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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黑暗之犬(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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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们艰难地行走在岩石丛生的小径上,或冲过冬季的杂草,或大步沿着坚硬的、崎岖不平的山路行走,或爬上寂寥、没有树木、光秃秃的山顶时,那风会突然猛烈地吹向他们,带着狂野的气息吹向他,让他感受到它的精神。他把它大口吸进肺里,胸部开始作痛,他感到自己时而高翔,时而俯冲,时而像恶魔一般狂吼,时而飞奔,任由自己在风中海阔天空地幻想,最后发现自己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小镇上五金店主的外甥,只是这个巨大的、人头攒动的尘世上的一个无名小卒,即使他胆敢说出他那卑微的梦想,那些年长的人也会觉得滑稽可笑。

  不。在这强大的狂风中他感到心醉神迷,他会马上欢欣得意地面对这些由现实、年龄、前景、处境所构成的该死的、势不可当的事实。他不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了。他是这个庞大的世界的霸主,他就像一个征服者,正站在山顶俯视自己的家乡。萦绕不绝的嗡嗡声和这个地球上辉煌之城传来的遥远的低语声,并非来自那个狭小、荒凉的小镇,然后从伟大的内心发出,消失在偏远、孤寂的群山之中,而是来自这个世界的中心,他正带着自信和胜利的喜悦眺望着自己的领地,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自己渴望的一切都属于他。

  他威风凛凛地坐在狂风富有野性的脊背上,这狂风远比他座下那匹骏马更加狂野、更加凶悍、更加所向无敌,他会无条件地将世界诸国据为己有、毫无羁束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在黑暗中扑向高山、江河、平原、城市,掠过屋顶、高墙、门户,进入千家万户,迅速洞悉万物,然后在黑暗中、在某个偏僻的、无人知晓的地方与某个像地球一样慷慨、狂野、神秘的女人同眠共枕。全世界的荣誉盛名、最大的成功、游行的快乐、异域国度的神奇、未知却诱人的美食、冒险和爱情带来的无上快乐与幸福——这一切都将属于他:逃离、风暴、流浪、大海、海上来来往往且孤傲的船只、地球上最大的种植园,还有自信和令人安慰的回赠——篱笆、房门、高墙、屋顶,还有单独的面孔和爱的家园。

  但是突然间,这些狂野的噩梦消失不见了,因为他会再次听见舅舅的声音,看见他憔悴的身影怒气冲冲,看见他愤怒的眼睛,听见他颤抖而沙哑的诅咒声;马克·乔伊纳站在山顶,俯视着他童年时期的小城,讲述着那些令他饱受折磨的往事。有时候他会讲述他和玛格共同度过的生活,玛格是他年轻时获得慰藉、爱情、平静的希望,但是现在只有痛苦和仇恨。他的思绪再次摸回到更加久远、深埋的痛苦之中。这一天,他们站在那儿,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他看着乔治,迎着扑面而来的风,突然在这高高的山顶把他长久以来的积怨倾诉了出来,开始数落自己的悲惨命运、谴责起他父亲来。他讲述着他对父亲一生的仇恨和厌恶,讲述着他年轻时无尽的苦难,即使在五十年后的今天,这种苦难仍然令他痛苦不已。

  “每次当我那些不幸的兄弟姐妹降生时,”他的嗓音沙哑、颤抖,充满了仇恨,少年听后不禁心生恐惧,“我诅咒他——诅咒上帝给予他生命!但他们还是降生了!”他低声说,眼睛里闪着怒光,声音颤抖着,几乎像是在哭泣,“一年接着一年,在他盲目的、不断增长的罪恶欲望中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降生了——降生在一个几乎无法遮风挡雨的屋子里——一个可耻的、摇摇欲坠的地方,”他吼叫着,“在那个地方我们三个大些的睡在一张床上,而那些年龄小的、体弱的、最无助的孩子要是有一块烂草垫就算有福气了!每天早上醒来,我们的肚子都会饿得发痛!发痛啊!”他吼叫着,“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饥饿啊!——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他大喊道,声音里突然透出一股极大的柔情,“但愿我过去所受的苦难你永远也不要遭受!——我们在晚上睡觉时经常饿着肚子——噢,经常!经常!经常!”他不耐烦地挥着手,“就像焦躁不安的动物那样挣扎着睡觉——腹中塞满了令人难受的面包——肚子因肥油和野菜而胀得鼓鼓的,而你尊敬的外公……少校!……少校!”他冷笑着,憔悴的面容突然扭曲着,显出古怪的表情,接着强作欢颜地讥笑道:“好了,我的孩子,”他迅速用一种更加平静、体谅、容忍的口吻说,“毫无疑问,你经常听到你那个好心的姨妈芒愚蠢、兴致勃勃地谈起她的性生活,”他咂了咂,颇有兴味地说出了这句可怕的话,“说起那位道德楷模来——那位尊贵的阁下,少校!”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然后又轻蔑地笑了笑,“或许,作为一个小孩子,你已在自己的想象中勾画了那位杰出绅士的模样了,他是一个极其浪漫的人!……嗯,我的孩子,”他像鸟儿一样敏捷地扭头看着少年,“我给你讲一讲这个尊贵之人的一些往事吧,以免你被他贵族般的威严假象所误导。他是一位自封的少校,是一群来自深山老林的志愿者军团里的少校,这些人没什么好讲的,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只有一点,他们没有他识的字多!……你是他的后代,这是事实,”他冷静且从容不迫地说,“具有好战的血统——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当过准将——没有,甚至连少校都没有当过,”他冷笑道,“据我所知他们获得的正儿八经的最高军衔就是下士——那位自豪、尊贵的军官就是少校的亲弟弟——当然了,我的孩子,我说的就是你的舅爷,兰斯·乔伊纳!”

  “兰斯!兰斯!”说到这儿,他面容扭曲着说,“上帝啊!多么了不起的名字!难怪他能战胜恐惧,使扬基佬心惊胆战!……全面进攻时,他们只要一看见他就会吓得呆若木鸡!就连他的气味也会让普通人生畏,惊愕不已——当然,”他不无讽刺地说,“我指的是普通、卑贱之人,你知道,无论是你舅爷还是他弟弟——神圣的兰斯,或者我所知的任何乔伊纳家族的人,”他嘲弄地说,“都不是普通人。我们自己也承认这一点。我的孩子,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和别人不同,是上帝的杰作,是圣神降临时的创造物,我们出生时漫天尽是绚丽的云彩。”他冷笑道,“当然,现在你肯定已经发现,我们拥有担当先知、信使、神祇使者的独特特权——来证明上帝和人类的交流方式——来揭示上帝旨意的神秘运作方式,揭示出宇宙中那些在别人看来既神秘又深奥的事情,他们不像我们经受了命运的洗涤。”

  “不过尽管如此,”他接着说,突然从狂怒变得宽容、平静、谦卑,这种变化令人惊讶,“我对你可敬的舅爷的勇猛坚信不疑。是的,先生!”他继续说,“我听说他有百步穿杨的神威,常使他的子弹插上福音的翅膀,使之百发百中!……哎呀,我亲爱的孩子,”孩子的舅舅喊道,“他就像一个恶棍劈开了对方的头骨!他露着圣洁仁慈的微笑使他们脑浆迸裂,在他们断气时高唱和撒那[38]!他的谋杀行为具有神圣的意义,他们在自己的血泊里挣扎时,他就像一位仁慈的天使,带给他们不朽的生命和永久的幸福,而这一切需要他们用自己人间卑微、短暂的生命来交换,他会在亲切和仁爱中带走他们尘世的肉体。他会让子弹穿过他们的心脏,向他们允诺世界末日的所有祝福,如此温柔的祝福让他们喜极而泣,临死前还亲吻着他们救赎者的手!……”

  “是的,”他平静地说,“你舅爷的英勇或虔诚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的孩子,他的地位是卑微的——他从来没有获得比下士更高的军衔!在那场战役中还有其他英勇善战的人——但他们都是一些无名之辈!你的舅爷约翰,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战死在夏洛的血腥战场上了……还有你的很多亲戚,他们都参加了战斗,有的战死沙场、有的负伤流血,要么死去,要么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我亲爱的孩子,是少校!……只有一位少校!”他痛心地说,“只有你可敬的外公是一位少校!”

  随后,在冬日渐渐暗淡的阳光里,他在小镇上方的山巅驻留了片刻,他憔悴的脸上透出寂寞的神色,眺望着远方,沉浸在冬日斜阳的余晖中,沉浸在西山模糊、孤寂的景色中,他自己就降生在那些群山深处。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而悲伤,冷静而痛苦。不知何故,他的声音中包含着一种奇妙、遥远、令人难忘的意味,就像来自某个遥远地方的魔术——那个遥远的地方就像他面对的那些群山遥远、孤寂、空灵而难忘。

  “那位少校,”他平静地说,“我尊敬的父亲——拉斐特·乔伊纳少校!——是一群乡巴佬军团的少校,是桑迪马什地区的军事首领,是泽布伦县和平客·贝兹的波拿巴·拿破仑,是修补煎锅豁口的战略家,是地方志愿军中的卑微下士,曾在城外四英里处的滨河路上发动了一次伟大的军事行动,”他冷笑道,“在那儿,他冲两个偷窃谢尔曼将军战马的盗贼开了两枪——除了使他们逃得更快外别无他果!……那个少校!”他阴阳怪气地提高了嗓门,沙哑而激昂,“那个具有大师级才华、万事难不倒的天才——却无法保证橱柜里的食物吃上一周!”

  说到这儿,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哎呀,我亲爱的孩子!”他的舅舅说,“他可以旁征博引地一连说上好几个小时——噢!的确是旁征博引!”他嘲笑地吼道,“谈论着罗马时代下水沟渠的优点和完美,而当时我们头上的屋顶像个筛网,雨水直往下灌!……狮身人面像的秘密,尼罗河的源头,女妖吟唱的歌曲,上帝降临大地、世界末日到来的精确年、月、星期、日、小时、秒,连同所有赐予我们的,尤其是赐予他最为宠幸的子民——少校的判决、处罚、奖励和头衔,”男孩的舅舅嘲笑道,“噢,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亲爱的孩子,他知道所有这一切!地球上没有奥秘,永恒、不朽的太空没有秘密,埋藏、沉没于大海之中的生命没什么可怕的,就连遥远、无垠的恒星宇宙在那个伟大的头脑看来也没有什么未知的神奇。他会向任何一位耐心倾听的人揭示出一切!……”

  “与此同时,”他的舅舅大声说着,“我们像狗一样地生活着,鼻子拱进土里寻找聊以充饥的野草,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感到饥饿,狼吞虎咽地把从路边的树篱中采来的野果吞下肚去,找到一个被人遗漏的玉米,就会紧紧地抱在怀里匆忙回家,好像我们抢劫了迈达斯[39]的金粮仓,而少校——少校——被他的后代簇拥着,最小的孩子身穿破衣烂衫在他的脚下爬动着,而这位伟人却诗兴大发,其伟大的灵魂并未受他周围世俗苦难的沾染,他坐在自己的王座上正在写诗作赋,”他的舅舅嘲笑地说,“写给他梦中的女神。‘我女神的青丝!’”他嘲弄地大声喊道,“‘我女神的青丝!’”过了片刻,他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怪相,一条腿痉挛似的跺着地说——“噢,崇高!崇高!”他拖长声音嘶哑地吼道,“看着他沉醉在诗意的幻想中——反复咀嚼着灵感和铅笔磨秃的笔尖——他朦胧的眼睛转向远处的群山——慢慢地用丰满白皙的手指抚摸着他浓密的胡须,他以那双手为豪!”他的舅舅冷笑道,“穿着他最好的黑色细毛西装,白衬衣,而她——那位贫穷、富有耐心、忠诚的女人——一生从未穿过一件从商店里买来的衣服——怀着一份挚爱为她的夫君洗衣、上浆、料理一切……”

  “我亲爱的孩子,”很快他接着说道,声音变得十分沙哑、微弱、颤抖,几乎比耳语的声音高不了多少,“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他说,“但愿你一生永远都没有痛苦、疯狂、绝望,没有可怕的灵魂摧残,没有我对我父亲的那种仇恨、厌恶和反感——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这种感受毒害了我年少时的生活!——噢!他坐在那里,自鸣得意,养尊处优,得意扬扬,自以为是,油腔滑调,有气无力的声音中透着无限的自我满足,对自己说出的那些该死的双关谐语、玩笑、巧妙的反驳乐得大笑,在他所做过的一切事中——见过的、做过的、思考过的、感受到的、品尝过的,或者相信的——会找到永不满足的喜悦——当我们其他人都在挨饿时——他却极其自负地坐在那里赋诗作词,寄怀于他心中女神的乌发——他女神的乌发——然而她那位可怜的女人——那个贫穷、已故、被人遗忘、没得到颂扬的受难者,我那位可敬的母亲,”他破着嗓子喊道,“却干着黑奴干的苦役,而他却穿着讲究的衣服坐在那里写诗——在某种程度上他靠我们生活,而我们在艰难度日,”他痛苦地说,“她几乎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擦擦洗洗,缝缝补补,——在根本无米下炊的时候还要为一家人做饭——而且还要屈服于那个假装神圣、该死的好色之徒的兽欲——整天不辞辛苦地劳作着,即使到了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仍在忙碌着——直到我们呱呱落地——她还得弯腰擦洗我们的身体……所以,我一见到他,一见到他威严的胡须,厚厚的嘴唇,细白的双手,细毛西装,油腔滑调的声音,愉快的笑声,自以为是,极强的自负,他那狭隘、爱慕虚荣、灵活、卑微灵魂中的粗野残暴,我就会恨他,难道这很奇怪吗?——唉,去他妈的,”少年的舅舅低声吼道,“我希望我能用自己的双手扼住他那肥胖的喉咙,虽然我的血液、骨头、身体是他所赐,虽然他可能是我的生身之父——噢!”他大声吼道,“该死的,毋庸置疑,他就是我的生身之父!”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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