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网与世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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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还小的时候,在整个南方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个当地的英雄——某个村子里捍卫白人利益、维持白人霸权的人——讲述了他唯一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万事俱备的、血淋淋的冒险经历,他去了愚昧、腐败的北方。这次冒险经历时而在华盛顿,时而在费城或纽约、时而又在波士顿或巴尔的摩,但最基本的背景却始终一致。这出英雄剧的场景始终设定在一个北方城市的餐馆里。这位从梅森—迪克逊战线上归来的荣誉骑士,走进饭馆想吃点东西,坐在一张桌子旁。还没有到喝汤的时候,这时,他抬起头,令他吃惊和气愤的是,他发现一个“五大三粗的黑鬼”进来了,坐在了他的对面,就坐在他的桌子对面,而且和他共用一张桌子。于是——不过,还是让二十年前这个小镇更善于讲故事的人讲完这个故事吧:
“喂,”老吉姆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个狗娘养的黑鬼,坐在我桌子对面是啥意思?”这时,那个黑鬼反驳他了,他告诉吉姆,他现在可是在北方,在这里黑人和其他任何人都是一样的。而老吉姆说:“你这个黑杂种,你可以和扬基佬一样,但是你现在可是在同一位白人说话!”说罢,他拿起一只番茄酱瓶子朝那个黑人头上就是一砸。吉姆说他认为把他砸死了,还说他没来得及瞧他一眼,只是任他躺在那儿,便抓起帽子走了出去。他说他赶上了开往南方的头趟火车,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北方,他说即使永远再也看不到那个该死的破地方了他也毫不在乎。
这个故事通常会引起一阵赞赏而钦佩的笑声,有些人还会兴奋得直拍大腿,乐得惊呼:“哦!乖乖!无论如何我都想瞧瞧!真了不起!我现在才知道,老吉姆干过这样的事情!只要你愿意,我敢打任何赌,他把那个黑鬼弄死了,确信无疑!我不会指责他的,如果是我,我也会把他弄死的!”
在他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乔治肯定听过上百遍这个被人嘻嘻哈哈地传颂、血腥的传奇故事了。有时候,这个故事里主人公的名字不尽相同——有时是“老吉姆”、有时是“老鲍勃”,有时又是“老迪克”——不过,故事的主要情节始终一致:一个厚颜无耻、撒旦般的黑鬼走进了饭馆,坐在禁止黑人坐的座位上,立马被一只番茄酱瓶子无情、残忍地彻底消灭了。这个以不同形式出现、不断创新的故事,在乔治初次来到这个伟大城市生活的时候,仍然在那些来自南方的漂泊者口中流传。在更近的版本中,那个傲慢无礼的黑人在公共汽车、地铁、列车车厢、电影院、拥挤的电梯或光天化日下的街头就被弄死了——事实上,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他胆敢放肆地入侵、过分地接近一位傲慢、高贵的南方白人,就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有人猜测,这些黑人罪犯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是造成南方本地人重返他们崇高故土的一大原因。
另外一部分返乡者,也许是较有文化的那部分失败者,对其返乡的原因有另一种解释。然而,这种解释同样是从自我防御的基本渊源衍生出来的,是合情合理的。这是较有文化的那一部分人——作家、画家、演员——他们体验过这个城市生活的热情,然后落荒而逃。他们的观点和原因更加微妙、更加老练。
某位演员或剧作家声称,他发现自己艺术之完整性、真正的民间戏剧艺术,已经被百老汇戏剧有害的、不正常的影响戕害、破坏了,被虚假、欺骗和廉价的煽情戕害、破坏了,被那种不求本质、只求形式的本土作品戕害、破坏了。画家或音乐家发现艺术家和他的艺术作品任由一些时尚的派系摆布,这些派系受到毫无生气的、狭隘的艺术流派的影响而目光短浅。作家也这样抱怨,在这个城市里,创作者的生活受到了乏味艺术赝品的威胁——乌烟瘴气的“文学生活”,文学派系恶毒的阴谋,互相吹捧、互利互惠的卑劣手段,见钱眼开甘当皮条客的评论家,整个肮脏、奉承、寄生虫般的混乱世界。
在这种不正常、腐败的创作环境里,那些具有叛逆精神的挑战者宣称——艺术家失去了和现实的联系,失去鲜活的灵感之泉,已经从其称之为“根”的现实联系中剥离开来了。所以,他受困其中,陷于险境,像安泰俄斯[47]那样被高高地举起,与生他养他、使他恢复元气的故土失去了联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陈腐、受到污染、毫无生机的空气。如果艺术家想被拯救,他就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他必须回归,回归到那块给予他生命、其艺术赖以汲取力量和能量的地方。但必须与那些派系、沙龙、圈子,以及城市生活中所有不正常的领域完全、永远地断绝关系。他必须重归那片沃土,重归自己的本源,与自己的“根”连在一起。
因此,南方新联盟优雅的年轻绅士们摆脱了他们身上毫无体面的枷锁,从他们唤醒的意识里抓住了幻象的最后一根蛛丝,傲然退回了南方,并在某所大学担任教职,安安稳稳地从事学术活动,他们借此可以按季度发行一些赞扬农耕社会诸多优点的珍贵小杂志。这些具有叛逆精神的人凭借其精妙的智慧不断地制定出他们这个圈子的规章制度和仪式——这些规章制度和仪式用一种非世俗的语言肯定了根本和渊源二者的世俗优点。
乔治·韦伯观察并发现的这一切颇令他困惑和吃惊。他觉得年轻人的习惯、品位、思维和写作的方式,似乎很大程度上从属于他们此前断绝的那些审美派系的风格,而非别的任何风格。他似乎觉得,这些年轻人开始用一种邪教的语言讨论回归“农耕生活方式”的种种优点。他觉得,不论是永久居民还是返乡者,几乎无人能理解这种语言。此外,作为一个祖祖辈辈务农的山民来说,他年复一年地艰难挣扎在水土流失严重的山窝窝里,开辟出一小块地种植玉米;作为一个在宾夕法尼亚农场里做工的农场工人来说,他每日扶犁辛苦劳作十五小时,只为赚取五十美分的工钱。现在,他被一个南方大学手指纤长嫩白的知识分子告知说,他最需要的就是重新获得回归这个生他养他的社会所具有的世俗的、良善的美德,这的确令他吃惊不小。
当然,总的来说,整个失败的、回归的这类人最基本的特点是——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想象力丰富的人,职业人士还是劳动阶层——都在为南方人的恐惧和失败做合情合理的自我辩护:对大城市的冲突和竞争产生的恐惧;无力面对和适应现代生活中的各种情形、斗争和激情;像阿波马托克斯一样迂腐、病态地退回到愚蠢和幻想,退回到偏见和顽固、壮丽的传说和自欺欺人的诡辩的阴霾之中。他们傲慢、讽刺地从明显与其紧密相关、希望自己归属其中的生活中脱离开来了。
那么,关于这些失败者就说这么多吧——这些叛逆者中过于软弱和无能的掉队者,无法面对和承受战争的冲击,落在了后面。那么其他人怎么样了呢?
那些优秀的、更强大的一类,也就是仍然坚持的那些人怎么样了呢?他们被打败了吗?他们被扫平了吗?他们被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还是接到命令后垂头丧气地撤退了呢?
绝没有。事实上,他们在城市生活中取得的成功让人吃惊。他们的辉煌成就是这个国家其他地方的城市移民无法企及的。从某种令人称奇的程度上来说,南方人在城市生活中取得成功的本领来自他们先天的缺陷。如果他成功了,如果他征服了,他就很有可能不仅不顾狭隘的地方主义,而且因为狭隘的地方主义而去做,不仅不畏其惧,而且正是靠恐惧而去大干一场,因为那可怕的、令人苦恼的自卑意识很有可能驱使他取得超人的成就。
当成败的时机对他非常不利的时候,当他认识到这一点时,当他了解到世人都清楚并关注他的时候,南方人通常会备受鼓舞,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南北战争期间,当南方在这种情况下取得最辉煌的胜利——也可以说,当南方吃到最辉煌的败绩时,这个事实被一次又一次地证实了。南方人生性敏感、温和、招摇、敏捷、善变、极富想象力,他们很容易意识到恐惧,并非常清楚这种恐惧。
而且,恰恰由于他们的敏感、敏捷和想象力,他们开始对恐惧心存恐惧,这第二种恐惧通常有可能比第一种恐惧更强烈,以至于恐惧还没有表现出来,他就开始采取誓死的行动。他会像一个疯子,而不是一位战士那样去战斗,他往往会在实力一边倒的悬殊情况下取得几乎让人不可思议的胜利,甚至世界上几乎没有几个人相信居然能胜利。
事实是千真万确的,也同样值得人赞美。但在这种真实中,也有一种虚假的成分。就在这种强大的力量中存在着危险的弱点。在其辉煌的成功中存在着一种可悲的失败。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获得胜利是值得称道的,但仅仅在不利的情况下取得胜利,对于精神的健康和耐力并无什么值得称道之处、是不利的。
看到士兵们像疯子一样,情绪激昂到拼命的程度的确令人兴奋,但是,看见他们像男子汉一样坚决、坚强地作战,同样令人兴奋。由于自尊和敏感,一个人更害怕表现出恐惧,而不是害怕恐惧本身,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好,不过这种强烈的激情、自尊和拼命也会付出代价。尽管它们会激励人们勇往无前,狂热地实现伟大、崇高的使命,但是它也会将战士们抛入无底的深渊,使他们精疲力竭、软弱无力,在换回短暂辉煌的同时却无法在坚持不懈和恒久的毅力中获得某种稳固、持久的成就。
回归的南方人往往是一个形单影只的人。因此,他在这个城市中的第一个举动往往就是寻找处境和自己相似的人。他到城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大学时的密友和来自同乡的伙伴。他们组成了拥有共同利益和相互保护的一个群体;他们在自身周围筑起了一道高墙,免受城市生活带来的巨大灾难。他们在这个城市中组成了一个独特的南方人的群体。可以肯定的是,在中西部地区不可能找到类似的群体,在大平原地区找不到类似的群体,在落基山区诸州找不到类似的群体,在太平洋沿岸地区也找不到类似的群体。或许,在新英格兰地区能隐隐约约地找到类似的群体,因为那个地带和南方一样,主要以一种本土文化特征为标志。不过,新英格兰地区的群体,如果说确有这样的群体存在的话,那也只是隐隐约约、依稀可见,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在城市生活中之所以存在这样的南方群体,有一个明显的原因。这一点可以从根深蒂固的、狭隘地方主义的、与世隔绝的南方生活中找到。观念的分歧、利益、社会习俗和传统观念的分化,在十九世纪上半叶美国人的生活中,迅速聚集形成,越来越把南方的农耕生活与北方的工业生活分开了,南北战争的血腥冲突将其推向了顶点,而战后黑暗、不幸的重建活动使其变本加厉、更加神秘。
战争之后以及重建之后,南方在千疮百孔中裹足不前。
在乔治·韦伯的头脑中有一个在童年时期就产生的印象,是几十年前那幅阴郁、失败、黑暗图景的再次重现。他看见一座远离了喧嚣公路的破房子,许多人沿着公路走着,军队路过的时候,扬起了一片尘土,后来战争结束了,再没有人走过那条路。他看见一位老人沿着那条路踽踽而行,沿着公路旁的一条小径走进了那座房子;那条小径长满了杂草、荆棘和低矮的灌木。再也没有人走过那条小径了。走进房子的那个人再也没有出来过。房子依然如昨。它透过丛生的杂草、密布的荆棘隐隐约约地泛着微光,像一个荒废的鬼屋,门和窗户黑洞洞的,像没有眼睛的骷髅。那就是南方的写照。那就是三十或更多年来南方的写照。
那就是南方,不是乔治·韦伯生活中的南方,也不是他同代人生活中的南方——那是他们都不了解,但都不知何故记着的南方。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进入他们心中的。它在夜晚沙沙作响的树叶上,在南方门廊上静静的说话声里,在大门的咣当一声关闭和随后突然的静寂中,在午夜的峡谷中开往东部和北方那个迷人城市的呜咽汽笛声中,在姨妈芒低沉的嗓音和模糊不清的声音的记忆中,在那个与神秘、堕落的海伦相关的、与生俱来的回忆中,在某种患病的、迷失的、遥远的、许久以前的东西中。与乔治年龄相当的同时代人,他们无法理解它,但却记着它。
另一个世纪下的阳光里又呈现出另一番情景。他们又来到了那条路上。那条路正在铺设。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来了。他们开辟了一条通往房门的小道。一些杂草被清除了。另一些房屋也建造起来了。他们听见车轮转动的声音,新的生活开始了,但他们并不完全属于那个时代。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