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网与世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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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个可怜的,傻不啦唧的龟孙子,”他会和蔼地骂道,“他对进入状态的知识还不及巴纳姆和贝利马戏团里的那个胖女人多。他周围的人都一无所知。天哪!他们还把他带出去跳绳。”他轻声地笑着骂着,“他们似乎想把他训练成为五月女王。为何要让他通过跳绳来对付戴姆普西?以戴姆普西的实力,他是赢不了的。所以,戴姆普西会在开赛后五秒之内把他击倒。那个家伙根本不懂拳击。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走到台上,使出吃奶的劲儿,他们还在努力教他怎样闪展腾挪……还谈什么比赛状态啊?我知道该怎样让一支足球队进入状态,不过,给我三个星期,如果我不能使其比赛状态有所提高的话,你可以一脚把我从这儿踢到波罗球场去。”他轻声地笑着,一边摇着头说,“全能的上帝啊!这简直是在造孽啊!嗨,他妈的,他们竟然让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任何一个足球教练看到中卫那样吃东西,都会气死的。我就见过他先喝汤,紧接着吃了两块上等腰肉牛排,还吃了焖炒洋葱和法式炸薯条,最后还吃了一整块苹果馅饼,一夸脱的冰激凌,喝了四杯咖啡!然后他们让他出去跳了几分钟的绳,好让他的肚子变小一些。”
“可是,吉姆他为啥不找一个好教练呢?”有人问。
“为啥?”吉姆说,“我来告诉你为啥。因为他太抠了,这就是原因。因为那样花钱少啊……”他又摇摇头笑道,“他吝啬得连第一次到这个国家来赚得的第一块五分镍币都攥在手里呢。戴姆普西完全可以把他一拳从这儿打到阿根廷去,不过去那儿的时候,他会把赚到的每一分钱带在身上的。”
对其他人来说,每天讲述的这些事情就是扣人心弦的新闻。听到那个长得像公牛的阿根廷人的拳击事业和进展,他们一个个激情澎湃、兴奋异常。在比赛临近的时候,他们都进行着各种各样令人着迷的推测,在吉姆的带领下,他们都买了拳击比赛的门票。他们的计划是把这些票留到比赛前夕,到时候再把票卖给那些拳击发烧友,发一笔横财。他们希望把价值为五美元或十美元的门票卖到五十美元。
如果在最后时刻他们不犯那种典型、愚蠢的错误的话,这个愿望也许会实现。
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向别人承认自己想亲眼观看那场拳击比赛。任何这样的提法都会受到鄙视的呵斥。事实上,当他们当中有人暗示,他更愿意使用自己买的票而不愿以五十美元的价格卖掉时,吉姆因愤怒和鄙视都快把肺气炸了。
然而,他们把那些票捂得太迟了——直到最后,他们不得不设法在波罗球场上把那些票卖给可能的最后买家,而且不再计较价钱的高低了。他们完全可以这么做,但事实上他们一直想亲自观看这场拳击比赛,这是他们每个人心中怀有的、无人愿意承认的秘密希望。而他们果然照做了。现在回想起来,蒙克对他们能那样做感到很高兴。那天晚上,他们以一种奇异的、令人痛苦的、无法定义的方式创造了他们生活的历史,因为在美国只有流行歌曲或职业拳击赛才能做到这一点,它唤起了一段灿烂、生动的时光,唤起了许许多多的回忆,在其他情况下,这些回忆或许只是那些几近被人遗忘岁月的朦胧、模糊的碎片。
在规定的比赛开始前一个小时,甚至在预赛开始之后,他们全部围在公寓的客厅里激烈地争论着,互相强烈地指责其他人没有把计划进行到底。每个人都强烈否认自己曾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吉姆的声音压过了所有激烈的、喋喋不休的声音,他激昂地宣称自己仍坚持出去把手头的票卖掉,他去马球场只是出于投机发财的目的,而其他人如果愿意可以取消前言。但他坚持卖掉自己的票,即使那是他最不愿意干的事儿。
到最后,他越辩解,越信誓旦旦,大家越不相信他;他叫嚷的声音越大,越说服不了自己。他们争论着、辩解着、质问着、矢口否认着,直到最后的时刻,不知何故,他们都知道这一时刻就要到来了。终于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时,吉姆在激烈的自我辩解过程中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看手表,狠狠地发出了一个惊人的宣告。他望了望他们,轻声沙哑地笑着说:
“好了,伙计们。谁想和我一块儿去看这场拳击比赛?”
这简直是他们愚蠢和非理性的绝佳写照了:他们一直都在制订计划、方案、坚决地声明,而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他们最终却因冲动和感情用事放弃了。这恰好就像吉姆·伦道夫本人。这就是他能做出的蠢事,他老干这种事,非理性的冲动毁掉了他所有天衣无缝的计划。
既然时机已经来了,既然他们都放弃了,既然他们最后都毫不隐瞒地承认了他们一直想做的事情,他们便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地去了。他们看到了拳击比赛,不过,他们没坐在一起,因为他们买的票是场内不同区域的。蒙克的座位在后面的第三区,又在上层很靠后的位置。场地中央用绳子围起来的正方形区域看起来很远,周围密密麻麻的面孔让人望而生畏、头晕目眩。然而,他对这个场面的印象,甚至到事后仍然极其直观和生动。
在拳击手和经理人走向环形场地时,他看见人群中出现了许多小小的骚动,随后,当他们穿过绳索走上竞技台时,他听见巨大的吼叫声冒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大。年轻的戴姆普西看起来棒极了。在庞大人群发出的叫喊和骚动中,蒙克感到自己神经紧张、心潮澎湃。戴姆普西坐立不安。他从凳子上跳起来,蹦跳着,用手抓着绳子伸了伸腿脚,深蹲了几下,就像一匹赛马一样,活泼而强健。
选手被召集到场地中央接受最后的指令。法尔普慢腾腾地出来了,披风搭在他壮实的双肩上,他虎视眈眈地站在那儿,满头粗糙、浓密的头发又黑又亮。他已经很出名了。他确实像一头愠怒的公牛。戴姆普西始终在活动。接到最后指令的时候,他紧张得坐立不安,脑袋低垂,稍稍偏向一侧,不去正视法尔普那愠怒、麻木的表情。他们接到指令后,转过身各自走向场地的一角。他们脱掉了长袍。
戴姆普西灵活、轻盈地坐在绳子上,铃声叮叮当当地响了,选手出场了。
那不是拳击比赛,也不是为争夺头衔而预定的竞赛。它是烈火准时的燃点,是人们所有力量的集聚,是这个时代神秘速度的集聚,就像美国一样残酷、无情、野蛮、迅速。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场拳击比赛重新开始并集中了这个国家生活的一个时代。它持续了六分钟。几乎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实际上,观众还没有意识到其开始,比赛就在他们面前迅雷不及掩耳地爆发了。
从那一瞬间起,那场决斗就激烈地进行开了,以狂野的速度、以突然而令人惊讶的命运变化你来我往,以至于后来,人们都惊呆了,个个不知所措,谁也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没有两个人的意见是一致的。人群在混乱中走来走去、成群地起哄,无数的声音争论着。没有人知道有几次出拳击打的动作,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次法尔普被戴姆普西那排山倒海般的拳头击倒在地,也不知道在法尔普凌厉的攻势下,戴姆普西被打出拳击场外,被逼在围绳间有多久。有人说有七次出拳击打的动作,有人说是九次,还有人说是四次。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戴姆普西被打出拳击场超过了十五秒,并说计时时间晚了,法尔普应得的胜利被非法剥夺了。有人说戴姆普西比赛时恶意地无视规则,是裁判为他的残酷和违规大开了方便之门。
的确,这场比赛展示的不是赛场上的技巧和策略。这只是两只野兽之间的打斗,每一方都想不择手段、想法设法、在最短的时间内置对方于死地。在那千变万化暴力镜头的回旋中,最终让人记忆最为深刻的是戴姆普西那黑色的、左摇右晃的脑袋、发泄愤怒时咧嘴露出的牙齿,以及铁锤般的拳头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和力量,以至于无法看清其快速的出拳。他就像一台砸铆钉的机器,在人群的狂呼和喧嚣声中,仍能听见持续不断、像子弹一样快速、砰砰砰的重击声。一次又一次,这个残忍的巨兽在呼啸而来的重拳下像中了枪弹似的倒下了。他也被击中了。他的表情和动作与一个脑部中弹的人别无二致。顷刻间,就在不到一秒钟的一瞬间,他又站直了。后来他不是倒下了,简直是垮了下去,好似粗壮的双腿被打断了一样。他就像一头受到重击、晕头转向、怒气冲冲、困惑不解的公牛。
但是突然,他像一头困惑的公牛怒气冲冲地发起了攻击。他用一记可怕的右勾拳结结实实地打中了戴姆普西,将他一下子打出了绳圈,然后冲过去,猛力地击打着,直把对方从围绳中打出了拳台。此刻,人群发疯似的吼叫起来,法尔普像一头打垮了对手的公牛得意扬扬,整个拳台都是他的了。戴姆普西像一个被打扁了的玩偶,飞出了围绳。那些记者们纷纷伸出胳膊保护自己。这个拳击手冲撞到一堆打字机那儿,同时,带着一种好斗动物的本能,瓮声瓮气地咕哝道:“让我返回那儿继续打!”
他们把他抬起来送回了围绳圈成的拳台。他目光呆滞地摇晃着,跌跌撞撞地像个醉汉。他一下子扑过去扭住对手,拼命地抓着不放。他的头脑清醒了,决斗又上演了——又是无情的双手发出的砰砰砰的捶击声。这头牛突然不动了、头晕目眩地再次跌倒,就像一根折了的稻草。第一回合就这么结束了,的确结束了,虽然这一回合持续了三分钟,但是那已经让观众大饱了眼福,后来有人说,那一回合似乎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第二回合,比赛结束得干净利落。
这时,那位屠夫学会了小心谨慎。这次他出战的时候相当狡猾,耸着双肩,把瘀青的下巴缩在双拳之下。然后,一切都结束了,那头大公牛没有对付这种方法的武器。他低下头猛冲过去。那台铆钉机将他打倒了。
那晚,整个城市兴奋得炸开了锅。这就像一场战争,就像宣布一项总动员令。比赛结束后,吉姆·伦道夫、蒙蒂·贝拉米、哈维·威廉、珀西·斯米德和蒙克又到球场的一个出口处集合,然后一起到了市中心。在他们到达纽约市中心的时候,消息已经在那儿传开了。百老汇大街和时报大厦前的三角形空地上尽是沸腾的人群,他们疯狂、兴奋地到处走动着,热烈地争论着。蒙克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这个场面让人热血沸腾,令人激动,同时也预示着不祥。
在极大程度上,整个人群是由百老汇类型和特征的人构成的,那些人长着狡黠的面容、不安的黑眼睛,在黑夜中,他们的脸上透出冷酷和狡诈、堕落和罪恶,他们来源于这个特殊的地方、独特的组织构成,来源于这个城市邪恶、罪恶的夜生活中狂热而不健康的相互作用。他们肮脏的激情令人惊骇。他们像一群杂种狗相互咆哮着、追逐着、喧闹着。到处充斥着仇恨和令人愤怒的憎恶,充斥着愚蠢的污言秽语。
蒙克无法理解这一切。这座城市对他来说很陌生,那些铅色的脸孔,那些抽搐着怒骂的嘴巴,那夜晚的灯光下狂热而闪亮的眼睛,使他或多或少产生了一种罪恶感和毫无意义的激情。他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听见了他们憎恶、肮脏的言语。他极力找寻其中的意义,但发觉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有些人讨厌法尔普,有些人讨厌戴姆普西,还有人憎恨这场拳击比赛和结局。有些人指责说比赛是“预先安排好结果的”,有些人说这场拳击比赛本来就不应该举办。有些人断言说法尔普服了兴奋剂,有些人称他被贿赂了;还有些人称他“只是个淫棍”,戴姆普西是个“懦弱的废物”,还说以前的一个冠军就能同时把他们两个击败。
但是,他们咆哮的仇恨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蒙克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最后他得出结论:他们真正仇恨的不是拳击比赛、拳击手和比赛结果:而是他们自己、你我他、世界上一切生命体。他们只为仇恨而仇恨。他们相互嘲笑、辱骂、诅咒,只因他们灵魂深处有黑色的毒药。他们对一切都不信任,由于缺乏信任,他们连自己也不相信。他们是一个被邪恶的力量毒化的种族,是一个从有毒的果实中吸食唯一营养的部落。这一切那么盲目、固执、邪恶、恐怖、没有意义,以至于突然间,蒙克似乎觉得在城市生活的中心和正中央正盘踞着一条巨蛇,似乎存在着一种可怕的、具有破坏性的力量,而且正在此处产生影响。
他和其他那些怀着激情和巨大希望从小镇和乡下来到此地的人,目前似乎正面临着生活信念中某种邪恶和未知的东西,这是他们不曾料到的,对此毫无准备。
蒙克曾打算看看它、感受一下,随后在城市生活的每个层面当中了解它,在人类大脑的巨大、令人难以理解的混乱状态中,在人类的精神和能量的各个层面去了解它。但是现在,他第一次目睹了这一切。他无法明白这种白痴般的、盲目的恶毒。然而,它却是存在的,而且无处不在,存在于那些扭曲面孔上令人厌恶的愤怒中,存在于那些狂热、病态的目光中。
此刻,蒙克听见吉姆正在说话。他们不断地从这一群人走到另一群人那儿,倾听这些疾恶如仇之人的谈话,现在吉姆·伦道夫开讲了,他用柔和、沙哑的音调、和蔼可亲却威风凛凛地说,他们弄错了,拳击手都没有服用兴奋剂,比赛结果也不是预先安排好的,而且比赛结果是必然的、公正的。这时,蒙克听见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中有一个充满仇恨和嘲弄语气的声音大声地反驳他,一张扭曲、肮脏的嘴冲他啐出了一口令人作呕的浓痰。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比眨眼还快。吉姆一把抓住了那个家伙,用他强有力的大手扯住他的衣服,硬生生把他拎了起来,并像拎着耗子那样摇晃着。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