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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十月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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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船离开的途中,蒙克有时间来整理他烦乱的感受和思绪。他不断地想起埃斯特。他的怒气消失了,狂乱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置身于平静的阳光和大海之中,置身于陆地与陆地之间的真空地带,他再次平静地回想起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他回想起了自己向对方坦诚真实感受的那个日子,那一天他向她预言了如今的这个结局。

  “你是我最好最真诚的朋友,你是我所认识的最高贵、最了不起、最漂亮的女人。你是我所爱的女人。”这些都是他发自内心的话,接着,大脑冷静地介入进来,用心灵无法明白的理性发言了:“无论我去哪里,无论我何时离开你,我都会——”大脑如是说,接着心灵又开口说道:“在我的灵魂深处永远爱你。”

  这是肺腑之言——完全的肺腑之言。爱情和离别,全都是真实的。

  他就要出国了,就要离开她,离开纽约,离开书本,离开他们互相交织的一切生活——同时,心怀一份绝望而幼稚的希望,他知道自己离开的目的是想摆脱内心的一切痛苦折磨。

  但是这些并非他自我流放的全部原因,他的行为不仅是逃避,而且也是在寻找,他要在英国和法国逗留一两个月,然后去德国,整个秋天都在那里度过。

  他以前去过德国,但是时间很短,他很快就迷上了这个国家,如今仍魂牵梦萦。难道是他父亲的德国血统产生了这样的魔力吗?他认为是的。

  现在,他真的打算去了解这片土地,了解那里的森林和城市,那一切早已驻留在他的心中。对他来说,德国不是外国,而是他精神的第二故乡。

  【第四十四章】时间是一个寓言

  他选择了离开,想把她忘记:现在他却不停地想起她,饱受相思之苦,并开始因此患病,没有什么药能治疗他的相思病。他的四肢开始变得虚弱而麻木,他的腹内灼热异常,而且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感到恶心反胃,嗓子干热,胸部因为消化不良而感到憋气。他吃了东西不消化,每天要呕吐好几回。

  到了晚上,他会烦躁不安地在伦敦的街道上巡游,直到凌晨三四点才回去睡觉。他会陷入病态的昏迷之中,过去和现在的人和事件交织在一起,但是他仍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他可以随时从烦人的昏迷中清醒过来。最后,在清晨时分,当人们沿着大街去上班时,他会沉沉地睡去,就像被麻醉了一样一直睡到中午。

  他醒来之后,一两个小时内都会相当疲倦;他的思绪不知疲倦地翻腾着,他感到随着心脏的第一次悸动就会传来一阵刺痛。他竭力想使自己的注意力关注其他事物,但是他却难以摆脱思绪的纠缠,就像精疲力竭的运动员想要抬起沉重的大腿一样困难。他的眼睛疲惫不堪,他会不时地眯起眼睛来集中注意力。

  最后,在痛苦的欲望煎熬下,他完全失去了决心,他跑到美国快递分公司的办公室,找到了一封她写来的信。这时他觉得那几个月的怀疑、恨意和痛苦似乎从未发生过,而他明白自己爱她甚于爱他本人的生命。

  他无时不在想她,虽然他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了。如果他记得她的样子,他想起的绝不是一种,而是上千种模样,这些模样向他涌来,然后退去,不断变化着,它们混合、缠绕、交织在一起,难以辨认,结果他的脑海里连一个形象也没有留下。他找不到她固定、确定、不变的画面。这使他满腹狐疑,茫然若失,万分困惑,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人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是他们的样子却定格在记忆中,难以忘怀,永不改变。

  接着,他发觉对于他最熟悉、最挚爱的人来说,情形就是如此。当他竭力回忆他们的模样时,他看到的不是一种表情,而是上千种表情,不是一副面孔,而是上千副面孔。

  到了下午,他会步行去牛津邮局,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件。当他沿着大街朝邮局走去时,心儿狂热地跳动着,双脚打颤,五脏六腑开始发冷、木然。他焦急地等待着,邮局的工作人员在一沓邮件中翻找着,看有没有他的信。那位员工故意慢吞吞的,蒙克真想从他手中夺过信件,自己亲手翻找。

  如果他看见有自己的信件,心儿就会像杵锤一样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会因希望和忧惧而疯狂起来。但是如果没有她的来信,就等于根本没有任何来信。他对其他人写来的信件都不感兴趣,只是漠然地把那些信件往口袋里一揣,便走开了。

  他的内心会充满悲伤和绝望。柔和、湿润、灰蒙蒙的天空似乎压在他的身上,压断了他的后背。他的生命淹没在险恶、荒凉的灰色之中,从此永远无法露面。

  相反,如果有她的来信,他一看见那精巧、有力、优雅的字体,一股喜悦和自豪感便会油然而生。他会把信件从工作人员手中一把抢过来,撕开信封,站在那里如饥似渴地读起来。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诗人都没有写过如此神奇、真实、充满爱意的字句。他会抬起头来,冲邮局的工作人员开心地大笑着,因为他此刻觉得这位工作人员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仅仅因为他把信件递给了他。

  这位职员渐渐认识蒙克了,他开始期待他,寻找他。他一看见蒙克,还没等他走进来邮局,就会伸手去拿一沓信件并翻看起来。每次蒙克读完一封信,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此人就会安静、严肃、专注地看着他。如果蒙克冲他裂着嘴笑一笑,并把信件握在手中骄傲地炫耀时,他就会一改往日的微笑,轻轻地、快速地、严肃地摇摇头,然后转身走开了。

  夜晚是最难熬的时候。当他坐在屋子里倾听大风夹带着狂乱的愁绪在大树间呜咽时,他会再次陷入癫狂之中,开始想家了。在黑暗无光的大海之上,神奇的城市透过黑夜邪恶的魔力发出耀眼的光芒。这时他又会想起黑夜中宽阔、肮脏的街道,想起行尸走肉者光顾的大街。他会再次看见老鼠遍布、死气沉沉的巷子里的众多面孔——秃鹫、老鼠、狐狸、爬虫和母猪的面孔——他无法相信这一切竟然真实地存在着,也不相信自己知道这一切。

  透过时间邪恶的魔力,透过现在和永久的某种神话,透过他自己梦境中的某种邪恶梦幻,它发出耀眼的光芒。难以忍受,难以忍受,他想回去看看它是否还在那里——同时发现、领会、了解那位女人脸上的痛苦、奇怪之谜。

  他看见了她的脸庞,那个千种模样的脸庞,带着欢快和爱意,带着健康和神采,此刻凝固在那个邪恶的黑夜世界之中。死亡的影子在她身边游走,残忍、不忠和绝望的恶毒形象重又复活了。他看见她固定、封闭在那个虽生犹死、无耻的世界里,那个恶毒、反常、乏味的生活充满了虚荣、仇恨和邪恶。狂热像蝰蛇一样刺穿了他的身体,蛀虫吸食着他的生命。

  他被富有魔力的时间传说所蒙蔽,他竭力向黑暗的大海发出咒语,在他绝望的网中抓住了她的生命,用爱控制她,留住她,保护并囚禁她,向她投去一束强烈而无情的光亮,投去无限的渴求和欲望,这样它可以越过半个世界的黑暗去寻找她,使她免受各种诡计的危害。就在他思索的时候,黑夜一点一点地逝去了。

  但是他一直坐在那里,竭力想象着她生活中的每一幕,怀着狂野的欲望紧紧追随她的踪迹,他再次被时间蒙骗了,忘记了时间给她规定了另一种基调,不管虚假、忠诚还是邪恶,不管是好还是坏,她都生活在另一片土地上、另一个时间概念里;他想念她时她在睡觉,而她醒来时他却在黎明时分睡下了,在可怕夜晚的黑暗和欲望中他难以入眠,这时黎明来临了,那些他一直惧怕的行动、激情、背叛和邪恶都已经逝去,早已经逝去,五个小时前就逝去了,可是很快又会重新袭来。

  时间是一个寓言,一个谜:它有一万副面孔,它笼罩在大地的一切形象之上,用一道奇异、神秘的亮光把它们改变。时间被收集在巨大的钟里,悬挂在高塔中,时间沉闷的钟声穿过沉睡之城黑暗的空气,时间在女人的手表上轻柔地跳动着,时间随每个人的生命开始而开始,随其结束而结束,每个人皆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时间。

  晚上,他给远方的情人写信,他让自己的爱情和渴望横跨夜色中黑暗、广阔的大海,他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热情和狂热,他在信中说:“你此刻在哪里,在什么地方?”他听见空旷的大街上传来了脚步声,时钟敲响了三点钟。他写道:“你此刻在家里做什么?你想我吗?你睡了吗?是一个人吗?你能听见空旷街道上的脚步声吗?你想我吗?你是不是有了新欢,此时正在别人的怀中激情澎湃?”

  然后,当脚步声在街道上消失后,空气里大钟的强烈颤音归于平静,他绝望而痛苦地敲打着自己的身体,他想起了虚假的爱情。但是他忘记了,不管她对他的情感是真是假,时间都为她规定了另一种基调,故乡街头的大钟敲响了十点。

  就这样,即使在爱情的痛苦回忆中,当我们希望爱人的呼喊会产生奇迹、传遍半个地球时,时间却发出了毫不规则的光芒,我们都认为那里没有爱情,我们忠诚和背叛的时刻都已逝去,或者即将到来,我们的呼喊穿过了黑暗;整个大地充斥着时间的欺骗,充斥着失落的呼喊,充斥着未能实现、逝去、孤独的时刻——受人嘲弄、容易遗忘、难以数清的时刻。

  我们的祈祷终有一天会被听见,我们的人生终有一天交叉相会,我们终有一天会停止流浪,我们的渴望会得到满足,我们将永远驻留在爱人的心底。

  但是我们如何知道那一刻何时来到呢?我们如何才能知道他开启哪扇门呢?我们如何才能从千万盏灯中寻找出一盏明灯,从人群中找出那张脸,从大地上处处存在的无边、纷乱的爱情中找到一种相称的欲望、一种匹配的狂喜呢?

  我们是微不足道的摸索者,渴望能拯救我们的那份爱与光明,然而,这一些都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陷入了黑暗,消失不见了。我们就像盲目的吸血虫,就像海贝,爬行在宽阔的海底森林,在黑暗中孤独地死去,差一点就能看到希望,差一点就能看到喜悦与成功,差一点就能赢得爱情。

  那是一种时间,是时间千万种面孔的一副。以下是另一副面孔:

  他推开那间位于安布尔塞德镇的小店房门,走了进去,那里有一个人正在等他,此人面容清瘦,神情愉悦。户外,夜幕正在降临,天开始下起雨来。这是一个狂野的日子,天色阴沉沉的,看起来倒十分美妙,云朵像泡沫一样环绕着群山,不时落下一阵阵疾雨。现在,雨又开始下起来了,均匀地落在乡村的路面上。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个面容清瘦、神情愉快的年轻人从柜台那头凝视着他,然后说道:

  “晚上好,先森(生)。”接着他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古怪的神情,透出特别的智慧和领悟能力,他笑的时候露出了光秃秃、可怖的牙床,这也解释了他发音不清的原因,“你来晚了,我刚才在穿衣服。”

  “我的西服洗好了吗?”

  “哦,好了,先森(生),我正等您呢。”

  他将包装整齐的手提纸袋从柜台上推过来,正当蒙克在裤子口袋里摸钱并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时,他低声说道:

  “两块三,先森(生)。很抱歉让您在这种天气里出门,不过,”他的语调中含有温和而幽默的责怪,“嗯,先生,你没有给我留下地址,否则我肯定会给你送过去的。”他望着洗衣店窗户外面阴沉的天色,然后不满地摇着头,一字一句地说:“这个潮丝(湿)的天,潮丝(湿)的天!很抱歉,先森(生),你拿着衣服肯定会被淋丝(湿)的。”

  “没关系,”顾客回答道,他把包裹夹在胳膊下,准备离开,“有时候这种天气并不要紧,而且,过去的两周里天气一直都很好,所以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本来以为这里的天气是另一番景象,但当我看到这里的天气如此之好时,不禁有些惊讶。”

  那位面容清瘦、神情愉快的小伙子转过脸,在柜台上弓起手指,身体向前微微倾着,然后幽默地问道: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觉得起(吃)惊吗?你以为这里的天气是怎样的?”

  “我原来以为这里的天气非常恶劣,别人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在伦敦时,有人告诉我,这里经常下雨,别指望有什么好天气。”

  “噢,先森(生),”年轻人用缓慢、重重的语气说道,“这丝(是)一个不确切的谣年(言)!一个非常不确切的谣年(言)!哎呀,这里的天气有丝(时)候的确不太好,”他公允地说,“但丝(是)认为这里没有好天气,那简兹(直)太荒谬了!哎呀,先森(生),”年轻人突然自豪地说,“这里一年到头都有好天气,丝(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地方的天气比英国湖区的天气更好的了——否认这一点,真是太荒谬了——是极不确切的谣年(言)——伦敦式的谣年(言)!”

  小伙子郑重其事地说完这一席话后,突然站起身来,露出了一丝淡然、友好、非常迷人的微笑。

  当蒙克转身离开时,他平静地说了声:“晚安,先森(生)。”

  蒙克离开了,小伙子在他身后面带微笑,目送着他离开。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微笑,他一想起他的微笑便会想起其中蕴含的机敏和智慧、活泼友善的体谅之心,也会想起他的微笑中透出的良好性情,他的内心就会涌起一份温暖和深情。同时,当他想起那个年轻人露出的少有、美好的微笑时,就会想起那个可怕、无牙的牙床来,内心便会产生一种奇怪、强烈的同情和厌恶。

  户外,在山村的道路上,灯光映出单调、潮湿的幻影,雨滴顺着树叶静静滑落,然后沿着树枝滴落在地面上,发出均匀的声响,除此之外,寂寥无声。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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