显得蜡黄,肩膀也耷拉着,一双大手垂摆至膝盖。他站在布兰德尔先生和我之间,仿佛从地上刚刚爬起来似的。然而,他的脸却始终显得憔悴而狂热,露出古怪、崇高的神色——好像随时要摆脱束缚和重压,远飞高走似的——他经常会露出这种表情。在这种振翅高飞的表情之外,还会有耳聋之人常有的凝神细听之态。

  我似乎觉得,那种孤独、流浪的感觉,那种在国外稍作短期休息的感觉——仿佛某个长了翅膀的精灵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暂时停止了飞翔——这种感觉在他身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突然间,我感受到了他的生活和命运的全部奇特之处——和我熟悉的一切生活相去甚远。我想到了他奇特的童年,想到了将他带至我母亲和犹太人身边的那种神奇机缘——一位外国人、一位陌生人、一位流浪在神秘面孔之间的游子——和我们在一起,却从不属于我们。于是,我比先前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我们的亲近和疏远。我立刻觉得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接近于他,同时又比任何人都远离他。他的生活已经具有了某种神奇、遥远的意味;他似乎是某段已然逝去、难追岁月的一部分。

  我想布兰德尔先生当时并未注意到我父亲有多么困倦和难受。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内心燃烧着一种炽热、有些压抑的激情,一种几乎发狂的活力,这种活力当天晚上即将达到顶点了。然而,在我们离开他以前,他突然快速地瞥了我父亲一眼,抓起他的手,十分亲切地问:

  “怎么回事,乔?你看起来很疲惫。出什么事了吗?”

  我父亲摇了摇头。他对于自己的耳背变得十分敏感,一提及他退出舞台后面临的苦恼,或者他从前的同事对他目前的状况流露出同情的神色,都会深深地伤害他。“当然没有,”他说,“我的感觉从没有这么好过!我以前经常扮演的是那个丘八型的演员乔,如今我成了丘八型的警察乔。我这儿有徽章可以证明。”这时他掏出自己的警察徽章来,他的确引以为豪,“如果这算不上高升,那算什么?好了,闺女,”他对我说:“我们就听任这个坏蛋去干他的阴谋和暗杀勾当吧。要是他变得太坏,我会逮捕他的!”

  我们起身要走,布兰德尔先生马上拦住了我们,一言不发。那种强烈、抑制住的兴奋和欢喜的狂热情绪在他身上一向很明显,但此刻变得更明显了。此人就像一架发电机低沉地轰响着,他结实的双手颤抖着。等他开口说话时,仿佛已经变成葛洛斯特公爵了。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狡猾、得意的预言家的口吻,一种疯狂、神秘、不怀好意的意味。

  “你今晚要睁大眼睛好好看啊,”他说。“你会看到值得牢记的表演的。”

  我们离开他,来到了外面,然后走进剧院。这是布兰德尔和我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出来走进剧场时,场子里几乎坐满了观众,尽管还有人走下通道朝自己的座位走去。由于我父亲耳背,布兰德尔先生给了我们前排的座位。有一阵子,我注视着走进来的观众,剧场渐渐坐满了人。一种欢欣、愉快的感受再次朝我袭来,当戏院的幕布即将开启时我经常会有这种感受。我望着那些美丽的女人,身穿晚礼服的男子,望着剧院里各种华丽、俗艳的装饰。耳边传来快速、兴奋的说话声,丝质衣服的窸窣声,以及人们的走动声——我喜欢这一切。

  接着,几分钟后,灯光开始变暗。剧院各处传来一阵嗡嗡的说话声,这是人们俯身交谈的声音。接着又过了片刻,在暗淡的光线里,我又看到了那神奇、美好的一幕,我常常这么认为:一千多人突然变成了单独的生命体,所有那些憔悴、白色斑点似的面孔,都像花瓣一样绽放在天鹅绒般的黑暗里,向上昂起,显得热切、沉默、专注而美好。

  随后,幕布升起来了。在一个巨大、突起的舞台上站着一位面容畸形、孤单的人。我马上就认出那人就是布兰德尔。在那一瞬间,我浑身没有了感觉,只有万分的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想看,这一切的变化竟然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知道这个残忍、阴险的家伙正是与我们刚才一起交谈过的那个人。接着,伟大的演说开始在整个剧场里响了起来。这一切很快就被人忘记了;那人不再是布兰德尔——他是葛洛斯特公爵。

  那晚的演出将永远驻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在戏院里体验过的最绝妙的时刻。理查德·布兰德尔那晚的演出达到了最高水平。那晚的演出确实是他艺术生涯的顶峰。那次演出之后,布兰德尔的精神就崩溃了。他的演出计划只得搁浅,他再也没有扮演过理查。过了好几个月,他才再次登台表演。不过,在他的余生中,他再也无法达到那晚的演出水平了。

  他的智慧通过开场白迅速向观众传达了出去,这些人即将在这个戏院里领略一生难得一见的演出。然而起初,他们并没有什么人物的概念,对理查这个残忍、细腻的人物并没有特殊的感受——只能感受到回荡在戏院里的响亮音乐,这音乐气势磅礴,压倒了一切,淹没了人生中所有卑鄙、丑陋、琐碎的记忆。

  演员的对白似乎包含了人类的全部伟大、庄严、悲情的绝望,冲向巨大、无限的苍穹,好像在对人类的尊严提出挑战和证明,也像一种他无须感到羞愧或惧怕的信念。

  现在我们严冬般的宿怨

  已被这颗约克的红日照成了壮丽的夏景;

  那笼罩在我们王室的片片愁云

  全都埋进了海洋的深处。[74]

  随后,理查这个可怕的形象迅速而堂皇地,以越来越疯狂、恐惧、残忍的形式出现在舞台上了。几乎在开场的那篇讲话结束之前,他的形象便完整地呈现出来了。那段讲话真够恐怖的,把那个乖戾、畸形、苦恼的葛格斯特形象清楚地勾勒出来了。对他来说,生活中没有什么美好之物,他是一个除了通过谋杀就无法前进的人。随着剧情的进展,理查王这个人物开始变得真实起来,那几次暗杀可真够可怕的,台词里充满了动听、恐怖的意味,以至于幕布升起、显示出帐篷中那个可怕的噩梦场面时,我感到如果再流一滴血的话我就坐不住了。接着,正当小王子的鬼魂出现在理查的面前,正当他准备大声说出“蓝光绽放”时——我一生中最奇特的一次经历出现了。

  突然,我听见耳边轻轻响起车轮的隆隆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国王的帐篷从我的视野中渐渐退去了,突然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坚硬、狭长的银白色条带,另一端是平静的大海。海水像宝石一样湛蓝、美丽,太阳低挂在陆地的另一端。海滩并不遥远,海水平坦如镜,上一次退潮后再没有人到过那里。

  我感到这块土地宛若一个海岛,海滩绕着一个陡峭的悬崖和岬角,呈弧状伸向远处。接着,我听见车轮声由远及近,看见一辆三匹马牵引的四轮战车快速驶来。车轮发出响亮的隆隆声,这辆希腊式战车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驾车的是一位妇女,她立刻使我感到温暖且亲切。她中等身材,脑袋很小,瓜子脸:她有一头秀美、丝滑、卷曲的头发,束在一只黄金打造的叶状花冠里,花冠之后面有一根紫红色条带起固定作用。她的脸和身影都具有古典式风格,这一点可以感受得到。她的脸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打动了我的心弦,勾起了我所有与生俱来的温暖情怀。

  我永远都记着那个女人。有时候,虽然并未触动什么,但某种震动就会使得一个晶莹的酒杯发出响声。如果我走进一个美女云集的房间,我会从众多漂亮的面孔中认出她来,我会大声喊道:“她在那儿!”对我来说,她代表着家庭、爱情、快乐。她的形象很丰满,但是不同于希腊式的雕像,除了她高贵和笔直的身姿外,再无其他特别漂亮之处了。她用一只手敏捷、自信、优雅地操控着缰绳、驾驭着马儿,另一只手轻轻拍着站在她身体一侧的两个孩子——一个大约十岁的瘦弱女孩,以及一个大约四岁的小男孩,他的眼睛刚好从战车的车沿边露出来。她的裙子颜色为象牙白,饰有无数细小的衣褶,这是希腊人常穿的那种紧身且平滑的衣服。她脚上穿一双高帮白色皮鞋,饰有金边。

  他们一路飞驰向前,风儿吹拂着她的衣裙,紧贴在她的身体上。车轮声响彻在我耳畔,还有马蹄踩在坚硬、潮湿沙地上发出的声音。我能看见车轮在车轴上转动的情形。他们从身边驶了过去,很快就拐过了岬角。她消失不见了。

  我感到一种难以弥补的失落。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随后,我意识到自己身处坐满观众的戏院。我又看到了台上的布景,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我父亲正握着我伸出的双手,轻轻地对我说话呢。

  不管内容是什么,这个幻景似乎一直持续了五分钟之久,但是在现实中,它肯定要短暂得多。

  我把自己的思想从幻景中转移到了舞台上。演出正好隆重谢幕了。但是那个梦境仍然持续了很多天,一连几个月我都能感受到那种褒奖和爱情的奇妙感受,能闻得见海滩、大海、海岸的气息,能看见当时的一切,就和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事情一样清晰。接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梦境渐渐模糊了;但是在后来的年月里,它仍然不时地返回,就和我当年那个晚上在戏院里见到的一样清晰。

  你怎样看待这一切呢?

  “夜深深,夜深深,我辗转难眠,思索着如何讲述自己的故事。”

  一!

  此刻,我在黑夜里可以听见河中小船的声音。

  二!

  此刻,我能听见响亮的号角在河中吹起。时间!现在你在何处?你在哪里?在什么时代?哦,我现在听见了河面上的哨声!巨大的轮船顺流而下!巨大的号角在港口吹起,巨大的船只出海远航!

  在夜里,在黑暗中,在大地沉睡的宁静中,河流,神秘、丰饶的河流,载着奇怪的时间,神秘的时间,奇特、神奇的时间,向前奔流,流向大海。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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