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爱的痛苦秘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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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崭新的绘图纸固定在白净的桌面上,绘图纸上满是服装设计的样稿,每款设计都充满了大胆、自信的活力,精细而清晰,栩栩如生,不仅显示出她真实的才华,而且反映出穿着这些服装的人物特性来。左右两边都是她挚爱、使用起来得心应手的绘画工具和材料,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伸手可及。
桌上摆着一管管、一盒盒的颜料、美工笔、计算尺、闪亮的圆规、削得整整齐齐的细长铅笔,还有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的丁字尺、码尺、三角板。她曾经用过的、拥有过的一切,她在这个屋子里生活过的每一点痕迹,都冲着他怒气冲冲地大声呼喊,做出自己的评判和极大的后悔之意。
在现实的静寂中,这些物品比黑色的复仇怒火更无情、更迅速,复仇的怒火曾经穿过黑暗、危险的天空,即将降临到一个受到驱策的人身上,这些物品比责难和复仇更有说服力。这些散放在各处的东西虽不会说话,但它们的存在却唤起了她的生活图景,这幅图景比两万个日子的详细记述更加完整、更加彻底,因为它就像一根金线穿越时间、城市的喧嚣和混乱,把她与陌生、失去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而他从不了解这个世界。
此刻,他的大脑受到了某种强烈欲望的驱策,他很想了解她、见到她、得到她、拥有她,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她的生活从时间无底的深渊和城市生活的喧闹和遗忘中挖掘出来,并融入其中,翻寻、分离她所见、所知、所用的一切细枝末节的东西,并据为己有。所以,他像野兽一样回溯往昔的丛林,用他不知疲倦、永不知足的搜寻她三年来所说的每一个字眼、所讲的每一个故事、发生的每一个场景和瞬间,以及每一个景象、声音和气息所传达的终极限度和最终用意。
他像一只可怖的蜘蛛编织着这张网,借某种神秘、神奇的机缘把太阳底下最遥远、最不相同的两个世界、两种生活和两种宿命编织在了一起。她的网,就是繁忙的都市街巷,是熙熙攘攘、喧嚣匆忙的人群,是大城市的喧闹,是响亮的马蹄声和走过鹅卵石马路的车轮声,是模糊、豪华的棕色建筑物结实的正面。他的网,就是神秘独居者的生活,两百年来他们一直静观云影轻轻飘过青翠的荒野,他们的尸骨埋葬在美洲各地。
对她而言,这张网就是对那些伟大的名字和面孔的记忆,就是人群的喧嚣和拥挤,是正午时分欢快的城市里传来的呼喊,是盛大游行队伍的脚步声,是街头嬉戏的孩童们刺耳的喊叫声,是傍晚时分静倚在破旧、昏暗、棕色窗台上的人。
对他而言,这张网就是夜间呼啸的山风,是在冬季的寒风中嘎吱作响的枯枝,是渐渐模糊、消失在无限渴望尽头的酱紫色群山,是钟声,是在风中呜咽、消失在北部和西部蓝色山口和关隘的汽笛声。
对她而言,这张网就是曼哈顿上空被人遗忘的、夹杂着缕缕浓烟的雾气,是船只之间蔚为壮观的空隙、是以贸易和航海为生的海上城市。对她而言,这张网就是柔和的丝绸和奶油色的亚麻布,是古老的黑暗的森林,是闪烁着光芒的醇香美酒,是沉甸甸、古老的银器,是可口多汁的美味珍馐,是奢华的丽人丝般柔滑的香背和具有傲人曲线的酥胸,是演员们脸上华丽的面具和表情,是他们迷失、被掩藏的眼睛。对他而言,这张网就是冬日里关得严严实实、安装了百叶窗的斗室里的灯火,是樟脑球和苹果的气味,是壁炉里的灰烬闪耀的光芒和迸出的碎屑,是姨妈芒声音里的时间灰烬,是不惧死神的得意之声,是死亡和忧伤的长长拖音,是他父亲生活中的罪责和耻辱,是一百多年前重归山里的乔伊纳亲属之灵。
甚至当构成他自身的所有火、土元素,并不坚定地在给予他活力的狂野血液里运动时,她已经是个在城市街头走动的孩子了。甚至当他还在母亲体内发育的时候,她已经是个青春少女了,她失去了双亲,缺乏关爱,尝尽了悲痛、失落与心酸,她意志坚强,满怀希望。甚至当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孩童、躺在舅舅家门前的草地上做梦的时候,她已经是个成熟、漂亮的女人了,深谙情爱之道,依偎在她丈夫的怀里。甚至当他还是个少年,眺望神话之城里壮丽的高楼时,他浑身充满了喜悦,坚信自己能在那里获得荣耀、爱情和权力,那时候她已经成了掌握着重大特权的女人,没有困惑,对自己的才华和能力胸有成竹。
这样,他的思绪在他们二人杂乱的境遇之间来回穿梭,直至融为一体。最后,他终于明白,这个对自己的能力如此肯定、对自己取得辉煌人生的力量充满自信的精灵,第一次遭遇了自己无法克服的事情,于是在绝望、可怜的怒火中疯狂地予以反击,仿佛在同某种难以容忍的不公正、与人类无法战胜的公敌进行斗争——芳华已逝,爱人离去,老之将至,身心疲惫,人生的尽头也会随之而来。所有生者身上烙有的这个最终、残忍的必然印记是她无法接受的,但她也难以逃脱、难以拒绝。她不惜一切代价与之抗争。这是一种沉默、不屈不挠的抗争,当他们二人激烈、粗暴地争吵时它就会出现,它置身局外,静静地期待着。它拥有时钟般令人敬畏的判断力,也就是对永不停歇的时间具有判断力。
在他们极具侮辱和斥责的语言面前,它沉默无言;在爱情、仇恨、信赖和猜疑面前,它沉默无言;它的面孔严肃、坚定、不动声色。她不会屈服于它,也不会接受它做出的命运裁决。她挥舞着拳头砸向命运无情的铁面。当他看到这种绝望、徒劳的抗争时,他的心被一种强烈的后悔和对她的怜悯撕扯着,因为,不管她在整个尘世间的命运如何残酷、如何普通。他知道她是对的,即使当她走进坟墓时,嘴上仍然带着诅咒和强烈的否定,她也是对的,因为她拥有的美丽、勇气、爱、青春和力量是不会老去的,也永远不会死亡。不管这个吞噬一切、战无不胜的敌人多么无法避免,真理永远站在她的一边。
当他明白事情的真相后,全人类的生活画面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似乎觉得,人类的全部生活就像一小簇跃动的火焰短暂地燃烧在无边无际的可怕黑暗中,人类的伟大、可悲的尊严、英雄般的荣耀都来自这簇短暂、渺小的火焰,他似乎知道这簇火陷微不足道,迟早会熄灭的,唯有黑暗是无边永恒的。
他知道自己死去的时候,嘴角挂着蔑视。他知道自己仇恨和否定的呐喊会随着心脏的最后一次搏动响彻在吞噬一切的黑夜里。现在,那邪恶、难以忍受的羞耻感再次向他袭来,令他恶心,使他对生活充满了敌意,因为,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背弃了他知道的唯一可信赖的、坚强、不容怀疑的东西。在背弃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仅玷污了生活、当着爱人的面出言不逊,而且把那个爱他的人赶到了那些只有死人才去的陋街僻巷;但是,他也背叛了自己,同死人为自己的毁灭和失败讨价还价。因为,如果他的心已被毒害,大脑已被癫狂扭曲变形,生活已被玷污并且化成了泡影,那么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什么仇敌会施于这样的邪恶呢?
人类在遥远、孤寂的地方拥有自己的幻想,而人类伟大的幻想、拥有的权力和荣耀都以这个城市为终极目的。对他而言,也是如此。
他像众多年轻人一样,怀着希望和坚定的信念,愉快地来到了这座城市,坚信自己有能力出人头地。如果他像个男子汉那样,坚守孩提时期就拥有的信心、勇气和信仰,他就能拥有实现一切的力量、信念和才干。他有没有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充分利用每一天、勇敢地生活呢?没有,相反地,他对赋予自己的荣耀恶语相向、背弃了爱情,像一个怨天尤人的奴隶,悲惨地把自己的生活拱手让给了别的奴隶。时至今日,他和他们一样,嘲笑自己的愿景是乡巴佬的白日梦,用虚假、愚蠢、忧郁的笑声嘲弄年轻人的激情和信念。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曾向她说过,他因她而感到“耻辱”。除了向那位挚爱着他、他也挚爱的女人说出一大堆侮辱、伤害的话外,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羞愧万分的呢?竟然感到耻辱!全能的上帝啊!在什么面前——或者在谁面前感到耻辱呢?那么,他必须要在街上那些面色苍白、陌生路人的注视下低头匆匆走过吗?
他们说!他们说!他们!他们!他们!那些吸引他竖着耳朵在大街上倾听,或留意补锅匠咒骂其故作清高的他们,到底是谁?他们!他们!他们是什么人,竟使他出卖了这位高贵的女人、这位出色的艺术家?对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中,任何一位涂抹了廉价香水的小婊子或势利小人而言,她都是真正的贵族。
感到羞耻了!道歉吧!给谁道歉!仁慈的上帝啊,难道他要在乡村俱乐部里那些优雅的老普林斯顿人的鄙夷下悄悄溜走吗?难道他要在精神饱满的年轻女子协会会员们傲慢的神色下战战兢兢吗?难道还要红着脸忍受哈佛大学俱乐部那些年轻后生们嬉皮笑脸、可恶的嘴脸吗?在遇到海斯和加菲尔德家族的无赖后嗣时,难道要战战兢兢地溜掉吗?尽管他们很少流露出父辈们曾有的痞子气。伟大的上帝啊,难道要在《星期六评论家》编辑嬉皮笑脸、讥讽、不屑一顾的眼神面前,在德克斯和贝塔斯优雅、深厚的修养面前,或者在公用文化学校那些窃窃私语、狡猾地用肘轻推对方、面色灰白的马屁精和可怜虫面前局促不安吗?
他们!他们!他们是谁?是世界上那些没有勇气怀疑自己的猿猴、老鼠和鹦鹉,是街头那些微不足道的、好嘲笑挖苦的人,他们会心地傻笑着挤眉弄眼,样子色迷迷的,交流着道听途说的肮脏和污秽。他们!是城市里那些软弱的乡巴佬,他们挖苦着、嘲笑着、把兜里不值钱的硬币弄得叮当作响,说着低俗下流的笑话聊以解闷。他们!公用文化学校那些可怜而无能的小教员们,是那些最不入流的文学混混,他们冷酷无情,没有坦率承认的勇气,没有热爱生活的勇气,没有怜悯、爱心和任何坚定的信念,他们的嘴里全是邪恶的诽谤之辞,喝上一丁点儿劣质的杜松子酒就会变得放浪形骸,就会一边窃笑一边悄声交换女同性恋演员、有恋童癖的诗人的流言蜚语,或者交换困扰着某个名人的毫无根据的谣言,而要是能见到那个名人,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愿意。
他们!他们!哎呀,他怎么会比任何一个该死的、愚钝的奴隶更好呢,那个奴隶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点头示意,然后贪婪地吞下一个更为精明的仆人扔给他的谎言和残羹剩饭,说道:“好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告诉我了!……我知道了!你知道怎么回事了,是吗?……不!”这个可怜的傻瓜天生就是瞎子和白痴。
是的,他曾在这样一群人的注视下退缩、犹豫过,但是他父亲却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去过蛮荒之地,在任何人的注视下都不会退缩、犹豫。他们的精神是否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突然间,他知道这种精神并没有消失。他看见它存在于自己周围的空气中,而且知道它仍然属于人类生活一部分,就像曾经那样真实而鲜活。
难道在他之前的千百万人没有把他们的力量和才华、青春美好的传奇故事带进这座城市吗?难道他们没有听见自己踩在金属楼梯和入口处的瓷砖上时发出的令人厌恶的咔嗒声,没有看见那些人冷酷无神的眼睛,也没有听见把这些避难用的小屋子提供给他们的那些人的冷漠、毫无感情的问候吗?难道他们没有火热的心,没有因巨大的孤独而产生极度的渴望吗?他们难道没有冲出这些小屋子、再次奔向大街小巷?他们的眼睛变得狂野,大脑变得绝望而疯狂,难道他们没有诅咒过这些既没有弯转和中断又无法进入的大街吗?他们在绝望中寻找无数个面孔,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被这个城市丰富多彩的可怕幻景嘲弄,被残酷的、谜一般的现实嘲弄;身处八百万人之间却感到孤独,身处这个权力和财富无边的城市而实际却贫穷而凄凉。是这样吗?
难道他们没有在夜晚黑暗的小屋里咒骂过吗,没有用痉挛的手指撕扯过红纸张,没有用拳头砸过墙吗?难道他们没有在夜晚的大街上多次见过有人遭受侮辱的场面、没有闻见那些野蛮的特权阶层肮脏的恶臭,没有见过罪恶的权贵们露出的淫荡目光、腐败的讥笑、冷漠的权威吗?难道他们没有因羞耻和恐惧而发疯吗?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变得心灰意懒、目光呆滞,也没有无聊地盲目模仿那些乏味之人喋喋不休的唠叨。所有人都没有绝望得发疯,以至于失败。因为有些人早已看到了这个城市麻木、无数的残酷行径,他们以仇恨为生,但是并未变得冷酷无情。有些人在鹅卵石中获得了仁慈,在小小的蜗居中找到了爱情,在喧嚣的大街上找到了大地和四月的盎然生机和丰饶多姿。有些人敲碎了这个城市坚硬的心脏,带来了清澈透明的流水,从她钢铁般的胸膛中奋力奏响了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他们艰难地明白了她不屈灵魂的秘密,用他们生命的力量和激情从她那儿获得了青春年少时追求的一切。
难道仍然没有人满怀信心地阔步走在生机盎然的大街上吗,难道没有人在他们从日常工作中知道了坚韧、危险和忍耐,但却在傍晚时分平静地倚靠在自家的窗台上吗?难道没有人在匆忙、燥热、喧闹的正午坐在铁路货车里哑着嗓子大声咒骂,灵巧的手上戴着手套,按在节流阀上,恶鹰般闪闪放光的眼睛注视着铁轨。他们扯开嗓子喝令那些皮肤黝黑、汗流浃背的苦工,这些人喜欢酗酒、斗殴、嫖娼,而且食量惊人,但是内心却勇敢、热情、慷慨?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