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网与世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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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在诸多令人称奇的方面,杰拉尔德·艾尔索普都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他最吸引人之处就是他的真诚和热诚的仁爱精神。用几个最恰当的词来形容,那就是:他是一位喜欢生活中美好事物的人,这些事物包括:美味佳馐,高谈阔论,风趣的幽默,忠实的朋友,有价值的书籍,健康、愉快、高雅的生活氛围。他的缺点在于他过于钟爱那些东西了,以至于不愿承认或接受任何与之矛盾的、有碍于他享受的东西。他很聪明,或许清楚这一点,但是他太过敏感而不愿承认这一事实。因此,如果他承认造成矛盾和否定的因素,即使与“生活中美好的东西”有关,也会无限加深他对那些东西的享受。
因此,他的本性中没有哪种美德是单一存在的——上天慷慨地赋予他的本性以美德——这种美德最终也未曾受到污点的沾染。比方说,他对优秀的文学作品具有真正的、深刻的鉴赏力,他酷爱文学,具有出众、非同寻常的审美品位。可是,一旦受到情绪的干扰,他的鉴赏力就会大打折扣。结果就是一团糟。他不仅看不出俄国作家们——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甚至契科夫等人作品的精妙之处,甚至从未努力了解过这些作品。奇怪的是,他从心底抵触它们,惧怕它们。很早之前他就抱有某种偏见,认为俄国作家就是一成不变、忧郁、严肃悲剧的代表,并逐步从理性的角度进行阐释。他认为俄国作家的作品代表了“病态、扭曲的生活观”,与之相反,他本人赞赏的作品则代表了“更健康、更全面的观点”。
在后一种类型中,狄更斯或许是他最为钟爱、评价最高的作家了。他对查尔斯·狄更斯作品的了解几乎和百科全书一样全面。他专心致志地把他的所有作品阅读了许多遍,以至于狄更斯塑造的众多、了不起的人物中,他没有一个不熟悉的——他能用狄更斯本人曾经用过的字词迅速说出具体人物的称谓,并一字不差地引用原句来描述他。
但也就是在这一点上,艾尔索普本性的缺点暴露了出来。他虽然拥有智慧、学识,以及对一位伟大作家的作品做出准确评价的鉴赏力,然而他在感情上却竭力创造出一个完全虚伪、欺诈的狄更斯,一个不曾有过的狄更斯世界。用杰拉尔德的话来说,狄更斯本人有点儿像超级匹克威克先生;他在自己书中创造的世界就是匹克威克式的世界——一个欢快的世界,一个充满活力、风趣幽默、开心快乐、到处都是酒馆和客栈的世界,那里有美食和淡啤酒,充满阳光和情趣,充满人情、爱情和友情,到处都是性情欢快、风趣幽默的人,还有令人愉快、有些朦胧的情感世界——一幅由杰拉尔德用白描词句刻画的全景图,展现了“更为健康、更为全面的生活观”。这个世界很像人们经常在充满欢快气息的圣诞卡上描绘的场景:华丽的马车上坐着面颊红润的乘客,他们戴着红色的围巾,马车在喜气洋洋的酒馆入口处飞驰而过,手拿烟斗的矿主向他们问候,后门上方悬挂着冬青树枝。
说到另一位狄更斯——那位更伟大的狄更斯——那位曾经历过罪恶、贫穷、苦难和压迫,那位曾经深受触动,深深同情生活中的受难者和受压迫者、曾因自己生活经历中的残酷和不义而深感愤怒的狄更斯——杰拉尔德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或者说,即使他知道,他也不愿去面对它,他已经对它关上了心门,因为这一点使他感到不舒服、不愉快,因为这与他自己乐观的幻想——“更为健康、全面的世界观”格格不入。
结果就是一团糟。也许可以把它更恰当地比喻成游荡在蜜糖海里的真理碎片。在谈及和评价约翰·济慈、雪莱、莎士比亚、乔叟和基特·马洛等人的绝美作品时,艾尔索普不仅充满感情,而且还会热情奔放、心醉神迷,同样,在评价小熊维尼、多恩·马奎斯和F.P.A[43]等人的精彩作品、昨晚的电影,以及一位名叫莫雷的人写的无厘头作品时,他也会变得充满感情、心醉神迷:“确实是他妈的天才!——没错——十足的机灵鬼,捉摸不透的天才!”说完,他会仰起长着肥硕下巴的脑袋,朗读一些精彩的片段,泪汪汪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光。包含着惊愕和自我缓和的甜蜜情绪,他用近似抽噎的语气大声喊道:“天哪,天哪——这可真是精灵般的天才之作!”
甚至在读大学的开始阶段,他就收集了数量可观的书籍。他的众多藏书是他思想和品位的完美写照,是他纷乱心绪的象征,其中的纷乱全部凝结在自己甜蜜情绪的溶液中,这些溶液具有抚慰人心、黏合的作用。
他的书房里有很多好书——即人们喜欢阅读的书,还有一些书是人们听说过并想阅读的。这些书都是被一位头脑灵敏、品位独特的智者收藏和保存起来的。艾尔索普是个贪婪的小说迷,他的藏书即使在那所浸信会大学也表现出他独到的鉴赏品位,也表现出他对正在创作中的优秀作品的强烈好奇心。对于他这样一位年轻、身处偏僻之地的人来说,这的确令人惊诧。
不过他的书房里也有很多没用的杂物:一大摞一大摞的报纸,里面夹杂着少许精挑细选、曾经深深吸引过他的内容;一堆堆的杂志,其中有他珍藏在宽厚、仁爱内心的奇思妙想和愁绪的篇章;几百份剪报,铭记着对他本人尤其珍贵的某些情感;还有其他许多相当有价值的好东西,这些东西令人心绪混乱、充满矛盾——一个聪明的头脑和一种敏锐、明察秋毫的判断力,翻腾在混浊的海水里。
现在回到这样一个事实,“更为健康和全面的世界观”逐步转变为对其本身的全盘接受,因为一切都是现实存在的,不管它多么丑陋,多么没有价值,多么残酷或不公,它都是“生活”,——因此,一旦有人“用一种全面的视角”领会了它们,并且明白了“生活”从本质上来说是多么“美好而温馨”(这是他大胆使用的一句话),那么,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因此,杰里·艾尔索普成了传统惯例、公认和既定规则的忠诚捍卫者。如果有一幅画能描绘出他在战时和战后的思想,那么它将会揭示出他的信仰和信念的发展轨迹:
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不仅是“继耶稣·基督之后最伟大的人”,而且正如艾尔索普所言——他的事业和最终的牺牲——几乎堪与耶稣的事业和殉难相媲美。这位总统是一个完美的人,他品行纯良、智慧超群、待人接物无可指摘。
他被流氓恶棍,被国内不择手段、狡诈的政客,被别国外交界无耻的骗子欺骗、捉弄,并置于死地。
继耶稣基督之后第二伟大的人物就是这所大学的校长,一位个子高高、身体虚弱的人。他长着一张纯净、愁苦的脸。他从礼拜堂里站起身,为面前的那些孩子烦恼不已,经常使用一些诸如“服务”“民主”“领导的理想”等字眼——这都是一些流行的启蒙思想——不对,用时下的行话来说,是一些励志思想。
这些字眼的意思若归纳成具体的行动术语,还真有点让人迷惑不解。“品质”、“追求美好生活的教育”似乎在实际行动中可以概括为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不打牌,不通奸,最终实现“松岩学院着力打造的服务人、领导社会的生活目标”——也就是说,最终与一位纯洁无瑕的女性结婚,在唯心主义语汇里,“纯洁无瑕的女性”还可以称为“品行端庄的妇女”或者“纯洁、迷人的姑娘”。
“对政府事务和政治保持明智、自由的观点”似乎意味着支持民主党或共和党的选票,意味着投票赞成这两个政党的政治机器在选举期间提名的两位候选人。
“对宗教持严肃、开明的态度”并不意味着呆板的原教旨主义,因为松岩学院在主张唯心思想的校长领导下崇尚自由主义。比方说,上帝可以被理解为“一个了不起的概念”、或者“意识的海洋”,而非人们常说的留着长胡子的年长绅士——不过,人们会在礼拜天照常去教堂做礼拜。
事实上,尽管对“奉献”“领导的理想”和“民主”的讨论甚是高调,但是看不出这些论调究竟改变了什么。孩子们仍然在该州的棉纺厂里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在可怕的贫困、奴役,以及受雇的农场剥削中出生、受苦、奔命、死去。该州有一百万黑人居民,大约占该州全部人口的三分之一,但他们仍然没有自由选举权。尽管“自耶稣基督之后的第二伟大人物”不断宣称,自由选举权是盎格鲁-撒克逊法律和这个国家自身伟大宪法中最引以为豪的功绩之一,但是该州的一百万黑人居民仍然无法享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尽管“耶稣基督之后的第二伟大人物”不断宣称,松岩学院存在和发展的目标就是实现这个理想,古老的松岩学院不会因为信仰、肤色、种族和其他方面的差别剥夺任何符合条件的人享受接受教育的权利。尽管有这样一些高调的辞令,有理想主义、视死如归的姿态、信誓旦旦的保证和其他一些行动,但是生活却依旧沿着既定的套路按部就班地继续着,仍然是老样子,和以往的生活并无二致。一群又一群思想单纯、年轻的理想主义者高擎火炬从松岩学院大步向前,时刻准备着赤膊上阵,不论有什么艰难险阻,也不管数倍于自己的强敌,如果需要,他们将会慷慨赴死,——为了捍卫一夫一妻制、婚姻、纯结、迷人的女人、孩子、浸信教会、宪法、民主共和两党辉煌壮丽的理想;是的,如果他们受到如此强大的挑战,他们就会更加坚定信念,勇敢献身,来捍卫童工、棉纺厂、农场主、贫穷、苦难、悲惨、毁灭、死亡,以及其他所有了不起的制度和现实——而非暂时放弃,背叛曾经从内心萌生而出的纯真理想,一秒钟也不会,不会背弃那颗闪闪发光的道德操守之星,“自耶稣基督之后的第二伟大人物”教导年轻人凝望这颗星辰。
在对这些德高望重之人的崇拜过程中,杰拉尔德·艾尔索普和他卓越的前辈——阿德姆一样,起着率先垂范的作用。
“自耶稣基督之后第三伟大人物”是一位牧师,他是松岩学院圣公会的牧师,被学生们亲切地称作“牧师里德”。这个名字是他本人怂恿他们叫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杰里·艾尔索普一直把牧师看成自己私底下挖掘出来的。他必定会把他看成自己的自由主义倾向的另一个佐证,因为从内行的角度来看,松岩学院显然是浸信教派的。但是,杰里的影响力已经十分强大,足以跨越正统学说的藩篱,把这位新的弥赛亚纳入自己的麾下。
倒不是说如果让他自行其是的话,牧师一个人无法做得很出色。因为他自己的手段总是非同寻常。对这些小伙子们来说,他的手段似乎在开始时非常了不起,而后是感动、最后是陶醉——直至这所学院中再没有一个学生不狂热地臣服于他们。
开始的时候,有人可能会说,牧师成功的可能性是千分之一。他是圣公会教徒——似乎没有人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听起来似乎很有风险。他只负责一个小小的教堂,几乎没有几个信徒。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北方佬”。前景似乎十分惨淡,然而,不出六个月,牧师就把整个学校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中,城里其他牧师怒气冲冲的神色和气愤的咕哝声也不见了踪影。
没人清楚他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他做起事来总是不动声色,直等事情做完后人们才明白怎么回事。或许,他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起初谁也没想到他竟是一位牧师。人们把他叫作牧师就证明了这一点。他们不敢随便称呼城里的其他牧师。除此之外,牧师并没有向他们布过道;他也没有长篇大论地讲过大道理;他没有在他们面前做过二十分钟长的祷告;他没有在教堂的讲台上冲他们大吼大叫过,也没有阴阳怪气地打过官腔;他没有像鸽子那样叽叽咕咕、像狮子那样咆哮怒吼,也没有像绵羊那样咩咩叫过。他的窍门比这些强过六七倍。
他会顺便到小伙子们的房间里造访他们。他的造访非常随意、非常友善,以至于在场的人很快都会变得轻松自在。他以一种令人愉快的方式让他们感到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年过半百,身体状况很好,头发沙白,面容瘦削,不怒自威,而且还具有一种非常友好、富有魅力的气质。除此之外,他的穿着也很随意——粗糙、蓬松的斜纹软呢服,灰色的法兰绒裤子,厚底的鞋子——看起来都有些破旧,但却使孩子们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希望,很想知道他的行头来自何处,而且很想知道自己能否也弄来那样的一套。他会走上前来,欢快地大声喊道:“在学习吗?如果你们在学习,我就不待了,我只是路过。”
听到这话,立即就会响起拖动椅子的声音、慌乱的脚步声,然后,孩子们齐声向他诚恳地保证没有人在学习,想请他坐下来。
得到这样的保证后,他就会坐下来,把他的帽子扔在双层床的上铺,背对着墙,舒舒服服地仰坐在一张嘎吱乱响的破椅子上,跷起腿,掏出烟斗——是用石楠木制成的,熏得黑乎乎的,似乎经过锻冶之神伍尔坎[44]的铸造——从一个油布兜里取出散发着香味的烟草,并装在烟斗上,划着了一根火柴,开始心满意足地抽了起来,边抽烟边说道:
“嗯,我——我——我喜欢抽烟斗!”噗,噗,又抽了两口,“你们——这些小——小少爷,”噗,噗,又是两口,“可以——抽——你们的——纸烟——”噗,噗,噗,“不过,对我来说,”他用力吸了一会儿,“没有——什么——能让我——”
噗,噗,噗,“像抽——这个——破——烟斗——这么过瘾的!”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