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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神奇之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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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那儿,皱着眉头阅读着这封信——这个以每小时二十节的速度穿越寸草不生大海的青年正蛮横地蔑视着那个拥有绿色草坪的人。

  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这个时代的化身和象征,也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代表。他是一位二十四岁的美国人,尚未结婚。如果他和自己时代、环境下的百万青年有所不同,那么至少他和某些青年一样,已经外出踏上了寻找大陆金羊毛[58]的征程;此时,经过一年的彷徨之后,他开始再度“回家”。所以,人们再次看到了他紧皱的眉头、冷酷的双唇和轻蔑的眼神。

  虽说这个小伙子的外表让人觉得他果敢刚毅、不苟言笑、坚定自信而又桀骜不驯,其实,我们这位孤高的主人公内心并非如此。事实上,他是个阴沉孤僻、战战兢兢,怏怏不乐的小伙子。他舅舅的信直截了当地劝他“回家”。怎么说呢,他正在“回家”的路上,而这正是令他心绪不宁之处。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无家可归——自十六岁以来,他生活中的每次行动几乎都是对他昔日家庭的反叛,都在试图逃离家园,远离家园,去开创属于自己的新生活。而此刻,他意识到回家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他内心清楚,对于他的一切行动,他的家人比他本人更加迷惑不解。和他们那个阶层的大多数美国人一样,他的家人习惯用当地公认的价值观来评价一个人的行动和成就。从这些标准来看,他的所作所为就显得十分荒唐了。他去了欧洲,为什么?人们会大吃一惊,语气中透出一丝敬畏,也透出一丝不满。

  他的家人从未“去过欧洲”。去欧洲——此刻,他带着受伤的自尊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去欧洲对于有钱人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哼!他们仅仅希望能凑起“飞”往欧洲并在那里待上一年的花费。难道他以为自己——或他们——是百万富翁吗?因为他知道,在他们的眼里,“去欧洲”是有钱人的特权。而且,尽管他们对那些说自己“不如”有钱人的观点感到愤怒,但是依据美国复杂的道德标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有些事情富人做了就是合乎道德的,而穷人做了就不合常理。“去欧洲”便是一例。

  他知道自己的家人会如此认为,但是对于这种令人迷惑、恼火的观点,他却找不到合理的论据来反驳——这只是一种令人恼火、不合情理的怨恨感,而且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对的”,但却找不出充分的理由来反对那些他本人也清楚的既定标准——这使他心中那份神圣的自负和敌意变得愈加强烈。那份思乡的愁绪令他难受,这份强烈的痛楚与其说来自遥远的家,还不如说来自无家的感受。

  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平凡例子——一位怀念家乡、迫不及待返乡的游子,但他无家可返。他是一位被剥夺了权力的伊阿宋[59],仍然在寻找,仍不知足,但未能找到金羊毛,只能空手而归。当人们日后回顾这一切时,就会有更深的理解,他们会嘲笑这种朝圣行为的愚蠢,也会轻易忘掉这种找寻的价值。因为这种找寻的确因伊阿宋的行动而振奋人心,因伊阿宋的热情而美丽。

  对这位年轻人来说,对很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这并不只是一次安逸、无所事事的远游,不同于那些纨绔子弟赋闲无事的娱乐和消遣,也不同于十八世纪的远航探险——著名的“教育旅行”,有钱的年轻绅士通过这种旅行使自己的教育变得圆满。而这位青年的朝圣行为却要严峻、孤独得多。在疯狂、强烈的憧憬所带来的狂喜中,他开始构思此行;在强烈的冒险精神中,他开始将计划付诸实施,这是一次狂热的探险,除了探险本身的孤独和他模糊的信念外,此次探险并无任何力量或信念的支撑。甚至连哥伦布也不敢如此坚定、如此孤注一掷,因为他至少还有一群狂热的冒险伙伴以及帝国冒险家的支持——而这位青年什么也没有。同样,哥伦布有开辟西北航道的借口,返回时带来了一把外国的泥土、一些无名之花的根茎,以此证明在人类生活的半球之外的确还存在另一个天堂。

  那么这些人呢?这些一无所有的人——这些后世的年轻哥伦布们——竟如此直率、如此孤独、如此荒谬——他们用别人的语言来应对同胞的揶揄、蔑视、严厉的责备,或者应对人们苛刻的嘲弄——这些忍饥挨饿的小船员们毫无信心,甚至连自己的目的都不确定,他们蔑视美好的憧憬,甚至不敢说出口——这些绝望的小船员甚至连自我认同的安全感都没有,但是由于自尊和恐惧,他们不愿把这一点暴露在自己同伴的面前——他们一个接一个出发,怀着扇贝壳般易碎的希望独自面对狂暴的大海,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寻找自我探索的神奇——在海上,透过异国铅色、空旷的天际寻找美国——失落家园的真正本质——重新找回失去的家。这个脆弱、无家、彻底被遗弃的游子——现在返航了,但他依然不知该说什么,依然没有收获,依然在寻找——寻找自己的家园。

  然而,他并没有完全被遗弃。被剥夺了权力的伊阿宋再次回到了西部。年轻的哥伦布再次起航回家,他破旧的口袋里连一个叮当作响的金币也没有,在他所发现的美洲大陆上连巴手掌大的一块土地也不属于他。他给人十分寒酸的印象,然而——他并没有完全被遗弃。

  这位青年坐在桌边,很快就有一个人走进了吸烟室,来到了他的身旁,在同青年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坐在对面的位置上,随后他叫来了侍者。这位来者三十岁左右,身材有些敦实,头发略带红色,面容红润而洁净,尽管他的外貌透出“户外工作者”的健康气质,但同时也流露出饱受酒精刺激的痕迹来。他的衣着很考究,衣服裁剪得合身、时尚,给人简洁、随和之感,只有长期打交道的著名裁缝才能做出这样的衣服来。或许把他描述成“运动”型的人更加贴切一些。这种类型的人在英国很常见,他们一生的最大兴趣似乎只有运动——打高尔夫球、打猎、骑马——还有大量饮酒。透过某种难以界定但绝不会错的特征,可以断定此人属于这个大家族中的美国分支。

  大家几乎可以称他为“后学院派”。倒不是说他有意装嫩。事实上,他淡红色的头发已经变得越来越稀,有些秃顶了,腰部有一圈赘肉,但他似乎对这些漠不关心,乐观而健康。把他称作“后学院派”只是因为他读完大学后,并未变成一个更具责任感、更加认真的人。所以,如果他不能算作老大学生的话,也明显属于那种吸引大学男生的人。从他的外貌可以推断出,他或许是那种习惯性、无意识地和那些年龄比自己小的人交往的人——这个推断应该是正确的。

  事实上,吉姆·普利蒙斯是那种常常出没于时尚大学周围的人。他刚刚三十出头——是新一代大学生的残余分子——他的生活和生活方式仍然同大学生活、大学的人紧密联系在一起。通常,这种人有一种并不光明正大的个人目的。他们的收入来路不明且不固定。他们通常在各种各样的公司里做临时销售员——他们对公司的价值或许在于他们所形成的“人脉”;他们的私交、他们“打交道”的能力、他们和大学生们的关系、他们对时尚学生生活的熟悉,依靠这些人际交情就可以使他们的业务变得轻松快捷。他们凭借这种本事为不同的公司效力。有的人在时尚的裁缝店或男装供应商手下当差,有的人负责推销汽车,有的人售卖香烟。普利蒙斯本人则在一家体育用品公司上班。

  普利蒙斯在同富人“打交道”方面很有一手,像他这种人通常都是如此。

  事实上,他认识不少乘坐头等舱的乘客,并和他们有很深的交情。他一上船,便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头等舱里”。蒙克估计现在他又在那儿了。

  “哦,你在这儿啊,”普利蒙斯不经意间看见了蒙克,边说边走过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的手在口袋里乱摸着,想找他的烟斗和烟袋,稍稍停顿了一下便问道:“你的呢?”这时,服务员朝桌子这边走了过来。

  蒙克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哦——我要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汽水。”

  “两杯,”普利蒙斯简短地说,之后服务员走开了,“我一直在甲板上找你,”普利蒙斯装满了烟斗,点着了烟,“你整个早上去哪儿了?我没见着你。”

  “哪儿都没去。我睡到了十一点,刚刚起来。”

  “你应该跟我待在一起的,”这位年长一点的人说道,“我一直在找你,我以为你会跟我一起去的。”

  “嗯?你去哪儿了?”

  “我到上面游泳去了。”

  普利蒙斯没有说明“上面”到底是什么地方,也没这个必要。“上面”就是头等舱,年轻的蒙克听后有些生气,因为普利蒙斯只需像穷人一样支付很少一点住宿费就能泰然自若地享受奢侈的富人才能享受的特权。也许他这一刻的恼火还带着一丝嫉妒的意味。

  因为蒙克感到普利蒙斯在社交方面得心应手,而他本人却没有一点交际能力,尽管他十分肯定普利蒙斯在生活中善于伪装——很多时候,他必须牺牲自尊来换取那份虚荣。蒙克发现他已经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装得轻松、自在,享有富人的特权,而他自己却因自尊和矜持做不到这一点。此外,他偶尔也会感到心烦,他发现自己有时会不知不觉地配合普利蒙斯漫不经心的态度——一面取悦于他,一面摆出轻松、会意的样子,而他本人却意识不到。在他看来,这种举止既虚伪又做作。这一切的基础——他真正恼火的原因——就是普利蒙斯话中暗含的傲慢。

  普利蒙斯把自己待在三等舱的一切经历看成一种快乐的贫民窟探险。倒不是说他表现得比别人更加优越。相反,他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同而煞费苦心。当两人在餐厅的餐桌前坐定时,他便成了饭桌前的“活力源泉”。他精力充沛、和蔼亲切,整个群体因他而折服。这是一个卑微、随便的群体,有年迈的犹太人、意大利劳工、德国屠夫、嫁给美国人的英国中产阶级妇人——他们仅仅是三等舱里的普通人的一小部分,这种人在人行道上、地铁里随处可见,他们购买廉价的舱位往返于茫茫大海探亲访友,这些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构成了一张密集的网,这张网将地球上所有普通的丝线编织在一起。当然,所有这一切都使普利蒙斯感到高兴。在他到来之前,桌旁一直笼罩着期盼的气氛。当然,他经常会迟到半个小时,但是不管怎样他们很有可能会等他一顿饭的工夫,只为他带来的那份欢乐。或许,在他们眼里,他就是那种更加热情、更加快乐、更加无忧无虑生活的化身——如果有这种生活的话,他们都愿意过;如果贫穷、家庭、工作等遇到的艰辛、必然的需要许可的话,他们都愿意过这种生活。在他们中间,普利蒙斯已经成了半传奇式的人物——那种富有、毫无牵挂的年轻人,或者即使不富有也和富有的年轻人差不多,他和富有的年轻人一起外出,像他们那样出手阔绰。他自己就是远方那个富足、令人心驰神往世界的一分子,他的感觉和行动都显示出自己的“富有”。

  他无疑是个好小伙,慷慨大方、平易近人,做事“民主”——就和“我们其他人”一样,人人都能看得出他是个绅士。因此也难怪这些粗卑之人会在餐桌前眼巴巴地等候他,怀着愉快、欢喜的心情——往往会开心地盼望他在开饭后半小时、美酒端上之前如期而至。他们绝对离不了他:他到来后整桌的人都会咧着笑起来。他浑身散发出强烈的热情,显得极其愉快、自在,洋溢着无忧无虑、讨人欢喜、醉意朦胧的兴致。

  但是此刻,尽管他具有这些迷人的特点——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些特点——蒙克的意识里猛地闪过一丝恨意,感到这位同伴平易近人的“民主”其实是一种伪装、造作的东西,虽然这些普通人都觉得这种民主十分迷人,但他本人却感到气愤。当蒙克和普利蒙斯在一起时,他感到自己被对方出卖了。实际上,他觉得普利蒙斯伪装的“民主”从各方面来看都与真正的民主相去甚远——一种真正的友情、对朋友真诚的尊重——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相反,这实际上是一种卑鄙、自私的“民主”。

  然而,当普利蒙斯捣实烟管、点着烟丝时,他也感受到了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感到一股愉快的暖流。过了片刻,普利蒙斯悠闲地喷着烟,漫不经心地问:“今晚打算干什么?”

  “嗯——”蒙克有些迷惑,接着思考了一下,“我想,什么也不干……当然,”他咧嘴笑了笑,“有一场船上音乐会,不是吗?我想我会去看,你去吗?”

  “去。”普利蒙斯兴致勃勃地喷了几口烟,然后猛吸着烟斗,烟丝放射出红色的光芒。“事实上,”他接着说,“我正是为此来找你的。你有空吗?”

  “当然有空。你为什么这么问?”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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