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黑暗之犬(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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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他憔悴的面容与西面的山峦融为了一体,在晚霞中显得那么辽远、专注、寂寞,夕阳渐渐西沉,最后消失在冬日的暮色中。
“少校!”最后他平静、低声地说,“毫无疑问,你善良的姨妈芒肯定讲过少校的故事——讲起过他的博学和智慧,他英明的、一贯正确的判断,他细白的手和细毛西装,他纯洁的道德;他从不说亵渎的话,也不允许家里有一滴酒——要是他知道你父亲好酒的话,他是绝不会让你母亲嫁给他的。那个在道德、美德、纯洁和行为举止方面堪称楷模的人——那个果断、完美的权威法官和批评家!——噢,我亲爱的孩子!”他轻蔑沙哑地笑着,低声吼道,“她是一个女人——所以被她的感情左右着;一个女人——所以对逻辑、生活中的迹象、有序的理性法则视而不见;一个女人——所以在她内心深处是保守的,是习俗和规则的奴隶;一个女人——因此既谨小慎微又盲目崇拜;一个女人——所以会对自己的住所心存恐惧;一个女人——因此最痛恨反叛和新异之事,痛恨变化,痛恨直白的真理,崇尚迷信破除——不管这一切多么残酷,多么虚假,多么可耻。噢!她是一个女人,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什么也不知道!”少年的舅舅嘲笑道,“我亲爱的孩子,我相信她已经给你讲过她父亲的智慧、学识和完美优雅的谈吐了……呸!”他冷笑道,“他的那点知识真是太微不足道了——常读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学来的都是一些骗人的应急疗方——那些都有可能是某个江湖郎中传授给他的,还有那些迷信的预言、占星术的预兆、鬼故事、占卜或预兆,都是从别处听来的……唉,我的孩子,”他的舅舅弯下腰低声对他说,像是要揭露什么恐怖的事情似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爱说冠冕堂皇的大话的人,他说的那些话毫无实际意义——他只不过想用那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华丽辞藻取悦某个深山老林来的乡巴佬。一点没错!我甚至听他在一些受过教育、有知识的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过那样的话——我看见他们因他所说的话用肘轻推彼此,眨着眼睛示意——坦白而言,我不得不把头转了过去,为此感到脸红,”他舅舅气愤地低声说,眼睛里闪着怒火,“一想到我自己的父亲如此丢人现眼,就感到十分耻辱。”
他神情憔悴地看着西边那些朦胧的群山,沉默不语,等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苍老、疲惫、痛苦而坚定。
“美德——纯洁的品性——虔诚——花言巧语——毫无亵渎性质的言语——是啊!我认为我父亲具有这些品质,”马克舅舅疲倦地说,“家里找不到一滴酒——是的,这是事实——但是,家里也没有食物,没有人的尊严,没有隐私。唉,我亲爱的孩子,”他低声说,再次像鸟儿一样斜眼看着男孩,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亲昵,他低声对孩子说,“我二十岁那年,全家搬到了利比亚希尔,当时我们仍然睡在一起——我们一家八口人——和我父母同睡在一间屋子里,你知道吗?——我们一起度过了三天!”他突然野蛮地大声喊道,“噢!那该死的、永生难忘、充满耻辱和恐惧的三天,在我们所有人的生活中留下了伤疤,我祖父的尸体,比尔·乔伊纳,躺在那里腐烂——腐烂!”
他突然呜咽起来,枯瘦的拳头在空中奋力、胡乱地挥舞着,“在炎热的夏天腐烂了,腐尸的臭味进入了我们的呼吸、血液、生命中,渗进了铺盖、食物和衣服中,甚至渗进了那些为我们挡风遮雨的墙壁里——他给我们的记忆仅仅是一种永远无法洗去、充满羞耻和恐惧的恶臭,使我们心中充满了对亲人和家人的仇恨和厌恶——而我的父亲,拉斐特·乔伊纳,那个该死的、长着厚嘴巴、说话时拖着长音的伪君子,黑鬼般的浸信会色鬼——还有你的舅爷,可敬的兰斯!”他凶狠地狂叫着,“得意扬扬地坐在那具日益腐烂的尸体的臭味中,鼻孔里全是死尸呛人的恶臭——竟然平静地谈论着古埃及人用于保存尸体的失传艺术——当然,在所有活着的人中,只有他们,”他痛苦地咆哮起来,“才能再次发现那种艺术——并且准备用那种艺术来保存那具恶臭腐烂的尸体!”
然后他又沉默了片刻。在蔑视、愤怒、幽默和厌恶的古怪表情过后,他憔悴而激动的脸开始变得极其自然。此刻,在冬日夕阳的余晖下,他的脸上露出高贵、平静、漠然的神采。
“然而,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些奇特之处,”他又用一种冷淡、安静、沙哑的口吻说,声音里透出一种冷淡和热情参半的意味,听起来怪异而难人难忘,少年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语气,“这是我们必然命运中某种类似天性的盲目、野蛮禀赋。噢!不能称之为自负!”他舅舅喊道,“毕竟,自负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品质!自负只有山高,天宽,海深,我们拥有的这些东西堪与宇宙对决,其正义性可以对抗世界上任何巨大、单一的声音以及任何严酷的终极审判,其道德准则可与上帝抗衡——那算是一种谋杀吗?唉,如果算的话,这种谋杀并不在我们的体内,而是在那些被我们杀死的人的血肉之中。他们体内的谋杀冲出他们罪恶的生活,乞求我们给予血腥的裁决。罪人将他们负罪的喉咙搭在了我们的刀刃上;邪恶之人带着负罪的心,坚定地撞在了我们的刺刀尖上;犯罪者当着上帝的面,向我们直冲过来,将其脖子置于我们无所愧疚的手中,并且彻底地折断了,尽管我们想尽办法制止他们这样做!……”
“我亲爱的孩子,现在你肯定知道,”他舅舅转向他,用那双炽热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的嘲弄和愤怒,他喊道:“现在你肯定明白了,乔伊纳家族的人是不能犯错的。除了自己以外,对其他任何事或人都要漠然置之,残酷地忽略,因恣意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使孩子们一个个负罪地降生,孩子们的降生并不受欢迎,也不会得到应有的照顾。他们降生到这个苦难、贫穷的世界,遭人忽视。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地生存或死亡或生病或长大,就像印第安部落的孩子们在野蛮、残暴中苦苦挣扎着寻求生存——唉,这些在别人看来是罪恶的事情,在乔伊纳家族的人看来都是美德之举!——没错,他可以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孩子们饿着肚子在床流露出饥饿难耐的眼神,然后走出门廊,倾听夜晚无数的声音,看着月亮从小河背后的山顶上升起,沉思着它的荣耀!他能嗅见夏夜甜美的幽香,在梦境中为月亮、丁香、他心中女神的乌发赋诗作词,而他的女儿却在那间肮脏、黑乎乎的屋子里咳嗽不止,直至死去——不管怎样,在他的一生中永远也找不出差错或失误!……”
“噢,我是不是不应该活着,知道这一切?”他的舅舅喊道,“这种生命的痛苦与死亡,听天由命的机缘,生存或消失——直到精神发狂,人的心灵和信仰都破碎时,才会明白我们拥有的爱多么少,那个废物是多么残忍、邪恶、无用!——我的弟弟爱德华四岁就夭折了:他躺在小推床上在那间屋子里挨了一个星期——噢!我们让他在我们眼皮底下死掉了!”他舅舅大声喊道,拳头在空中挥舞着,显出一副丧失亲人的痛苦神情,“他就死在我们睡觉的那张床下,因为每天晚上,他的小推车都会推到我父母睡的大床下面。我们站在那里,就像愚蠢的公牛目瞪口呆、迷惘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脚后跟在痛苦的抽搐中朝后、向着头的方向蜷曲着——而那该死的、伪善的、愉快的声音,却不停地说着其自负、无休止的保证,‘依我看来,’”少年的舅舅吼道,“这个家里虽然什么都缺乏,但是从不缺乏理论——那种深不可测的智慧之井会源源不断地流出理论来。”
“爱德华死了,感谢上帝,没有挨过一个星期,”他舅舅低声说道,“在某个晚上的两点钟他突然死了,而我们的大理论家却躺在他上面的床上鼾声如雷呢——我们其余所有人都在熟睡!他尖声叫道——这种尖叫声里包含着一种死亡的痛苦——等我们点亮了蜡烛,把他的小床拉出来推在地板上时,那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孩子已经死了!他的身体硬得像一根拨火棍,甚至当那个伟大的诺贝尔理论家把他抱起来时,他的身体向后弯成了一张弓——我们尚未觉察他就在我们眼前死去了——就那样死掉了,那个生他的可怜女人尖叫着冲出房门,像个精神错乱的动物——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天晓得她要跑到哪里去,跑下山,钻进茫茫的夜色里——冲过荒野——奔向小河——去向邻居寻求帮助,而需要帮助的时刻早已过去了。当她找到要找的人返回时,他父亲仍然怀抱着那个死去的孩子……”
“噢,我的孩子,”他舅舅低声说,“要是你能看到那个女人再次回到那间死亡之屋时的表情就好了——她先看了看他怀里的孩子,然后看了看他,看见他向她摇了摇头说,‘你还没出门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是我不忍心叫住你,让你知道这个事实’——噢!听听他那伪善的、假装悲伤、虚情假意的声音,那种因孩子的亡故而表现出的贪欲、得意、假惺惺的悲伤。他简洁地对我说:‘我!我!我!其他人都会死,但我会活下去!’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上千次了。死亡,悲哀,人类的痛苦和折损,人类遭受的所有悲痛、错误、苦难和不幸都在这里发生过,只是为了那吞噬死亡、毁灭一切、得意扬扬的‘我,我,我!’的世界的放大!唉,去他妈的,”舅舅沙哑地说,“我连骂他的词儿都没有了,也不想再抱怨他了——他就像油一样从我的指缝间溜走,油嘴滑舌地说着那些无人质疑、虔诚、悲伤的话——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憎恨他,就像憎恨地狱和杀人犯一样——我真想就地杀了他!”
此刻,少年和他舅舅站在山顶上,看着夕照下孤寂的景色,斜阳洒下金黄和红色相间的一道道光束,这幅景致渐渐消逝在朦胧、寂寥的西山之中,狂风使这个少年的内心感到一种毫无遮掩的无家之感,这是一种对房屋、街道、再次听见熟悉的声音、盼望回家的渴望。
眼下,伴着孤寂、茫茫的暴风雨,疯狂的喊声,无家可归的徘徊,黑夜,狂野的黑夜渐渐逼近,这幽静、神秘的黑夜像敌人一样大踏步地向他们走来。
在他们周围,在孤独的山顶上,他们听见狂风在枯草中呼啸而过,他们可以看见从远处吹来的风吹过渐渐昏暗的山坡,狂野地吹过摇晃、干枯、孤独的树枝。
很快,他看见下面的城镇笼罩在千家万户的炊烟之中,眨眼间出现了上千盏闪烁的亮点,亲切而明亮,点缀在痛苦、热情的墙壁间,带来温暖、舒适、食物和爱意。这一切向他讲述着心灵深处不灭的、无法征服的事情,就像无边黑暗中一盏永不熄灭的孤灯。接着,希望、饥饿、憧憬、快乐和一种想要下山回到小镇的强烈欲望填充了他的胸膛。因为在狂风大作、渐渐迫近的暴风雪之夜,周围没有可进入的房门,一想到要待在黑暗的山顶就会让人难以忍受。
然后,他和舅舅从山坡上下来,抄他们知道的最近、最陡的山路快速赶回那个熟悉的小镇地界,赶回街道、房屋和灯光通明的地方,感觉好像在急匆匆地逃亡,仿佛这个巨兽般的黑夜就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回到小镇,那里充满了初冬黄昏时分烟雾弥漫、无处不有、奇怪且令人振奋的气息,还有从各家各户飘来的晚饭的清香。食物的气味浓重而特别,很符合冬季和那种诱人、令人饿意顿生的寒冷空气。空气中飘来油炸牛排、鱼、油炸猪排的香味,还有肝脏、油炸鸡块的香味,最刺鼻最诱人的则是粗制汉堡和炸洋葱浓重的气味。
汉堡包和洋葱发出的家常菜的浓香不仅蕴含着饥肠辘辘之人饱食之后的惬意和满足,而且不知何故,也使少年想到了一位温柔、丰满、干净、令人想入非非的年轻妻子,想到了欢愉的夜晚,以及灯火熄灭后一波又一波贪欲和甜蜜的纵情。整个房子都黑了下来,猛烈的狂风从山上直扑下来,狠狠地摇撼着房子。他满心欢喜地幻想着这幅情景,一种希望再次从心中唤醒,他希望获得成家之后的那种平淡、宝贵、亲密的幸福——每个人都有可能获得这种幸福——它属于屠夫、面包师、农民、工程师、办事员、诗人、学者和哲学家。
这个结婚后的爱情画面永远充满渴望,永远健康、忠诚、纯洁、甜蜜,永不犯错、永不邪恶、永不厌倦、永不疲惫,但是当狂暴的风吹打着房屋时,午夜的黑暗中永远都会充满爱意和欲望。这幅画面立刻就成了一个男人的无价之宝,唯一的财富,就像汉堡牛排和炸洋葱,就像人性中平淡的荣耀和强烈的喜悦,他认为,这可能是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
如此一来,那种冬季特有的、真正的家常饭菜散出的浓郁清香使人想起了无数个温馨的画面:被墙壁包围起来的安全感、熊熊的炉火、雾蒙蒙的窗户、柔和欢快的灯光。房门紧闭,窗户也都关上了,屋子里充满了冬日神秘、美好、封闭的生活气息,不知何故,这一切使每个路人的精神充满了狂野、孤独的喜悦和对生命的强烈情感。和恐怖的夜晚、风暴、永恒的黑暗相比,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但它却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坚毅,它能筑起一堵墙,能生成一团火,还能关闭一扇门。
这些紧闭的金黄色房子里拥有温馨的生活,一看见这些房子他就会产生一种痛苦、辛酸、奇怪复杂的流亡和回归的心情,产生一种孤独且安全的感觉,感到自己被永远排除在看得见摸得着、充满热情的生活和友情之外,感到自己离它如此之近可以伸手触摸得到,感到自己可以从一扇门走进去,用一句话来拥有它——不知何故,这是一句他永远也无法说出的话,这是一扇他永远也打不开的门。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