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神奇之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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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后,他继承的那一小笔钱尚余一些,现在,乔治·韦伯怀揣这点钱开始远赴欧洲。在愤怒和渴望中他奔走他乡,他相信,只要他能改变自己的天空,他就能改变自己的灵魂;他也相信,在某个陌生的土地上,他能够找到安宁、智慧、自信和力量。然而,当他匆匆奔走于异国他乡时,孤独却始终与他相伴。一日清晨,他在异乡醒来时想起了家乡,昔日街头的马蹄声、车轮声再次回响在他的耳畔,蓦地,那份古老、狂野的渴望重又袭上心头。
由此,他不得已又漂洋过海、重返家园。他游历了陌生的国度,了解了无数的人与事,就像从柑橘中吮吸汁液一样,他吮吸着新的生活、新的城市和新的事情。他拼命地投身于写作中,流下了无数辛劳的汗水,他诅咒、嫖妓、酗酒、打架,他四处游历,花光了钱财——然后,他带着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愤怒和不安返回了,他想要挺胸直肩、迎接世界。他渴望得到一切,开始努力工作,不再抱怨什么了。
在灵魂深处的愤懑和躯体难以抑制的癫狂中,在喧嚣的人潮中,他始终独自生活、独自思考、独自感受。在这种颠沛流离、孤独的境遇中,他不认识别人、也没有爱过别人,过着一种特立独行的生活。
可是现在,他终于有了认识别人、爱上别人的时机了。
【第十七章】客轮
一九二五年八月的一天,夕阳斜照,一艘客轮以每小时二十节的最高速度驶向北美大陆的海岸。这艘船名叫维苏维亚,是一艘在意大利注册的三十万吨级轮船。此次是它的处女航。
如今的轮船就和年轻人一样,追名逐利:它们想一举成名,第一次交锋就折桂;它们在世人冷眼的旁观下害羞而绝望。维苏维亚正在进行试航。
曾有人怀疑这艘巨轮能否按计划到港。五天里海水都在猛烈拍击它的船身,不停释放出狂暴。海水广袤无边,越来越狂野,它对脆弱者说:“我是大海,无边无际的大海。没有海滨,没有海岸,也没有海港。此次航程永无终点——只有无尽的疲倦、无尽的沮丧、无尽的海水。”
这艘巨轮乘着夜色从那不勒斯湾平稳启航,沐浴在欧洲大陆最后的灯火中,璀璨的光芒和盈盈灯火在神奇的海岸边闪烁不定。海水一天比一天汹涌、疯狂,直至对大地的记忆变得可贵而难以置信,奇怪得就像肉体和生命注定要变成灵魂的回忆。乘着里昂海湾突起的巨浪,维苏维亚从撒丁岛驶来,它跌跌撞撞地猛冲向直布罗陀。午夜时分,当它平稳地穿过海峡时,一切平静得好像施了魔法。躺在船舱卧铺上的乘客有了片刻的希望和欢喜。他们心想:“一切都结束了吗?大海终归平静了吗?”但是很快,船身周围再次泛起泡沫,发出嘶嘶的警告声。巨浪重重地袭向它,大量的海水从它众多的小窗户上拂过。船身刚平稳了片刻又开始抖动起来,然后又平静下来,而巨大的浪头泛着沫子撞击着船身:接着,船身缓缓驶进一个深不可测、涛声隆隆的地方,船身上下颠簸,姿态沉着而庄严,活像一匹神情傲然、半旋转腾跃的大马。
接着,许多躺在黑暗船舱里的乘客第一次感受到了大海的力量和恐惧。这艘轮船就像赛跑者的肌腱一样灵活而漂亮,它敏捷地航行在大海上,姿态轻松而灵巧,发出轻微的吱吱声,缓慢、有力却不失优雅地在水中游弋,在大海轰鸣的怀抱里悠然起伏。这时,众多躺在卧铺上的乘客第一次了解了大海:在黑暗中,大海很快就显露出真相。这是一种永远想象不出、永远难忘的体验。对这些大地的子民来说,尽管他们身在黑暗的船舱里,但是不论走到何处,他们都觉得自己见识了大海。这里的一切都和大地不同。在那一刻,人们才会觉得大地就像他们的母亲和朋友;他们感到巨大的船身在夜色中身陷汹涌的水泽之中,马上意识到自己脚下有数英里深的海水,不禁心生恐惧;同时也感觉到自己正被广袤无边、怒吼咆哮、变化莫测的大海包围着。
这艘巨轮好像被苍穹里伸出的巨手用力地按着,在鲜活、恒久的物质里起起伏伏,在这艘船面前,大海永恒地变化着,不具任何失败的迹象。它奉献自我、完好无损地重拾自我,没有丝毫浪费和改变,只有对永恒的巨大漠视。这艘巨轮在险恶、无情的海面上颠簸起伏,犹如身陷强风的脆弱帆船。人们感到这艘万吨级的钢铁之身在他们脚下犹如绳索一般摇摇晃晃。突然间,大海强大的威力似乎变小,变得身单力薄,人们开始对它产生了爱意和怜悯之情。他们对大海的恐惧掺杂着豪情和喜悦——这艘船是在亘古的大地上冶炼出来的,是在永恒的国度锻造、铆合而成的,它是人们灵巧的双手和智慧的大脑经过组合、安装、焊接、精心调试而成的,它将载着他们穿越险象重重的大海安全抵达陌生的彼岸。
他们对这艘船充满了信任,并且很快就爱上了它。他们爱它的优雅、柔韧和刚强、傲然起伏的姿态,它就像一位昂首阔步的骄傲的美人。他们喜欢轮船马达发出的思想般的宁静歌曲,这是有益身心的音乐;在大海的咆哮声和前所未有的孤寂中,这种乐声就像海面上的理性之物一样。他们爱它,因为它使得他们满怀豪情与荣耀:它游弋在大海之上,是不朽勇气的化身,像一个渺小的人,具有坚定、高尚的决心。因为他很渺小,所以才昭显他的伟大,他很羸弱,所以才昭显他的强壮,他满心恐惧,所以才昭显他的勇敢——人之于大海,犹如黑暗中火柴的微光;就像年月不详的一根蜡烛头,闪着微光,为永恒赋予一定的意义。人,这个消耗殆尽、失败的生命体,会耗尽肺中的最后一口气息,利用最后一次心跳将火箭发射至遥远的土星,在漠然的星空亮出自己的色彩。
因为人类是睿智的:他们知道自己迷失了方向,知道他们既孤独又可恶;他们看着窗外汹涌无际的大海,知道自己寻不着答案,而大海,大海,它就是自己的归宿,就是自己的答案。
接着,他们在海上辟出道路,在海的终点建起港口,并把航行经历记录在日志里。他们坚信陆地就在前方,并开始寻觅,他们启动了一艘艘巨轮,在毫无意义的徒劳之后又有了新的目标。他们的伟大背后透出一丝傻劲,因为在心中用智慧创造快乐——他们的草稿、书籍、构图和他们无限、勤劳的技能都是一种快乐,如同征战前的士兵,尽可能抓住每个机会痛饮狂欢、纵情寻欢,谁也不愿提起死亡和杀戮。
这艘船是一位年迈、疲倦、技术精湛的老者构思出来的,他以其高深的造船知识,勾画了它的轮廓,设计了平衡的船身,计算了准确的重量和众多、复杂的构成比例。这位老者身患癌症生命垂危。在上百万次的计算中,他精密的大脑从未出过一次小错。现在,这位瘦骨嶙峋的老者已经和航海永远脱离了干系,他居住在德国某个小镇的一所安静房子里,步履蹒跚。尽管如此,他仍能预见到这艘轮船在海上的一举一动,看见汹涌的海浪在它的两侧怒吼咆哮。这位设计并制造了这艘巨轮的权威工匠,如今正端坐在椅子上,一条破旧的毛毯盖在膝盖上。米粥从他松弛的嘴角流了出来,身体因年迈而哆嗦着,冲孩子们和仆人大发牢骚。在温暖、舒适的时候他会像婴孩一样愉快而开心,会尿湿自己的裤子等着人来换洗。有时候,他会陷入沉思,神情沮丧,唠唠叨叨地讲述自己在西里西亚度过的童年,还会讲起他在波恩读书时和某个蓬头垢面、体态臃肿的女侍者之间的浪漫故事。
然而,这个苍老的灵魂却从自己日趋衰亡的幼年时代脱离出来,再次迸发出火花和精湛的技艺,并制造了一艘轮船!
这艘船是其祖国骄傲的象征,是游弋在海里的大型美洲豹,是意大利高傲、敏捷的猫。它的发动机是货真价实的瑞典货,它的外壳是在克莱德湾用英国的钢铁铸造的,它的超级构造是苏格兰工程师的杰作。它的设计出自一位德国人之手,管道装置由美国人负责。其余部分——奢华的室内装修、壁画、举行神圣弥撒的金色小教堂,可以喝点东西的中国厅,既能喝东西又能吸烟的文艺复兴厅,可以跳舞的庞培厅,还有英式小饭馆,其隔板都用橡木制成,上面挂着运动宣传画——都是多民族艺术的精华,但毋庸置疑,这是一艘意大利轮船。
这是一艘体积庞大的轮船。每天,船长、全体船员以及乘客都要测量并记录下它的一切出色表现。他们因它的速度而欣喜若狂,以其强大的耐力为荣。
他们看着它乘风破浪,富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平稳前行。它是他们心中的宝贝,是他们的欢乐之源,他们都爱上了它。船员们走在甲板上,低声、激动地谈论着。
有时候他们会聚在一起,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热情地争论着,有时会停顿下来默然观察着轮船,然后比先前更加激动,更加自豪了。
这艘轮船乘风破浪,就像小猫一样浑身颤抖。他们看着它左右摇晃,然后朝巨大的海水中冲下去。他们看着水雾蒙蒙的海浪在船首翻腾,像鞭子一样猛烈抽打着船身,然后破碎成片片浪花:当她为破浪前行做好准备或傲然昂首之时,他们感到脚下的巨轮似乎停止了运动。接着,数千吨海水猛击船身,它开始战栗起来,像一位遭到重击的拳击手。随后,它再次平稳下来,冲向波澜壮阔的大海和苍穹,它们像怒吼的野兽将它紧紧包围。这里没有远方,没有地平线;只有怒吼翻腾的海与天,轮船像一位陌生的来客在其中拼命挣扎——在水雾蒙蒙、翻腾汹涌的可怕海水里挣扎,它从高高的浪头落入深邃的谷底,它沉着地平衡在浪尖,然后像特快列车一样急落下来,仿佛其底部已从空中坠下,海水从苍穹疾冲而下。海水又浓又绿,泛着白沫,发出嘶嘶的声音;随着距离越来越远,海水变成了灰黑色,冰冷而险恶,浪头破碎成白色的水雾。厚重的灰云与大海相接,显得迷雾蒙蒙,凶暴而可怕。
一天接一天,风暴变得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狂暴,这艘庞大的轮船昂首向前,傲然迎接它的初次考验,并不断超越自我,船上那些神情压抑、紧张的船员开始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其中有许多人猛然大笑起来,开始用傲慢、冷漠的态度看着大海。当乘客们对天气感到不安时,他们会用冷淡、满不在乎的语气回答:“哦,是的,还不算太糟;只是遇到了一点风暴而已。”然而他们倒希望能碰上特别恶劣的天气,那样的话,这艘轮船便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了。
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这是一艘最新型的轮船。它开创了新的时代,掀开了新的历史。它是一切船只的子嗣,刻着时代的印记,把渺小、朝气蓬勃的人类及其历史带到了海上——希腊人,腓尼基商人,扎着辫子、野蛮、金发的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热情奔放的西班牙人,戴着假发、涂脂擦粉的法国人,直率的英国人,这些人不断朝这片大海靠近,登上轮船并征服大海。他们是大海的主人和船长,他们把人类的语言、人类的时代变成了永恒。是的!他们使结实的大钟在海面上悦耳地响起;他们占领了无边无际、亘古永恒的大海,并在上面标上了自己的时代;他们说:“在某某年里,我们把大海据为己有,为我们的轮船和国家效力。”
这就是轮船,它的时代和生命属于大海。如果栖居在水泽深处、长生不老的妖怪从海穴中出来——不停蠕动的多足动物,长着海藻般头发的无腰女子,他们已经读出了大海的时间和命运。然而轮船却从不在乎这些,因为它和人类的生活和谐健康,人类很少关注冰冷的海穴深处。在他们诞生的几百万年里,他们对这片浩瀚的大海王国或者对那片遥远、未曾涉足的土地了解多少呢?
启航的第五天,狂怒的风暴达到了高潮,随后迅速减弱。次日早晨,煦暖的阳光洒满大海,这艘巨轮在平静的海面上轻轻地摇晃、起伏着。
那日临近中午之际,三等舱的吸烟室里挤满了喧闹的人群,有打牌者、旁观者、聊天者,以及正式午餐前饮酒的人。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跟前,一位年轻人正在读信。显然,信的内容使他很不愉快,因为他神情阴郁地皱着眉头。他突然停了下来,不耐烦地把那封信塞进了口袋。然而,那份皱巴巴的书信似乎具有一股魔力,因为他很快就又把信掏了出来,再次打开读了起来。这一次他读得更加专注,怀着强烈的痛苦,这种表情表明他刚才的情绪在强烈的否定下得到了缓和。他读完信后脸上露出的愤怒表情或许会令观察者感到十分好奇,其实他这种情绪的变化皆源于信中对草坪颜色的一句评论。
这封信是他的舅舅写给他的。年轻人对信的内容无法完全释怀,每次读起这封信,他就会感到自己的喉咙里卡上了鱼刺,令他苦恼不已。信中这样写道:“你已经到那儿一年多了,现在你肯定早已明白金钱不会长在草丛里。因此,如果你已经厌倦了外面的世界,我建议你尽快回家,这儿的草坪是绿色的。”
“这儿的草坪是绿色的。”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短语及其背后的含义使他愤怒,深深地伤害了他。这位年轻人一想到舅舅把原因归咎于那片草地时,他的神色变得十分阴郁,脸上透出痛苦、嘲讽的表情——美国的草坪——和欧洲大陆的草坪相比,显得极其乏味。
他知道舅舅信里的那句话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草坪的绿色是一种隐喻。但是这个隐喻本身并没有任何田园意味。因为在美国——他感到了一种讽刺的味道——就连草坪的绿色也体现出商业价值的高低。
正是这一点使他痛心,也正是这一点让他厌烦。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