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神奇之年(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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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种事情?”这时他带着浓厚的兴趣和好奇心问道。
“哦,”埃斯特一本正经地说,“我所知的各种事情。每天我都会看到许多非常奇妙的事。在你周围就有许多神奇和丰富多彩的事,不过,好像从没有人把这些写出来!你难道不觉得可惜吗——呃?”她说话时带着气愤且认真的口吻,听起来很好笑,“我会写下来的。我很想把我的工作告诉别人,也想把我的这些工具告诉别人,”她边说,边轻柔地用手指擦着光滑的桌面,“我想把用这些了不起的工具做出的事儿以及这些工具蕴含的生命告诉人们——它们挂在那里的样子或者它们给人的感觉。上帝啊,我希望我能把我的工作告诉人们!我想把我设计时的感受告诉人们!在我的思想深处会产生最美妙、最兴奋的变化!然而,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些,也没有人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埃斯特气愤地说着,好像逮着了为这种愚蠢的忽视担负责任的人,“难道不可惜吗!……啊,我真想把我每次在街上看见的事情写下来。一切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美丽了。我现在一直在观察新事物,观察我以前根本不会在意的事物……你知道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是什么吗?”她突然问道。
“不知道,”他用一种着迷的口气回答,“是什么?”
“那么,”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来告诉你吧——是五金店的窗户……前几天我去闹市的时候,路过一家五金店,天啊!——真是太棒了!我停下车走了出来。看到那儿摆满了这些坚实、好看的工具,它们形成了一种绝妙的图案,就像一首奇怪的新体诗。……哦,对了!我还想告诉你,当你从某条横街走到那个高架桥时,会发现它真的很美。有时候傍晚时分,它映衬着天空形成了一个最绝妙的设计图案——我应该把它画下来才对……而且,我还想告诉你,所有我见过的不同行人以及他们穿的衣服。我应该把我对服装的知识写下来。这是世界上最让人着迷的事了,不过,好像并没有多少人了解这个。”
“你呢?”他问,“你了解得多吗?我猜,你肯定了解很多。”
“我肯定了解很多!”埃斯特叫道,“他说我对这些肯定了解很多!”她十分滑稽地大声喊道,把她犹太人的手掌高举在空中,“让我来告诉他吧!”她的话里透出欢快、古怪、好强的口吻,“就让我来告诉他吧!哎呀,小伙子,我必须要交代一下,如果你要找到比你的老姐埃斯特更了解服装的人,那你得勤快点才行。这就是我要说的!”不知何故,他本人也因埃斯特对自己的技能和知识引起的兴奋劲儿感到高兴;她如此愉快、开心地吹嘘一番绝不会使人感到不高兴。此刻,他十分确信埃斯特所说的都是完全有道理的。
“哦,我对服装方面太了解了,”她神情严肃地继续说道,“关于服装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来日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的……你知道,我在市中心一家大型服装厂上班。我每星期上两个早晨的班,为他们做设计。那个地方非常适合工作,我希望你能看一下,那儿既干净又宽敞。有许多这样宽敞、安静的房间,举目皆是整卷整卷漂亮的布料。所有的布料都非常华丽、高贵、漂亮,你可以用这些布料做出非常漂亮的衣服。我喜欢去车间里看缝纫工们忙碌的样子。你知道,他们都是了不起的能手。他们中的有些人一个星期能挣到两百美元的工资。天啊!”她突然惊叫起来,秀美的脸庞因愉快的情绪变得更加红润,“他们身上的气味真难闻!有时候实在太臭了,简直能把人熏死。但是我喜欢看他们忙碌的身影。他们拥有非常灵巧的双手。他们为线打结时就像跳舞一样。”
当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快乐、平静和自信。他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快乐和感受,刚才的疑虑和困惑全都烟消云散了。突然,城市生活似乎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他的内心充满了喜悦。他觉得自己能够克服任何艰难险阻,他忘记了城市街头纷繁喧闹的生活带给他的恐惧,忘记了只身一人在茫茫人海中奋力拼搏时的巨大孤独、无助和悲凉,想竭力克服巨大的人群和建筑物带来的恐惧、想尽办法出人头地。
这个矮个子女人已经发现了生活之路,在他看来,这是一条充满喜悦和成功的路:她意志坚强,身材瘦小,精明能干,她精神愉悦、充满柔情,漂亮活泼,此外,她极其勇敢,举止非常温柔。他非常清楚地看出,她就是这个城市的产物。
生于斯,长于斯,她热爱这个城市;但是她的脸上却没有那种厌倦、无奈的表情,没有枯黄的皮肤,没有城里人刺耳、尖锐的腔调。她是钢铁、石头与砖瓦的自然造化,然而,她却如此精神、健康、红润,仿佛来自大地。
有些人拥有热情、愉悦的特质,他们能把这种特质传递给他们接触过的所有东西。它首先体现在身体方面,其次才体现在精神方面。对这种人而言,贫穷或富裕没什么差别;事实上,他们始终很富有,因为他们拥有这种财富和极其重要的力量,他们能把兴趣、尊严和热情赋予一切。当有人在餐厅里见到这种人喝咖啡时,几乎就能闻到,甚至尝到他手中那杯咖啡散发出的怡人香味;那不仅是餐厅里无数杯咖啡中的一杯,而且是其中最为香醇的一杯。喝那杯咖啡的人,似乎在竭力享受它的每一滴精华和滋味。然而,这一切绝无矫揉造作的陶醉和盎然的兴味,叹息,舔嘴唇或咂嘴。这是他为追求快乐和财富所应具备的真正的活力。这种力量来源于他生活的本质,是无法效仿的。
流浪汉、无业游民或者乞丐通常具有这种特质。看着他们漫不经意地把手伸进破旧大衣宽松下垂的口袋里,掏出一根软塌塌的卷烟,然后塞进嘴里,一边撅着嘴一边用粗糙的手掌遮住火苗点烟。然后,他把第一口刺鼻的烟雾深深、陶醉地吸进肺里,再龇着牙缓缓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
夜里开着大型卡车穿行在乡间的司机也有这种力量。他们斜靠在汽车的挡泥板上,就着车灯发出的一点绿光吸烟;吸过烟后他们就会在黑夜里高速行驶,在黎明时分驶入城镇。劳作后休息的人也具有这种力量。下班的泥瓦匠们坐成一长列,抽着呛人的廉价雪茄——他们眼睛盯着廉价的雪茄,表情显得质朴而天真。他们把雪茄捏在自己粗大而僵硬的手指中,惬意地微笑着。雪茄刺鼻的烟味使他们疲惫的身体感到深深的满足。
那些身穿短袖衫坐在通宵营业的饭馆里的年轻警察、身穿黑衬衣的出租车司机、职业拳击手、棒球运动员、赛车手、勇敢且温柔的人都具有这种特质;骑跨在令人目眩的钢梁上的钢铁工人、火车司机和制动员、孤单的猎人和捕兽者、大多数害羞且神秘的独居者,不管在荒郊野地还是在城市的房间里都喜欢一个人生活;总的来说,那些从事感性活动的人,那些和各种味道、气味、硬度、柔性、颜色打交道的人——建筑工、搬运工、体力劳动者、好动者,以及有创造力的人——都具有这种特质。
有些人不具有这种特质:那些处理文件、敲打键盘的人——小职员、速记员、教师、在杂货店吃午餐的人,还有百万以上难以计数、在安逸环境里勉强度日的面色苍白之人。
但是,当一个人拥有了这种愉悦的活力时,要说“别的都不重要”也并非言过其实。他很富有。这或许是精神中最宝贵的财富了;这比所有正规教育都强得多,虽然在生活中这种力量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丰富,但它是无法学来的。
这种力量充满了智慧和平和的心态,因为这其中包含了努力与艰辛的记忆与比照。这种力量来源于某一方面的能力,通常带着一丝悲伤,因为其中包含了对死亡的了解。它懂得认命与遗憾,它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认识到无果之物肯定是错误的。
杰克夫人也具有这种极其重要的、使人愉悦的特质,而且是最高程度的。对于她,这种特质不仅体现在身体和感官上,而且是一种包含了丰富想象和微妙直觉的东西,它充满了信念和尊严。她把这种特质传递给了接触过的一切。因此,她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她工作时使用的工具和材料上了——画桌,一个由光滑的软白木板平坦地搁在支架上构成的画桌,又小又圆的颜料罐,被大头钉钉在桌上的、哗啦啦直响的方形绘图纸,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的、削尖的铅笔,精巧的刷子,丁字尺,计算尺和三角板——他开始感受到这些物体的精髓和充满活力的美感,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杰克夫人喜爱这些东西,因为它们都是精确而雅致的工具,因为它们都为那位深知如何使用它们的人提供忠实而多样的服务。
这种热情、有趣的“才华”处处为她提供服务,而且永远都会直接而确定。
杰克夫人只要生活中最好、最美的东西。她总在寻找这样的东西,一旦发现,她从来都不会放过、都会加以重视。她不会用枯萎的菜叶做沙拉:如果外面的部分不够鲜脆,她就会撕掉,只用里面的菜心。如果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两美元,而且还邀请了别人来家里吃饭,那么她绝不会吝啬地把钱分散着买这买那,而是会去市场用两美元买来最好的牛排,然后带[65]一样,其自身的力量、自身的健康、自身工作、渴望、事业的能量都可以自我供给,源自她红润的脸庞,这一点在她活力四射的身体运动中清晰可见,体现在每一个细碎、轻快的步子中,体现在每一个姿势中,源自她时常接触的故土——她脚下喧闹、永恒的岩石。
她将城市生活的巨大快乐带入了他们的约会中。他们在喧闹的正午、在一日最高的顶点相会。他马上会觉得,清晨的甜美和美好仿佛也向他袭来。许许多多与生活、事务相关的故事徘徊在这个激动的旅人唇边。突然间,他似乎觉得一场盛大、触动人心的庆典、那个庄严的日子就在他的面前。
她的足迹遍及城里的“每一处角落”。九点钟她去服装区和裁缝们共同工作,她受雇在那里设计服装,每个星期去两次。听着她的描述,整个场景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服装区的高楼大厦、宽敞的阁楼、巨大的仓库,里面摆放着工作台,上面堆着一卷卷的布料、毛料散发出浓重而清晰的气味。那里还有试衣间,裁剪室,裁缝们跷着腿坐在工作台上。“你绝对没见过那么好的手艺。他们的双手多么灵巧、多么精确,多么细致——不知何故——他们会使人想起一支出色的交响乐队!——但是上帝!”她突然耸了耸肩,脸色变得通红,“那里的气味真难闻,有时候我得把脑袋伸出窗外。”
十点半她去了时装试衣匠那里,这里仿佛又回到了舞台的后台,重新体会到了演员们的生活。“我帮玛丽·摩根穿好了衣服,她会迷人地出现在舞台上,可怜的孩子。”突然间,她的表情变得严肃、愤慨起来,充满了怜悯和关心,“她失业将近一年了,这是她能做的第一份活儿,她刚来时一副惶恐、害羞的样子,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告诉我她的内衣破了,她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这副模样,他们要是知道了,我还不如跳楼自杀算了,我怎么办呢?’这个可怜的孩子都快哭出来了,我给了她一些钱,叫她出去买一套像样的内衣,真的!就算有人用银盘给她端来月亮,她也不会这么高兴的。她一把搂住我,拥抱我,说:‘你死后上了天堂,天使们会叫出圣母,把最好的房间分给你的。’她是天主教徒。”杰克夫人笑着说,但是她的脸色又变得严肃、气愤起来,“唉,太遗憾了!这样一个孩子,在大街上游荡了八个月,鞋也磨穿了,衣服也磨破了,天知道她是怎样生活的,拿什么来填饱肚子。后来让她排练了三周,一分钱没有拿到,如果这场戏演砸了,她一分钱也拿不到,又要流落街头、四处找活儿了。上帝啊,你要是见到她试穿衣服的情景就好了!她非常漂亮!那个姑娘适合你,年轻人。”杰克夫人说道,眨巴着眼睛。
“你今天早上要是看见她穿那件衣服的样子就好了!你的眼珠子准会掉下来的!她的胳膊和肩膀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她在这部戏中扮演一位交际花……”
“交际花!”
“是的,”她停顿了一下,起初并未领会对方惊讶中的含义。接着,她反应过来了,并紧紧地看着他,再次激动地晃动着肩膀说:“你相信吗!简直棒极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鞋底磨破了,内衣成了碎片,居然扮演玛西娅·考文垂。”
“那件衣服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
“当然,”她脸上的表情既严肃又认真,显得一本正经。“今天早上我做了估算,最保守地估算了一下。别人估算得还没有我的一半准确。如果我带她去伊迪斯的店里买衣服,五百块连碰一下都没门儿。但是我却设法把价格压到了三百块以下。真是划算极了!我敢打赌全世界的年轻女子协会[66]会员在今年冬天都会穿这个的。”
“你在这件衣服上面下了很多功夫吧?”
“下的功夫你根本就想不到,”杰克夫人说,脸上露出认真的表情。
“我单单为这个孩子的衣服就花费了不少功夫!她在戏中只是个衣服架子!是个没用的笨蛋!”她的话十分简洁,随后她的脸色变得通红,她的肩膀笑得直颤,“我们把它叫作花架子。”
“花架子是什么意思?”
“啊,就是一堆没用的废物,有人把它们一股脑儿扔给那个名叫克鲁斯威尔的家伙了。”
“塞西尔·克鲁斯威尔吗?”
“没错,就是那个令女人着迷的人。你一辈子也想不到,”她带着质疑的神情继续说道,“简直难以置信。”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