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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网与世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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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姆后来的行动都是他们预料到的。他在蒂耶里堡附近参战,随后被提拔为陆军上尉。在阿尔贡森林的战斗中险些丢掉了性命。他们曾听说他失踪了,后来又听说他死了。最终人们听说他受了重伤,康复的概率很渺茫,即使康复过来他也会永远不同于往昔。他在图尔斯医院待了将近一年。后来又在纽波特纽斯的一个医院里待了几个月。事实上,在一九二〇年春天以前他们一直没有见过他。

  后来他又回来了,身穿上尉的制服,佩戴着勋章,虽然手拄拐杖,但仍和以前一样英俊。然而,他已经变成了病弱之人。他的脊椎附近受过重伤,身上穿了一件皮制紧身内衣。不过,他的身体状态改善了许多,甚至还能打一会篮球。他的声名仍和以往一样响亮。

  然而,他们模模糊糊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然逝去,已然不在了;他们失去了某些东西,某些无价、珍贵、无可挽回的东西。不知何故,在注视吉姆的时候,他们的表情会显得悲伤而遗憾。对于他,战死在法国或许会更好一些。他和那些活下来见证自己传奇的人一样,需要忍受自己悲惨命运的折磨。现在虽然这个传奇人物仍然活着,但是人们觉得,他只是个幽灵而已。

  吉姆或许属于后来有些学者所谓的“迷惘一代”的一员。但是吉姆并未真正被战争打垮。他的人生之路被战争阻断了。吉姆的确不属于迷惘的一代,而属于被延误的一代。他的生活在战争爆发之前就已经开始,随战争而结束。他二十六或二十七岁时就已经不合时宜了,他已经活得太久了,属于另一个时代。

  尽管当时没人说起过,但人人都清楚这一点。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便是:在韦伯那个年代,战争在松岩学院的学生生活中形成了一道精神的屏障。它抄近穿越了时间和历史,这条界线犹如一道围墙,清晰而坚实。他们战前、战后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他们战前、战后的感受、思想、信念迥然不同;他们战前、战后对美国未来的看法大相径庭。这一切多么奇怪、多么悲哀、多么令人迷惑啊。

  战争开始的时候一切充满了希望。蒙克仍能想起旧体操房里那些光着身子接受医生检查的小伙子们。他仍能想起春风刚刚拂过嫩绿的草叶、树叶时,他的伙伴们欢快地争相参军的情形。他仍能想起那些手提箱子从宿舍出来的小伙子,吉姆从南门的台阶走下来,穿过校园朝他走来,然后欢快地说:“再会了,小子!你也会入伍的。我会在法国见到你的。”

  他能想起他们从训练营返回时的情景:浑身整洁、刚刚任命的陆军少尉身穿剪裁合身的制服,佩戴银色的军阶领章,显得英姿飒爽。他能想起当时的一切:火焰、热情、奉献、忠诚、兴奋、豪情、欢腾和刺激,还有他们得知我们即将胜利时无比激动的情绪,以及我们真正获胜时的狂喜和忧伤。

  是的,忧伤。难道每个人都认为他们高兴吗?每个人都觉得他们希望战争结束吗?错了。他们喜欢战争,他们牢牢地固守战争,珍惜战争。他们嘴上说的并不是他们的真实想法,他们在内心一直在祈求战争:“亲爱的上帝,请让战争继续吧,在我们这些年轻人加入之前,请别让战争结束。”

  现在,他们开始否认了。如果他们愿意就让他们否认吧。这都是事实。

  蒙克仍然记得战争结束的消息是如何传开的。他记得那个大钟敲响时他正坐在绳索上。他仍能感觉到那条绳索强大的拉力,以及它是如何把自己震落地面、绳子如何倾斜地摇摆、那个大钟如何在黑夜里晃动、那个消息如何在黑暗中传入空中的;他还能想起孩子们跑出宿舍、来到校园的情景,也能想起他的泪水从脸颊滑落的情景。

  那晚,哭泣的不只是蒙克一人。后来他们可能会说当时是喜极而泣,不过那并非真正的原因。他们之所以哭泣是因为他们太难过了,因为战争结束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战胜了,而这个胜利却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悲痛。他们哭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某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而别的东西又开始出现。

  他们哭泣是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生活中的某些东西已经永远消失,而别的东西却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他们昔日的生活永不再来。

  【第十一章】神父

  蒙克进入大学的时候,杰拉尔德·艾尔索普已经成了校园中慈母般的人物,他就像一位呵护幼雏的鸡妈妈,也像向导和良师一般指引着一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初次见面时觉得他特别高大。当年他只有十九或二十岁,但体重却达到了三百磅。走近仔细观察他的时候,你会发现他笨重的身体只靠一个瘦小的骨架来支撑,身高约五英尺六或五英尺七。对于他这样的大块头来说,他的脚确实太小了。他的手又软又厚,要不然,就会像小孩子的手一样玲珑而小巧。当然,他的肚子特别大。肥大的喉结完全隐藏在层层叠叠的重下巴后面。他大笑的时候,会发出高亢、嘶哑、猛烈的尖叫,震得他的喉咙和大肚子像果冻一样不停地颤抖。

  他平常比较风趣幽默,在高亢、嘶哑的大笑声中,他的大肚子往往会不停地颤抖,从而在学生中赢得热情、敦厚的美誉。但是善于观察的人会发现这种热情、平易近人的特点并不完全正确。他的敌对、偏见情绪一旦被激起,也会晃动着大肚子,声音嘶哑地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笑声里会夹杂着一些别的意味,他不停颤抖的大肚子会透出一丝阴沉的情绪。他是个古怪、好奇、性情多变的人,他是一个善良、高贵、优雅的人,也是一个热心、热情甚至慷慨大方的人,但同时也是一位报复心强、不够宽容、富有偏见、多愁善感的人。总之,他是一位女性味十足、缺乏男性气概的人,这一点或许是他最大的缺点。

  松岩学院——这座用红砖建造而成的小型学院坐落在卡托巴的泥地和松林间,在这里他得到了彻底的自由。在这个全新、更加自由的世界里,他成长得极为迅速。他灵活的头脑、敏锐的思维、高声的尖笑,以及他周身透出的适意感更使他显得平易近人,也使他成为最受人欢迎的人物。1914年秋,他进入大学。

  两年后,蒙克也进了这所大学,当时他上大三,表现出众:他是一群志同道合哥们的头头;是某个派系的主管;是某个主要由大一新生构成的团体的神职人员和教父,这些人全都投靠在他的保护伞下,就像刚刚投入母亲怀抱的孩子向他倾诉各自的心声。

  杰里——大家都这样称呼他——喜欢忏悔。这一点在过去、将来始终都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强大动力。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最突出的特点:他天生具有吸纳的特点。后来,他老喜欢说自己直到大二才真正“发现”自我;如果进行严格推算,他的这种“发现”过程几乎完全包含在他的忏悔过程中。他就像一块巨大、永不满足、永不饱和的海绵,得到的越多,渴望就越多。在这种内在需求下,他的整个举止、形象、性格都体现出一种急切接受的感觉。到他二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先锋艺术的大师。他宽大的额头,肉乎乎的脸庞,夹着潮湿香烟的胖手,经常夸张、缓慢摆动的脑袋,明亮眼镜下那双微湿的眼睛。

  当他说出“啊,生活,生活,它是如此忧伤、如此疯狂,不过,唉,我的生活却如此甜美”的时候,他的嘴边常常挂着淡淡的笑容,显得温柔而古怪。那些大一新生像羊羔一样跑向围栏,这一幕极具诱惑力。他们将自己内心的一切都倾诉了出来,而且往往会有这样的情况:如果他们没有特别的心声需要倾诉,就会杜撰出一些来。在这种精神的升华过程中,他们最怕世俗恶行的诱惑。

  事实上,杰里手下的大一新生被堕落女人粗暴诱惑的事例多得惊人——要是迷人的美女既神秘又无人知晓,反倒更好。而在这种传言的另一个版本里,无辜之人在去大学的路上,停在附近的一家旅馆跟前,并打算在那里过夜。在去自己房间的途中,发现沿走廊一侧的一扇门敞开着:在他面前站着一位美丽的女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正含情脉脉、甜言蜜语地邀请他迈进她柔滑、罪恶的暖窝。过了片刻,这个大一学生浑身发抖,天旋地转,他毕生牢记、受人教导要尊重、视为神圣的东西全部在他周围眼花缭乱地旋转起来;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他发现自己已进入那个可憎、邪恶的兽穴,几乎昏倒在巴比伦之城的摩登妓女怀中。

  然后——然后,他看见了自己母亲面容的形象,或者看见了那位他为之“克己修身”、纯情、可爱的姑娘的容貌。这些松岩学院的新生通常都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几乎全在为一群纯洁、可爱的姑娘“克己修身”,有朝一日将为她们的贞洁奉上自己神圣男子汉的赞美。不管怎样,在杰里当政松岩学院期间,那些背负原罪、浑身赤裸、在旅馆走廊里巡游的迷人却堕落的女性数量的确多得令人吃惊。调查数据显示,这类诱惑的数量之高是空前绝后的。

  然而,通常的结局都不错:在最关键的时刻,圣母妈妈,也就是特选贞女救赎普世的面孔通常会在最后的时刻十分幸运地出现——一切将得以挽救。至于杰里,他对贞洁的胜利所给予的最终祈福就是赞许地看着并听他们说:“我知道你会这样的。是的!没错!”说到这儿,他便晃着脑袋轻声地,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像那样的东西是永远蒙骗不了你的。你要是被欺骗了,想一想你现在的感受!你就不敢抬头看我了!你知道你不会的!每次当你想起圣母妈妈,”(在相对简单的英语词汇中,要把杰里这家伙对“妈妈”这个词赋予的含义很好地表达出来是不大可能的,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单词代表着对声带决定性的、娴熟的征服。与此相比较,已故的卡鲁索先生在冲击高音C大调时所耗费的气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每次当你想起你的圣母妈妈,你也许会觉得自己很卑劣。没错!你肯定会有这种感受。如果你径自行事,娶了那个姑娘——他把姑娘说成了‘姑良’,说这话时其声音的热忱仅仅比说‘圣母妈妈’的圣名时略逊一筹——你以后每次看她时都会很不舒服的!一点没错,你会变得虚伪,这会毁了你整个一生的!……此外,哥们儿……你要朝前看,你这个傻瓜!你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自此以后,远离那样的东西!没错!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到这儿,他再次摇了摇长着重下巴的脑袋,神秘兮兮地笑着说:“你有可能糊里糊涂地毁掉自己的一生!”

  他一直在为将来行医做着准备,虽然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是他已经阅读了数量可观的书籍。显然,他的这些努力的主要效用就是,告诫那些天真的大一学生注意纵情肉欲带来的可怕后果。他酷爱描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对由于在旅馆走廊里与陌生女子邂逅而导致的疾病、死亡、疯狂进行了生动逼真、引人入胜的描述,直吓得这些小青年们头发倒竖,就像易怒豪猪的硬刺。

  在杰拉尔德栩栩如生的描述中,犯了这样的错误就无法逃避惩罚,也无法得到宽恕。虽然罪恶的报应并非总是不可避免的死亡,但诱奸的代价却不可避免地就是:当上父亲,在自责中闷闷不乐,并且彻底毁了那位“纯洁、迷人的姑娘”。

  杰拉尔德老早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关于世界的印象,在这个世界里,必须绝对、不可置疑地接受一切既有的、值得尊重的权威——不仅因为它们影响了人们的公民和政治行为,而且因为其影响了人们的内心生活以及个人的私生活。

  这种关于一切的体系——更恰当地说,这种神话——这种圣洁圣母的形象是至高无上的。一个女人在通过合法婚姻生儿育女的过程中,不仅以某种神圣而神秘的方式成了一切智慧的塑造者,而且成了一切美德的完美守护者。认为生过孩子的女人并不一定都是道德坚贞而神圣的,这是一种危险的异端邪说;固执地坚持这种提法,并得出影响更为深远的结论,在杰里看来,这就是放荡不羁,就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从那时起,杰里就从行动和思想上做好了准备,坚定地反对这种异端邪说了。

  的确,他的憎恨并非直接的。实不相瞒,杰里拥有灵光的头脑,足能清晰地看清事实,但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坦白自己的虚情假意。他很宽容——他的宽容包括某种仁慈的态度——“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要从各个方面来看看这个问题”的态度。这种态度比其他任何露骨的固执更不可容忍,因为他为受伤的情感戴上了毫不退让、不可宽恕的敌对面纱。但是从那时起,他的敌对情绪在暗地里逐渐变得强烈而不可原谅。这种敌意以多种形式表现出来:狡猾的流言,谣传,窃窃私语,纯真背后出人意料的嘲弄,含混不清的词儿,对某个意思天真、明显的误解,严肃、崇敬、专注的傲慢面孔,在结束之际突然爆发出的尖声、喘不过气的大笑。这种敌意,只要领教过的人都能佐证,这比任何冷静争辩的逻辑更具有破坏力,令人无可辩驳。

  抛开其他的不说,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厌恶麻烦、憎恨伤痛的人,哪一位体面的人不是这样呢?——除此之外,在这个家伙硕大的肚囊里,他的仇恨与憎恶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无法面对他厌恶的一切。因此,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学会了以乐观的眼光看待生活,所以,他的顽固和毫不退让的敌意自然就会针对一切——任何人、任何冲突、任何情形、任何事实或观点——即所有能让他摘下那副眼罩的一切。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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