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网与世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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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乔治离开南方到了北方后,他后来常常会想起这些,那种感受始终不变——一种清晰、敏锐的感受,这种感受以一种地理坐标般的精准,标记着他意识的边界。在清晨,他们起床前往弗吉尼亚的时候,喉咙里有一种压迫的感觉,脉搏冷冰冰地、剧烈地跳动着。双唇有点发胀,眼睛灼热、刺痛,神经像被绳子勒着一样紧绷着,随着刹车猛力地合上,火车慢了下来,驶上了大桥,波托马克河的两岸首先映入了眼帘。谁愿意,就让他们嘲笑吧。这是一种感觉,犹如饥饿般强烈而客观存在,犹如恐惧般强烈而令人紧张。它是精神的地理分界线,清晰、实在、精确,就像用一把利剑干净利落地切开的一样。车闸猛然放下的时候,他看见了宽广的波托马克河的洪流,随后,当火车驶上大桥,他听到了车身下枕木发出的隆隆声,看见了矗立在明媚晨曦中的国会大厦巨大的穹顶,它就像一个打磨得光滑的贝壳。到达桥中央的时候,他用力地猛吸了一口气。他稍稍地低下了头,仿佛自己正在穿过一张大网。他知道自己正在远离南方。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膝关节,肌肉收缩,牙关紧咬,双颌僵硬。火车轰隆隆地驶过大桥,他又到了北方。
每一个从南方来的年轻人都感受到了这种精神具有的精确、正式的地理概念,但是城里人几乎没有几个熟悉这一点。当他们穿过波托马克河的时候,为什么会神经紧张、为什么会牙关紧咬、为什么双颌僵硬、还有这种特别强烈的期待感?难道这意味着他们觉得他们正在入侵一个异域国度?难道这意味着他们是在下定决心化解冲突吗?难道这意味着他们带着一种几近绝望的忧惧心理前往城市吗?没错,这些因素都有。同时也意味着别的东西。这意味着他们带着狂喜和希望,带着狂热、激情和勃勃的雄心,期待着与城市的会面。
乔治时常想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这个庞大都市的生活对他和无数与他命运相似的人来说有多大的意义:很久以前,在南方的小镇里,在夜晚空荡荡的大路上,他们聆听着车轮声、哨声和钟声;在阴郁的南方,在皮德蒙特高原上、在山间、在缓缓流动的幽暗的河边、在沿海的平原上,夜里总有某种东西在他们心中燃烧——那就是那个闪闪发光的城市和北方。他们对那些有助于了解这个城市的只言片语是多么痴迷,他们倾听着每一位外出归来的人讲述的传奇故事,陶醉在城里人的言语中,采用各种方式,通过小说、报纸和电影,通过印刷品和口耳相传的文字,一点一滴地构筑起他们渴望和渴求的光辉形象——虽然这样的城市不曾有过,永远也不会有,但它却是一个比现有之城更加美好的城市。
他们带着这个印象来到了北方。他们怀着希望、渴望和虔诚,带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求和强烈的欲望,把这种印象带到了北方。他们怀着极大的自豪、激情和狂热,带着灿烂梦想中的热望,带着他们内心坚强的意志——凭借其生命中的全部力量,依靠其精神的极大热情,他们把这种印象带到了北方,就在这儿,就在这个光辉灿烂、永不停歇、壮丽辉煌、喧闹的城市,想用自己的才能出人头地,想在这种只有大城市才能拥有的崇高、尊贵的生活中赢得一席受人尊崇的地位。
你可以把这种想法称为愚昧。也可以称之为盲目的感伤。但同时,也可以称之为激情,称之为虔诚、称之为能量、温暖、力量、高远的雄心和可敬的豪情,称之为青春,以及青春的全部荣耀和财富。
需要承认的是,我的城市朋友们,你们的生活要更优越一些。他们以一种你们所不知道的方式、以你永远无法停下来去评估的方式丰富了你们的生活。
他们带给你们——这些来到此地并且居留于此的五十多万人——一为你们带来了你们缺乏的温情,一种你们十分需要的激情,一种在你们的生活中缺乏的信念和忠诚,一种在你们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罕有的统一目标。他们把神秘而难解的南方具有的温情、深邃和丰富带进了你们古老、喧闹人群的多元化、狂热的生活之中。他们把它的深邃和神秘带给了那些闪闪发亮的摩天大楼。带给了那些高耸入云、令人眩晕的峭壁,带给了那些冰冷、鲑鱼色的玻璃幕墙,带给了沉闷、灰暗的石砌人行道。他们带来了大地的温暖、青春的喜悦,带来了阵阵欢笑、充满温馨和活力的幽默,阳光中渗透着非洲的气息,洋溢着一种真实信念的炽热力量和希望,这种信念和希望是一切尖酸的讽刺、恶毒的算计、轻蔑的评价、古老地球上的人类和上帝的选民具有的陈旧、邪恶、让人鄙视的自尊所无法摧毁和削弱的。
说你想说的吧,你需要它们。他们以你所不知道的方式丰富了你的生活。
他们带来了自己全部的梦想和希望的巨大财富,也带来了高远的目标和雄心。
他们或许被改变、被淹没、被削弱,直至被击垮,但是他们或许并没有消失。
他们——他们每个人心中的某些东西,进入了你的空间,陷入你纷杂、混乱的生活中,化解在你单调的花岗岩人行道上,沉陷在你风蚀日晒的砖块里,潜入你冰冷的钢铁和石头间,融入你和我的朋友们各式各样的生命中,并以许多神秘而不为人知的方式进入你的所言、所思、所为之中,与你塑造、铸就的一切纠缠在一起。
在曼哈顿周围,所有的渡船都被他们的激情漆成了木纹状。河边每一缕鲑鱼色的晨光都会使你喉咙发痒、心潮澎湃,因为它们狂热的青春和奔放的想象力已经融入其中。每一个高楼林立的街道都罩上了清晨蓝色、沉静的曙光。这一切存在于早晨的每一丝滑动和束缚中,存在于港口红砖建筑古老、神秘的气息中。它们存在于每个大桥振翅高飞、俯冲而下的过程中,存在于每根缆绳的嗡嗡声里。它们存在于隧道的纵深处,存在于每一颗鹅卵石、每一块砖里。它们存在于刺鼻而令人兴奋的烟雾里,存在于你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
兄弟们,你们可以想尽办法忘掉这一切或者否认这一切,但是,它们却使你冷酷的身体变得温暖。它们随时为你效劳。
因此,这些从南方来的年轻人,除了回乡探访以外不再回家乡了。不知怎的,他们爱上了自己们饮用的毒药,那条咬伤他们的毒蛇现在已经深埋在他们的血液中。
在他们所有人当中,艾尔索普扮演着最可靠的角色:他们聚集在他的周围,就像鸡雏围在鸡妈妈的身边一样,他是最令人鼓舞的。他喜欢南方——却又不像他们那样视野狭小。因为其他人为免受他人的侵害一直固守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保留着各自特殊的语言,同时也固守在各自所在的安全群体内,像伊丽莎白时期的水手一样,日复一日冒险进入那个伟大、陌生的外部世界,想要寻找黄金或者寻求通往中国(实际上,迄今为止,在有些人看来,那仍然是个类似印第安人部落的国度)的通道。他们睡觉时警戒地围绕在其领袖周围——艾尔索普却打造了一个更为广泛的圈子。他一直在扩张。他每天都和一些新结交的人谈天说地——和公园长椅上的人、巴士上的人、餐馆的人、杂货店的人、冷饮柜边的人交谈,和曼哈顿、布朗克斯、布鲁克林、皇后区和斯塔滕岛上的人交谈。
他比其他任何人更加强烈地蔑视、嘲笑那些“该死的外国人”。而现在他认识了一个名叫罗马诺的意大利小伙子,他的职业是职员,不过从专业上来讲是个画家。现在,他把他都领到家里来了,罗马诺做了意大利面条。他还和其他人会面——张先生,一个佩尔街上的中国商人,对古诗词很有研究;还有一个西班牙人,在一家餐厅里当侍者的助手;一个来自纽约东区的年轻犹太人。
虽然艾尔索普擅长宣传自己对本土的信念,但一切崭新、陌生——神秘、奇异,以及各式各样的东西——都会吸引他。
但是,他依然热爱南方——这一点毫无疑问。每年圣诞节的时候,他都回去。最初在那儿待两周,后来就成了十天,再后来就成了一个星期,而如今三天不到就从家乡回来了。但他热爱南方——每次回来时总会带来一大堆新鲜的故事,饱含热情、感情,带着朴实的笑声;他带来了威尔斯小姐、他的表妹梅里曼、埃德韦瑟比和他姨妈卡罗琳的最新消息;还有他见到的“南方那儿”所有单纯、美丽、可爱的人们的最新消息。
然而,在艾尔索普包容一切的天性中,他的内心深处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他咯咯地笑着,应和着所有的人,他本人像这个城市一样说话尖酸刻薄,蔑视一切,但突然间会带着一种匹克威克式的宽容叹息着,喘息着,他会对这个陌生之地充满热情和坦然。“尽管如此,有一点你必须告诉他们!”他会说,“这是世界上最该死的地方……是有史以来最荣耀、最疯狂、极其完美、极其宏伟,最令人厌恶的城市!”他常常在一堆杂物里,在堆积如山的旧杂志和剪报中翻找着什么,找到后,就会给他们朗读多恩侯爵的一首诗。
【第十五章】众神的黄昏
那年他们的生活并不差。从诸多方面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不管怎么说,那种生活始终让人兴奋不已。吉姆·伦道夫是他们的领袖,和蔼可亲却严厉的独裁者。
现在,吉姆30岁了,他开始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了。他无法接受这些,也不能面对这些。他一直生活在过去,但是过去无法再回来。那时,蒙克和其他人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后来他们都明白了,他为什么需要他们,以及为什么他需要的所有人都很年轻。对他来说,他们代表了已经逝去的过去。他们代表了他逝去的荣名。他们代表了他已经失去、几乎被遗忘的传奇的荣耀。他们用自己的忠诚和盲目的崇拜,把这一切重新带给了他。他们使他重新找回了过去的感觉。当他们意识到这一切时,心里都有些难过。
现在,吉姆成了一位媒体工作者。他在一家重要的国际性新闻机构——《联邦快报》上班。他也喜欢这份工作。和其他很多南方人一样,他对新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浪漫主义的才能,不过,即使在工作中,他思想的本质也很明显。
他拥有一种与生俱来、渴望旅行的愿望,拥有一种想被派往国外做通讯记者的抱负,但其他人从未听他说过。他想去俄国,那儿正在发生现代世界最重大的政治变革,他也想去英国、德国,或者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他想去那些能给他带来浪漫遐想和无限魅力的冒险之地。他希望被派往南美、西班牙、意大利、法国或巴尔干半岛国家。他一直想去某个温柔、热情、壮丽、时尚的地方,那儿的空气中弥散着烂漫。他想,他在那儿可以得到水性杨花女人的芳心。(实际上,他最终的确到了那儿。还在那儿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死在了那儿。)吉姆对新闻的感觉,尽管非常敏锐、丰富多彩,就像他对生活的观念一样,但或多或少受到那个领域基本观念的约束。尽管他经历过世界大战,但他仍然对战争很着迷,他认为战争是一个人勇气的象征。在他看来,战争就像一场大型的体育竞赛,一场国际足球赛事,给双方的明星队员一次持球冲出重围的良机。就和理查德·哈丁·戴维斯塑造的某个角色一样,他不仅想亲历战争、报道战事,而且想在战争中扮演一个角色,一个重要的主角。按照他极具个性和主观性的新闻观点,吉姆不知何故认为每一个重大事件都是为表达自己的个性而发展形成的。
体育赛事也一样,他对体育比赛的兴趣自然很强烈。这一点在戴姆普西和法尔普争夺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的对决中,表现得极其明显、十分有趣。
拳击手们还在训练。空气中发出低沉的嘈杂声,人们在猜测着胜负结果。
冠军得主——戴姆普西,在被滕尼[48]打败后,按照美国人古怪的心理特征,他后来变得大红大紫,但是这次,人们对他憎恶得咬牙切齿。因为,首先,他本来是冠军,在美国社会的各个层面,当上冠军这份差使是一件危险而痛苦的事儿。其次,他本来享有别人无法企及的、几乎战无不胜的美誉。这一点也激起了人们对他的憎恶。人们希望他被击败。最后,由于他有战争记录,因此受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恶毒攻击。人们说他是懒鬼,说他的同龄人都在法国的战场上出生入死时,他却待在家里,在造船厂赚钱。当然,你随时都能听到美国人对他的指责:他是个“懦夫”。这种说法并不正确。
另一方面,尽管法尔普体力结实,出拳笨拙而有力,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了,但是,他的不足却激起了大众的想象力,增加了这场比赛的刺激性。这就足够了。在公众的心目中,法尔普成了“彭巴斯草原上的野牛”,有人认为他会像公牛一样,低着头猛冲进去,用他强有力的右臂,一拳击溃对手。
目前,这两个人正在为决战而训练着。每天去法尔普的训练营地看他的训练进展就成了吉姆的部分工作。这个南美人对吉姆颇有好感,他会讲西班牙语,理解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吉姆对这个人和他决战的前景非常看好。或许这个高大、闷闷不乐、粗暴的人的身上某种无助、愚笨和不善言辞的特质激起了吉姆强烈的同情心。现在,每天晚上吉姆都会过来,骂骂咧咧、怒气冲冲地讲述当天发生在训练营的各种事儿。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