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神奇之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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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种冷峻、神秘、充满激情的表情,用一种深深沉思的表情彻底改变了她欢快、热切的面容。突然,他注意到埃斯特的嘴唇向下弯成了一条弧线,就像一个翅膀,在她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面具式的悲伤,一种斯拉夫人特有的、难解的愤怒。蒙克的内心涌起一股想要弄明白这种神秘表情的强烈欲望。这个表情包含了一种奇怪的、动物般的迷惑。蒙克发现埃斯特此刻因困惑而皱紧了眉头,好像她的思想正在同生命中某些弄不明白的伤心之事做着斗争。
埃斯特很快就从单纯而热切的兴趣、活泼而孩子气的好奇中走了出来,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清醒了,似乎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命和运动而有了一种持续的、感官上的快乐;她陷入了内在而深刻的思索中,整个世界都被排除在思想之外。她的表情中包含了许多困惑与痛苦,包含了许多神秘的忧伤和沉思的情感。这个表情使蒙克内心充满了痛苦的疑惑。
他感到自己被这种生活的机灵和微妙捉弄了、欺骗了,同时也感到困惑不已。这种生活对他来说太陈旧、太精明、太狡猾了,他无法弄清也无法满足。
他想知道她单纯的热情、对现实中人类的明显关注,甚至连她那张秀美、高贵、欢快、红润的脸,是否都只是一种掩饰和想要摆脱她内心秘密的手段?如果那不是一种刻意欺骗整个世界的外在表象,如果她独自一人,没有工作的忙碌和娱乐活动,她怎么会在一瞬间变得如此忧郁呢?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某个确切、痛苦、失落的记忆,是想起了某个抛弃她的情人,还是她从未忘却的哀伤回忆?是想起了某个人,某个未知的情人,那年夏天她在意大利相识然后分手的情人?是某个像他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吗,还是某个她看上的小伙子?她的思绪,此刻她的思绪里完全没有他,是不是锁定了当时的激情和那个人?难道他只是这种欲望的替代品,是她聊以解闷的间接工具?
蒙克告诉自己他不在乎这些。毫无疑问,那一刻他玩世不恭地向自己坦白,草率地把这个女人和很多有钱、时尚、不断追求新的爱情和情人的女人联系起来。
这些念头和想法原本可以使他毫不后悔地接受这种现实。但是此刻,他感觉到的却是嫉妒带来的刺痛,他不愿承认自己对她是欲望还是爱情,他希望埃斯特能向他承认其他人的存在。他希望得到埃斯特的爱,并希望自己是埃斯特的最爱。
这个城市罪恶的幻觉在他的头脑里燃烧着。这个幻觉不是他童年时期所想象的那个美好、令人欢喜的城市景象,而是充满了欲望与残忍、不忠和背叛、激情的共谋——其始作俑者就是那些富有、淫荡、贪欲的女人、浪子、男女同性恋、极度性无能者、终日饮恨的不孕者、只靠悲伤和疯狂的叹息才能激起食欲的人——这些形象似乎在嘲弄年轻人的信仰和激情,就像一个乡下人发觉自己的爱情成了供人观赏的西洋景时感到被嘲弄了一样。
或者是这个女人忧郁而激情的幻想——只是一些并不确定、与个人的哀伤无甚关系的象征呢?这是不是仅仅陷入沉思状态的一种意识符号呢?这种符号并不明确表达具体的人和事,但却深深地、默默地触及了悲惨的生命之维、逝去的青春、衰老和死亡的迫近,以及对时间无法摆脱的恐惧。
此刻,蒙克想起埃斯特在船上的最后一晚曾平静、坚定地说:“我想死——我希望我在一两年里死掉。”当蒙克问起原因时,她的脸上仍然带着动物般的困惑表情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该结束了……我好像已经走到了一切的终点……再也无能为力了。”
这些话莫名其妙地激怒了蒙克,让他觉得很生气。因为他厌恶死亡,想充满激情地活下去,也因为埃斯特说话时,既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骤然的悲伤。
她说话时出奇地平静,令人极其困惑,她好像已经看破了红尘,耗尽了全部能量,好像坚信未来的日子里她的生活不可能再有任何新的或者美好的东西了。
这一刻杰克夫人孤独且无望的认命状态和她一贯愉悦、快活、处世认真的生活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使蒙克既生气又不敢相信:如果这种空虚、悲观的意识经常驻留在她的脑海中的话,那么人们怎能相信她在世人面前表露出的单纯和热情呢?她给人一种美丽、感性的印象,充满了欢乐、甜蜜和幽默,人们都很喜欢她。可是人们怎能相信这些呢?
蒙克禁不住觉得她在恣意欺骗这个世界。这个想法似乎很荒谬,因为从来没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女演员会这样做。蒙克感到疑惑和痛苦,这是当一个人从他认为单纯、容易理解并且了解至深的人身上发现疑团和困惑时产生的一种感受。
现在,甚至连她说话时经常表现出来的那种朴素、坦率、天真的样子——她欢快、红润的小脸,她诚实、朴实、坦率的神态,以及那些听起来直率、自然的字眼:“好”“不错”“棒极了”,以及偶尔说出的“太棒了”,似乎都成了她庞大、老练、文雅的欺骗手段中的一部分。
杰克夫人不仅充分利用了这种粗略而简单的暗语,这种暗语在当时那些高雅人士中广为盛行,而且这些暗语似乎属于杰克夫人生活和性格的一部分,她在运用它们的时候显得极其诚实、真挚。此外,她的话听起来简洁、直率、尖锐,具有将日常普通口语充分表述出来的表达能力,但这种能力绝对是她的特长,她一张口,就会产生巨大、自然的创造力,她的话都来源于她本人的生活经验和切身感受。
举个例子,船停靠在码头的那天,杰克夫人是这样形容当时的酷热天气的,她说:“天啊,简直太热了!我看等不到离开这里我就已经融化掉了!我真想把自己的脑袋从肩膀上拧下来,放进清爽凉快的井水里泡上一会儿!”那种凉爽、清新的形象使她非常高兴,所以当她描述的时候,她那张红润的小脸闪烁着幽默、开心、热切的神采。“如果能那样泡一会儿,你不觉得奇妙吗?”她大声说道。
“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常常这样想。我特别讨厌炎热的夏天;在那种大热天里老觉得穿的衣服太多,简直太可怕了!我时常心想,要是能把我的脑袋拧下来放到井水里浸泡一会儿该多好啊——这些想法现在仍然历历在目。”杰克夫人面色绯红,继续说道,“我只要把脑袋拧开一点——它就会‘啪’的一声伸出来了!”她诙谐地说,“这样它就可以放到井水里面了。等泡上一会儿之后,我就可以把它收回来,放回原处——它会“啪”的一声缩回去——这样我就使它凉爽、干净地再次回到我的肩膀上了!小孩子能想到这些难道不奇妙吗——呃?”杰克夫人问道,脸上绽放出欢快、开心的光芒。
杰克夫人的脑海里满是各种各样诸如此类的奇异景象,而且她每时每刻都像孩子一样心驰神往地创造出新的东西。对于一些高傲自大的演员,她的话里常带着厌恶和蔑视的语气,不过并没有真正的怒气或恶意。
“我说!那个人真让我恶心,瞧他那副自负的模样,你要是不亲眼见到简直不敢相信。你知道他的脸长得什么样吗?嗯,我来告诉你吧,看起来就像一片冷火腿!”杰克夫人的脸上闪耀着愉快的光芒,她会突然高兴得大叫起来,爆发出女人特有的那种爽朗、洪亮的笑声。
最后,她会用平静、非常认真的口吻说起某个她认识的人:
“哦,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之一!”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上露出坦率、肯定的表情,显得直率、坦诚而迷人,听者马上就会觉得这是肯定的事实,不仅相信她的真诚,而且也相信她所说的那个人真的很“好”。
不过,她经常使用当时那些时尚、高雅人士广泛使用的粗俗、质朴的字眼,其中包含了某种虚伪、不够体面、惹人厌恶的东西。但是现在,蒙克在困惑和不解中很想知道,埃斯特那样说话的目的是否和其他那些时尚名流们有所不同——想为一个复杂而狡猾的、并不直率的人身上罩上一件单纯、平易、直率、坦诚的外衣,但是这样做需要极高的天分和能力,埃斯特需要把所有的字词、短语用上千余次,并且竭力表现得既确信又肯定,这样便能从各个方面透出一种简单明了的错觉。
埃斯特经常使用“花哨”这个词,显然,她对一个人所做的最坏的评价就是称他为“花哨”。不过,现在想起她在船上说那些话时,始终带着直率、坦诚、颇令人信服的表情,给人一种真诚的感觉——她认为詹姆斯·乔伊斯的剧本《放逐》是“所有戏剧中最好的”,但是她心知肚明,这个剧本只不过是一部花哨、晦涩的低劣之作,不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与《尤利西斯》相提并论;蒙克经常听她狂热、崇拜地说起D.H.劳伦斯,仿佛劳伦斯不仅为人们带来了好书和感人的角色,而且劳伦斯本人就是第二个耶稣基督,为人们指明了一条通向生活和永恒真理的道路。
蒙克听埃斯特说有人对她进行过“心理分析”。她说“心理分析”是人类发现的最伟大的真理,是治疗困扰了人类心灵两万多年的愤怒、不安和疯狂的意想不到的手段——除此之外,她还对非洲雕刻、原始绘画、查理·卓别林——一位极其伟大的悲剧艺术家、现代舞,以及高雅人士生活中使用的一些物件进行过评论。在对艺术和生活的新形式表现出大度的接受和警觉之外,她所作的这些评论本身只不过是对那些自己没有能力开创新生活的人做出的乏味、单调、毫无生趣的屈从。他们最大的冲动就是赶时髦——蒙克已经从她所有的评论中看出并观察出了她习惯性的崇拜中透出的令人不安的迹象,他感到精神痛苦而混乱,此刻很想知道埃斯特究竟是一个假装单纯、实际却极为“花哨”的人,还是一个讨厌“花哨”的单纯、直率、诚实之人。
蒙克对此感到十分不安和不满,因为埃斯特每次那样说话的时候,他都会联想到实际的生活,想起自己写给她的信。当他想起那封信多么华而不实、华哨、矫揉造作时,就会感到羞愧而厌恶,十分痛苦。他不明白那些话是怎样从自己的激情和生活本质中抽取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耗尽心血,在苦恼、忧伤、绝望中换取某种虚伪之物的。
接着,蒙克突然也想起了他们在船上的最后那个晚上,埃斯特袒露了其富于同情的天性,因为她“不想看着他受苦”而饱受痛苦——当他想起这些话、想起他们偶然的相遇,内心涌起一股极其痛苦的怀疑。他认为如果她不和他相遇,那么就会和另一个小伙子相遇。一个偶然的巧合把他安排在想要寻找刺激的她面前。他们在船上见面的整个情景重新回到了他痛苦的记忆里。他感到不安,想要摆脱这些回忆。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想要忘掉并改变这一切。
一个人若从哲学家或玩世不恭者的超然角度来审视生活的整个场景,他会因错觉和愚蠢而感到有趣,他尤其会嘲笑疯狂的爱情和坠入爱河的恋人;但是当他舍弃整个场景,变成戏剧中的演员时,那种超然就荡然无存了。当他全身心沉浸在剧情中时,一般事实和特殊欲望之间的冲突就会导致怀疑、痛苦和折磨。现在,蒙克已经感到了这种冲突。她——一位将近中年又害怕这个现实的女人,想要随随便便找一个情人,到底为了什么?不,她这个稀世、漂亮的女人最爱的是他。
他为何要和她纠缠在一起——这是表现愚蠢、虚幻欲望的人类喜剧的一部分,是痴迷的年轻人、受骗的庄稼汉、首次进城的乡巴佬的漫长冒险经历的不断重复吗?不,这是神奇的机缘,是两半护身符的结合,是两个诚挚之心的相连,是一对俊男靓女、忠诚的爱人经过无数的迷茫与混乱后终于找到了彼此——这正是命运的考验和安排。
蒙克满腹困惑和怀疑地盯着埃斯特,看见她沉浸在自己忧郁且不安的遐想中。猛然间,蒙克很想愤怒、粗暴地冲她大声喊叫:“你在想什么啊?这悲情、神秘的样子到底意味着什么?你认为你太难捉摸了,所以我不懂你吗?你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思想与感受和你的一样深邃!”
杰克夫人就这样陷入了沉思的幻想之中,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她斜靠在自己的画桌上,服装设计图和一些草图散落在桌上。他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毫无意识、不耐烦地用手掌拍了一下那块光滑的桌板。杰克夫人猛地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惊讶地看着蒙克,紧张地来回滑动着她的戒指,然后友善、热情地冲蒙克笑了笑。
“你在看什么啊,韦伯先生?你喜欢我的设计吗——呃?”
“哦,是的!非常喜欢。”蒙克不自然地说道,“真的很不错。”尽管他瞧也没瞧一眼。
“我喜欢在这儿工作,”埃斯特说,“所有工作中需要的工具都很干净、漂亮,你瞧这些,”埃斯特说完指着桌子后面的墙壁,那儿挂着她的一些工具——丁字尺和三角板——都悬挂在钉子上。
“它们不漂亮吗?它们自身好像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吗?它们是如此干净、结实。你可以用它们绘制精美、漂亮的图案。你难道不觉得它们既高贵又有尊严吗,呃?”埃斯特继续说着,“像你一样当个作家肯定会很棒的,这样就能用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了。”蒙克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用犀利而怀疑的眼神看着她,但他一言未发,“我觉得写作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她继续认真地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它了——它是那么完整、那么令人满意。天啊,我真希望我会写作!如果我懂得如何把我知道的事情写下来,我一定能写出一本绝妙的书来。我会告诉他们一些让他们瞠目结舌的事情,真的。”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