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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十月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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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样的时候,他会跌跌撞撞地走出那个地方,他的悲痛和失望无可复加,他不仅憎恨那里的工作人员,而且也憎恨每一个去那里旅行的人。在他看来,每个人的眼神都显得苍老、死气沉沉,充满邪恶;他们一看见他的绝望神情,就会露出一种粗鄙、欢快的神情。他讨厌那种乏味、带着鼻音的声音,还有干瘦的脖子。不论男女,他的这些同胞总是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他们廉价、机器制成的衣服令人厌恶。他们对其他民族表现出粗野的傲慢和漠视。他憎恨这种千篇一律的明显特征,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有收到一封信,他把他的所有怨气都发泄在同胞的身上,他怀着一种扭曲的爱国情怀,认定整个国家已经变得贫瘠,堕落,腐败,甚至充满罪恶。这个国家制造出了一个巨大、邪恶、无坚不摧的机器,整个民族变成了廉价的机器人,背叛了“老美国”以往的全部欢乐、生命力、成果和荣耀,那是属于科洛莱特、林肯、惠特曼以及马克·吐温的美国,当然也属于他自己。如果“老美国”会得到复兴,整个世界得到拯救的话,这个可怕、邪恶的机器人民族就必须被摧毁掉。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没有收到一个女人的来信!

  他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穿过快递公司办公室那一群叽叽喳喳的游客,他紧咬着牙,带着恶毒而贪婪的愤恨,一种狠毒的满足感,竖起耳朵倾听周围人们的只言片语。但是这似乎也无甚乐趣,这里是迷惘、失落者的聚会之所,一大群叽叽喳喳、情绪兴奋、满腹牢骚、糊涂而不快的人,受某种力量驱策、毫无经验的人。他们都来自各地的小镇,一直梦想去欧洲旅游,他们都是来自美国中西部的教师、小镇商人及其家眷、“俱乐部的女服务员”、男女大学生等,他们都像牛群一样被人们驱赶着进行某种可怕的旅行,不管来到什么地方,他们都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被人糊弄和欺骗。生意已经令他们厌烦、疲惫、害怕、不知所措,他们对这次伟大的旅行深感失望,虽然曾经对此次旅行充满了憧憬,而现在他们只想“回国”。

  在这种情况下,他说不清楚自己更讨厌谁,更讨厌这些说话带着鼻音、抱怨不休的游客,还是更讨厌那些办公室人员。他们举止粗鲁无礼,缺乏耐心,态度生硬,还公然以游客的不满、迷惑、错误和不适为乐,甚至连那个小小的邮政职员也如此。这些办公室人员有美国的也有法国的,他穿过办公室时随时都会撞见他们,他们说话时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柜台,他会听见他们言语生硬而冷漠,语气凶狠而冷酷。

  “很遗憾,夫人,我们为您订票,但是如果您不喜欢您的位子,那和我们无关……不,不,如果您的座位在柱子后面,挡住了视线,我感到遗憾,但这是您自己的责任,对此我们概不负责……不,先生,不,这和我们没有一点儿关系……不,我们不负责,我们推荐的酒店都是列在我们的单子上的,我们始终认为这是一家声誉不错的酒店,也得到了我们以前送去住宿的顾客的推荐。如果您的行李被偷,我很遗憾,我们并不负责您的行李,”然后厉声说道:“谁?什么?”语气冰冷,漠不关心,“我说不上该去找谁,先生,您可以试试美国领事馆,您在那儿的时候应该向当地政府求助,如果酒店方面拒绝处理,我感到遗憾,但我们无能为力,好吧。”他冷淡地敷衍道,然后懒洋洋地对另一位耐心等待的客人说:“请问您需要什么?”然后冷淡、敷衍、懒洋洋地说:“上午10:35,下午2:05,每晚9:30,巴黎火车东站发车。”然后态度冷漠地伸手去拿和火车相关的文件夹,并快速地在三个时刻上画了圈,看也不看询问者,就粗暴地把它推过了柜台,手指不耐烦地狠敲着桌子,对下一位问询者厉声喊道:“什么,您要什么?挂号信?”然后又懒洋洋地说:“在对面柜台,您可以看看牌子,不,先生,这里是订票处。”

  到处都能听见可怜、无助、迷茫、极度失望的游客们发出的抱怨声、询问声,在遭到推诿之后,个个变得神情迷惑、到处徘徊,互相倾诉,说着诸如此类这样的话:

  “但是我告诉您,您必须换掉,我该怎么办呢?……”

  “他们给我卖回程票的时候告诉我——”

  “对不起,夫人,但是这不关我们的事。”

  “噢,有一对来自圣保罗的夫妇,我们是在船上相遇的,他们姓——呃,胡泼施拉格尔……跟他们打个招呼吧,吉姆!他们是我们最先见认识的人,噢,您好,胡泼施拉格尔夫人!您好,胡泼施拉格尔先生!下个月您们和我们一起坐奥林匹克号回美国吗?”

  “不——,我已经改变行程了,这个月十五号我们将坐‘毛里塔尼亚号’回去,如果有其他更早的船,我们就坐更早的。”

  “为什么呢?出了什么事?胡泼施拉格尔,家里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麻烦?不!唯一的麻烦就是我不能尽快回家,唯一的麻烦就是十五号之前我还得待在这里。”

  “为什么?胡泼施拉格尔,你听起来好像玩得不开心,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嗨!布拉德肖夫人,除了天花以外什么事都碰上了,自从我们离开家,我们碰上的全是麻烦和倒霉。”

  “噢,”一个女人声音颤抖、惋惜地说,“太遗憾了。”

  “第一件事是,船一离开码头我夫人就生病了,一路上疾病一直困扰着她,我以为她会死去……我们到达瑟堡[100]时,只好用担架把她抬下船,她一直没有好转。”

  “噢——,胡泼施拉格尔夫人,太不幸了!我感到十分十分难过。”

  “噢,你听我说,布拉德肖夫人,简直糟透了,自从我离开家,每一分钟都觉得糟透了,我什么风景都没看到,一直躺在酒店的床上,病得无法动弹,昨天我们的确乘观光车游览了巴黎,但是我们去的地方太多,弄得晕头转向,我都记不起到底去过哪里了。我希望那个人能向我们介绍一番,但是一问他,他们就会叽叽咕咕地说个不错,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没错!”胡泼施拉格尔气愤、大声地说,“我们只明白一样东西——,”他伸出一只手,用手指做出抓取的动作,“给,给,给,所有的语言都这么说,这些家伙在这一点上做得真不错,他们带着你来来去去,把你骗得晕头转向,如果不留点儿神,他们会把你牙齿上的金子偷走的。”

  这个时候,可以听见两位女士激动、喋喋不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物价真是太高了,我以前经常听人们说这里的物价很便宜,但是自从来到这儿以后!——简直难以置信!……哎呀,没错!太吓人了!当然,他们以为美国人个个都是百万富翁,会按他们索要的价格付钱!……但是这种想法太荒谬了!想一想他们竟恬不知耻地要一千五百法郎!吉姆和我后来算了一下,合计超过九十美元,就一件破衣服,在布鲁明顿只要花二十美元就能买到!哎呀,我的天,我当面就告诉他了,我把衣服还给了她,并对他说,‘您再找个别的傻瓜购买这衣服吧,但是你永远骗不了我,一辈子都别想,’我说,‘我们在美国只需花四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到相同的衣服,不必跑到这里受你的骗。’”

  与此同时,胡泼施拉格尔先生态度坚定地说:“不,先生!绝不再上这儿来了!伟大的美国对我来说足够了!当我再次看到自由女神像时,我会大喊一声,在这儿都能听见从旧金山传来的喊声!……俗话说,傻瓜永远是傻瓜,但我不是!被骗一次就够了。”

  胡泼施拉格尔夫人说:“但是我害怕坐船回去,有一天晚上,我告诉弗雷德,如果他们能把人发射回去或用电线传送回去,那就太好了。我想我更乐意选择坐飞机回去,我太害怕坐船了,一路上每时每刻都难受得要死,我知道返回时情况会更糟糕,自从离开家之后我的胃一直不舒服,一个多月来吃什么都不香,我简直吃不下他们提供的食物。”

  “嗨,真倒霉!”胡泼施拉格尔大声说,“他们从未给你提供合口的食物,早餐就是一片黄油面包卷和一小壶咖啡——”

  “噢!”胡泼施拉格尔抱怨道,“那种咖啡!他们喝的那种糟糕、陈年、黑乎乎的苦东西!噢!……那天晚上我对弗雷德说,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喝几十杯上等、新鲜的美国浓咖啡!”

  “还有那些无人能懂的菜名……,豪斯菜包肉末饭……还有——嗨!”他气愤地大叫起来,“他们居然吃蜗牛,真是的,”他摇着头说道,“前几天我在酒店里看见一个小伙子用镊子从贝壳里挑东西,就问服务员那是什么东西,‘哦,先生!’”胡泼施拉格尔模仿地大声说,“‘是蜗牛!’……只有让我再次回到家,我才能忘掉那些稀奇古怪的菜肴,忘掉那些读不懂的菜名。走进一家亲密友好的小饭馆,——弥漫着洋葱味——要上一加仑真正的咖啡,还有一大块苹果派,——太棒了,哦,太棒了!”他构想着美好的景象,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色,“我要不要把这些都解决掉!”

  “您瞧,胡泼施拉格尔,”这时布拉德肖先生打断了他,仿佛突然受到了什么启发似的,“您和胡泼施拉格尔夫人为何不找个晚上跟我和我夫人到巴黎的某家小餐馆里去呢。那个地方是一位朋友告诉我们的,自那以后我们一直在那里吃饭。我也不喜欢法国饭菜,不过我告诉你,你能在那里吃到一顿正宗的美国家常菜呢。”

  “当然没有,先生!”布拉德肖先生肯定地说,“的确是地道的美国菜,所有的菜肴都非常地道!真正的美式咖啡、脆饼、玉米面包、猪排、火腿煎蛋——都按照顾客的口味烹制!——还有让你欲罢不能的土司和地道小牛排。”

  “有苹果派吗?”胡泼施拉格尔先生急切地问。

  “有啊,先生,”布拉德肖肯定地说,“那里的苹果派是你见过的最棒的——棕褐色,酥脆,而且都是现烤的。”

  “太棒了,哦,太棒了!”胡泼施拉格尔先生欢快地叫起来,“那我们快去吧,告诉我们那个地方在那里,我们什么时候能一起去那里——兄弟,我饿了,我等不及了。”

  于是他们便动身前往市区。一位穿着花哨的布鲁克林——百老汇的犹太人双手插在时髦的短大衣口袋里,不停抖动的嘴角叼着一支雪茄烟,熟练地转来转去。他时髦的灰帽子压得很低,罩在他巨大的鹰钩鼻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他光亮的皮鞋上戴着鞋罩,正踮着脚来回晃动着身体。他正在对几个一本正经的熟人说话,刺耳的声音里透出一种高高在上的语调:

  “不,先生!……不,先生!……我想先去看看他们有些什么东西,但是看一次就够了,以后我就不想看了。现在已经看过了所有的景点——伦敦塔、白金汉宫、柏林、慕尼黑、维也纳、布达佩斯、罗马、那不勒斯、蒙特卡洛——所有的地方,”他边说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在其他地方都能很明白,但是在巴黎什么都搞不懂,天啊。”他突然大吼起来,把烟头从嘴里狠狠地抽了出来,带着威胁的神色环视着四周,“他们对这个城市不作任何介绍!——我去过所有的景点。我全都看过了。”

  他停了一下,镇定自若地把雪茄重新放进嘴里,身体前后摇动着,皮鞋擦得锃亮,露出优越的微笑,会意地点着头,然后审慎、缓慢地说道:“不,先生,不,先生!我看过了全部景点——我敢肯定,肯定,兄弟——我们来来回回,不停地奔波……是的,先生!是的,先生!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没有,先生,——没有一个特别出众的地方……我早就听说那些景点了,所以想看看怎么样。巴——黎!天啊!”他又猛地大声吼了起来,把雪茄从嘴上取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听众,这个举动不禁使他们吃了一惊,“天啊,你在说什么啊?”他挑衅地质问道,虽然谁也没有说话,“嗨,我可以带你到小百老汇去,那里有很多好去处——人人向往的地方!没错,先生!没错,先生!那些地方可以和这里最好的去处相媲美,比如第六大街的莫利根家的彭尼小店!……不,先生!我不喜欢!看过这些之后,我觉得一次就够了!我已经满意了!我已经看过自己想看的东西了!看过之后才发现小小的老纽约棒极了!是的,先生!是的,先生!”

  最后,他非常满意自己这一番成功的爱国宣言,于是把大拇指伸进腋窝下,擦得光亮的皮鞋踮在地上,身体前后晃动着,雪茄在嘴里转来转去,从鼻孔喷出一大团芬芳的烟雾。

  这就是一九二八年夏天美国快递公司巴黎分公司的情况,蒙克在那里没有等到来信。

  一天夜里,他去了女神游乐园,很晚才到达。大厅里空荡荡的,售票窗口和门边高大办公桌后面的两个人正以高卢人特有的冷峻目光看着他,他看了看邮寄价格表,其分类令人眼花缭乱,他搞不懂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一个身穿晚礼服的工作人员过来和他说话,这是一位巴黎年轻男子,正值夜班,三十五岁左右,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眼神呆滞,猥琐,长着一个巨大、贪婪的鹰钩鼻,模样就像狐狸。

  “先生,我能为您效劳吗?”他问道。

  他吃惊地转过身,敬畏地看着这位穿戴整洁的人,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哪种票我该——?”

  “啊,票!”那人突然恍然大悟地喊道,“很好,先生,”他流利地说,“请允许我……您明白……我是剧院的专门联络员,我可以为你买票。”

  “不——不要太贵的,”他说,在这个穿着入时的人物面前提起低廉的票价令他感到羞耻,“买张中等价格的票吧——你明白吗?”

  “没问题!”这位时髦的年轻人又说了一遍,“就这么说定了,中等价格的票。”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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