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十月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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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大步朝前走去,忘不了自己和那位朋友——那位面带微笑、清瘦、阳光小伙的短暂相遇。那次邂逅留下的强烈启示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深处。
这是逝去岁月里的另一个时刻,是时间长河中数不清的一张面孔。
旅行者在凌晨两点再次踏上了跨越英吉利海峡的客船,向法国海滨小镇布洛涅行进。当时正值盛夏的七月。客船轻快地驶向小镇,旅客们倚着栏杆,欣赏着波涛在夜色中向身后涌去,小镇的灯火开始映入眼帘。这一切伴随着法国海岸线上忽明忽暗的灯火,为旅人们平添了一份喜悦和惊奇的心情。
眼前的土地是法国的,在灯火通明的码头上等待的是法国人,这些灯火也是法国的。正是由于他们心中有了这样一种短期不会消失的神奇、荣耀感,这些旅客才会使他们看到的一切——树木、猫、狗、鸡——同那种神奇的“法国特色”结合在一起。即使见到最熟悉、最普遍的东西,他们都会觉得那是法国的,是与众不同的,都要好奇地观察一番。
这时客船轻快地驶入小镇,旅客们虽然四肢疲惫,但是他们航行的激动、一直不灭的希望和信念此刻再次强烈起来。他们一个个焦急地期待着靠岸登陆。客船在石头建造的码头边靠岸了,他看见人群沿着船舷迅速移动起来,他看见一名身着宽松裤子、上面饰有浅蓝色和鲜红色条纹的警察。很快,他再次踏上了陆地。他快速走下舷梯,出示了入境证,然后跟在一位肌肉发达、身材矮小、穿着蓝色外套的脚夫身后,快步走过了码头。这个脚夫是一位精力充沛的法国人,他扛着行李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在海关检查处,脚夫排队等待着,他大声地喊着并朝蒙克招手示意,疲倦的海关官员低声说了一些例行的话,他敏捷地作着回答,“我没带什么东西,先生,”官员迅速地拿粉笔在他的行李上做了记号。检查结束了,他被放了过去。
突然,蒙克对昔日经过却没有造访过的地方充满了巨大的遗憾和渴望之情。
因为他心中的神秘还没有化解,心门还没有开启。他心里清楚,对他来说,这个小小的海滨城市在他到来之前只是一簇灯火,一幅清晰、混乱的图景,上面布满了街道、脸庞、桥梁、房屋的正面后面、停着火车的大型码头,他以前觉得这里只是一片闪光的水域,回响着浪头的拍击声,混杂着海关官员、脚夫、旅客们的说话声,然后是一道木制码头,远处是一片灯火,最后是大船!——他知道这座小镇的生活或许和世界各地常见的基调和模式一样,但是他也知道,生活的一个致命错误是违抗自然的冲动,放弃怀疑、放弃永远的搜索和探寻。
于是,他转过身告诉脚夫说他不会乘坐这趟列车去巴黎,而要留在小镇上。
过了一会儿,蒙克从另一道门走出,离开了海运码头,坐上了一辆破旧的维多利亚马车,由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牵引着。这辆破旧的马车在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经过了满脸惊讶的脚夫和一群好奇的出租车司机。码头、海关和火车都被抛在了身后,他经过陌生的建筑,穿过陌生的街道,原来的旅行计划完全被打乱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大声唤出了一家小旅馆的老板,开了一间房。老马踏着空旷的鹅卵石路面远去的蹄音尚未消失之前,他已经带着行李走进了一间刷得洁白的大房间。他要了一大瓶红酒,只为心中的快乐和喜悦而畅饮。
几分钟后,他脱掉了衣服,熄灭了灯。他站在黑暗之中,脚下经年的厚木地板好像甲板一样晃动起来,他仍能感觉到大海的起伏。他走到窗边,向外面望去。夜晚甜蜜的空气,夏日里大地醇美的气息,夹杂着树叶和花朵的芬芳,港湾海水的气息,大地和小镇那古老而熟悉的味道——街道的、房屋的、人行道的,还有店铺的味道,一并向他袭来,他陶醉在这种友好而通人性的气味之中。
屋子的窗户正对着一条小街——法国小镇的那种狭窄僻巷,上面铺着大颗的鹅卵石,两侧是狭窄的人行道,仅够一人通过。在夜色中,这条街具有法国街道的特点:寂寥、空旷。所有的小商店都拉下了卷动门帘,诡秘的人们睡在高大的老屋里,他们拉下了百叶窗,谁也看不清里面的动静。那些古老的建筑,或固定或可以改变形态的陈旧雕塑紧挨在一起。他看见街道对面的一家小店的卷帘门上写着褪色的字母“Patisserie”[99]。这是一家极其古老、极其常见的店铺。
街道睡着了,但却具有一种奇怪而通人性的警觉——它就像一只巨大的黑眼睛正警觉、毫无睡意地思考着街道的命运。
这位旅人感到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置身于永恒、现实的大地中,将其强烈、浓重的香味吸入肺中,成为大地之上全体居民命运的一部分。
然后他爬上床,身子钻进了干净的粗布被褥,脑袋枕在深陷的枕头中,仿佛钻进了某种具有生命的物质,他很快就充满了活力,内心充满了惊奇,他自己成了那个黑夜的一部分。房间里的物体——床、椅子、衣柜、浴盆——就像有生命的物体聚集在他的意识里,就像古老、无比熟悉、必不可少的物质,尽管一小时前他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外面的街道、老屋、小镇和大地。
他感到了时间——黑暗的时间,神秘的时间,就像一条流动不息的河流;他感到了整个大地之家,在他看来,所有的生者似乎都友好而亲切。不大工夫,他似乎成了黑夜的生命中心,成了监护沉睡小镇的眼睛。
他在黑夜里等待着,静听着,他听见大地发出好几种熟悉的声音。突然,那富有灵气的寂静被一辆法国列车尖厉的汽笛声——干巴巴的汽笛声打破了。
它在某个地方开始穿越该国的行程时,他听到了它的鸣叫。同样在某个地方传来了极为熟悉、极能唤起人回忆的声音——车轮的隆隆声和空旷街道上马蹄的嘚嘚声。在某个地方传来微弱、断断续续的犬吠声;接着,他听见了他窗下传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还带着金属的颤音。此时,他听到了一对男女说话的声音——男人的声音低沉而隐秘,他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也分辨不出是哪一国语言,但是他们二人的声音和所有行走在夜晚街道上的恋人们的声音都是相同的:他们的上方传来精巧树叶的沙沙声,这些树叶显得漫不经心,温柔而自然,他们抑扬顿挫的声音里透出独特的意味、停顿和语气,就和那些对周围世界或自我世界不太熟悉的人的声音一样。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靠近,越来越清晰,带着强烈的现实感从他的窗前越了过去。
突然,就在他们经过时,那位女人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圆润、温柔、性感的笑声,这时,在时间的魔力下,一盏灯照亮了他记忆中的某个时刻,一道百叶窗在黑暗中被拉起,一个逝去的时刻带着魔力再次变得鲜活起来,这位旅人重新变成了孩子,他在黑夜里听见,在仲夏时分叶片沙沙作响的树下,一对恋人正沿着美国小镇的街道向前走去,当时他只有九岁,那对恋人高唱着“爱我,世界就属于我”。
那是在哪里?
二十年以前,在老卡托巴的利比亚希尔小镇,大约晚上十一点钟,他听见树叶发出柔和的沙沙声;黑暗中传来断断续续欢快的音乐,然而此刻乐声早已停息,小镇变得万籁俱寂,只有狗吠声传来,就像现在;就像现在,除了狗吠声之外,他在夜晚的河边听见轨道上传来车轮的隆隆声、敲钟声,以及夜色中一列美国火车驶进南部山谷时发出的悠长、凄厉的汽笛声,那是一种孤独而奇妙的声音。
现在,在那个小镇的一条绿树成荫、睡意沉沉的街上,这个孩子听见了引擎启动的声音;他在夜里听到了老式汽车急促、响亮的轰鸣声。他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它的模样,这是一辆老式别克或哈德逊牌汽车,引擎轰鸣着,散出一股汽油味和浓重的皮革味。开车的是镇上的一位年轻司机,一位鲁莽、粗暴的年轻人,他长着红红的脸庞,绑着一副皮革护腿。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他便用自己的车子,或者从某个昏暗、沉闷的车库里“借”一辆车,载着他的女人或某个容易弄到手的夏日情人在午夜里兜风。
夜晚清冷、昏暗的空气,摇曳的树叶,鲜花沁人肺腑的幽香,沉睡的大地和黑暗中群山透出的巨大诱惑,刺激着他们强烈的欲望。睡在床上的孩子再次感到了夜晚的神秘和诱惑。声音寂灭了,那一对恋人在树叶沙沙的大树下经过,沿着寂静的街道前行:他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和亲密的低语。然后,他听见了女人低沉、圆润的笑声,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们当时高唱着“美好的夏日旧时光”。
就这样,此情此景从他记忆的黑暗深处抽取出来,在他入睡前的脑海里闪闪发光。但是有谁知道它从何而来,受何种魔力的驱使?法国小镇街头一位女人的笑声再次复活了这段记忆,随着记忆的复活,在孩子逝去的形象上,在他毁坏、疲倦、腐烂的肉体上,人类青春的巨大渴望和单纯也都复活了。这段记忆唤起了一种无言的情感,一种喊不出来的呐喊,一种他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话语的弦外之音。他又听见了法国夜班列车尖厉、干巴巴的汽笛声,唇间迸发出一阵欢快、痛苦、扭曲的呼喊,充满了悲痛和狂喜。接着,他沉沉地睡去了。
【第四十五章】巴黎
三天以来,他感觉自己像在梦游。巴黎的花花世界在他周围掠过,笼罩在模糊、沉默的幻影世界里: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喧闹的大街,拥挤、熙攘的人群,咖啡馆,饭馆,灵动而闪耀的生活。他无时不在想着埃斯特,但是他觉得她就像一个附在某种强大、邪恶魔力之中的人。此刻,他的脑海里又充满了新的疑惑和恼人的恐惧。为何还没有她的来信呢?
在一种无情、疲惫、不安的力量驱使下,他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
他眼里所见的东西毫无愉悦之处,只是一种变化和运动的概念,仿佛可以把栖居在他精神里的恶魔抛在身后,抛得远远的。他会从一家咖啡馆换到另一家,坐在露台的桌子边,在这家喝一杯咖啡,在那家喝一杯匹康酒,而在另外一家喝啤酒。他神情焦躁、不快地看着眼前的勃勃生机,看着这种法国特有的、不知疲倦的、麻木的欢快场面。
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始终相同。首先,这里有来回奔忙的侍者,有等候情人的年轻男子,有等候恋人的妙龄女郎,有将椅子摆成一圈儿等待亲友到来的家庭聚会,有像他这样孤零零的年轻人,有三三两两闲逛的妓女,有围着一杯黑啤酒谈论生意的法国人,还有聚在一起扯闲话的老妇人。
那么,难道一切都一样吗?他该不该再换一家咖啡馆,再来一杯黑啤?那里的啤酒是否会好一些?一切都永远相同。
早上一起床他就会离开酒店,无法再待在那里。他会立刻坐上巴士,或者生气地大步走过码头,穿过桥梁和卢浮宫的拱门,沿歌剧院大街一路前行,最终来到美国快递分公司的大楼前。他怀着激动、急切的心情在接收邮件的窗口前面排好队,确信自己当天肯定能收到期盼已久的信件。接着,如果没有来信,他会突然急速走开,内心充满苦恼和绝望,憎恨他身边的每个人、每件事,甚至连他呼吸的柔和、乏味的空气也心怀恨意。
他们是否忘了把他的信从伦敦寄出?很快,他又充满了欢快的希望,他确信她的信就在那里等着他。或者说,难道她伟大、永恒的爱情死去了吗?难道他已经被遗忘、被踢出了局外?难道所谓的“永远”只有短短的六个星期?难道她已在其他恋人的身边低声许诺着“永远”?
每一天过去,他的希望都会再次澎湃起来。他那渐渐沉重的内心非常清楚,“美国快递”会派谁把信送到他的手中。这时候他开始憎恨起那个态度粗鲁的秃头小职员来。这种憎恨如此强烈,那个不讨人喜欢但却无辜的小职员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正如蒙克逐渐认识到的那样,尽管人们生活在迥然不同的时间、思维和意识之中,但是人们的感官世界却惊人地相似。粗野大地上某个愚笨的懒汉——他伤痕累累的身体,震惊、发育不全的大脑曾经穿越布鲁克林隧道深处肮脏、恶臭的黑暗——但却无法理解爱因斯坦和莎士比亚;正如一个终日徘徊在主人书房的小狗却对主人的书籍一窍不通一样。然而他震惊、粗野的意识,却可以在瞬间被一个轻蔑、冷冷的眼神、一个轻视的字眼、一种鼻孔微张嘴唇紧闭的傲慢神情激怒。
现在,对于美国快递分公司里这个乏味而普通的小职员来说,情况也是如此。他逐渐感受到了对方对他奇怪的反感;每天,他们透过柜台交换凶恶、冷酷、仇恨的眼神;他们的言语刺耳而烦躁,带着侮辱的口吻。当小职员查过邮件转过头来说“没有你的信,韦伯”时,他会看见对方神情痛苦、饱受打击,小职员的脸上就会露出恶毒、得意的神情来。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