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爱的痛苦秘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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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法表达自己的困惑,但是他现在确信无疑地感到有一种恶魔、故意作对的否定存在着,它无所不在,存在于整个宇宙中,并在人的内心不停地发挥作用。它是狡猾、精明的骗子,是生活的嘲弄者,是时间的祸害之源。在他看来,人类在其荣耀、短暂、悲惨的一生中,就像一个愚钝的奴隶对劫掠走他所有快乐的窃贼俯首叩头、愤懑地忍耐着、向邪恶的巫术顺从屈服。
在任何地方他都能见到并认出那张黑色的脸。在大街上,在他周围,大批行尸走肉者不断朝他涌来:他们用稻草填饱肚子,充满饥渴和欲望的眼睛盯着美味的食物,看到这些事物触手可得,从大地的庄园上突然显出金黄、丰饶的庄稼,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拿分给他的那一份,他们全都用稻草填饱了肚子,没有一个会吃别的东西。
哦,如果他们曾艰苦卓绝地斗争过,但却无法摆脱将生命血淋淋地从他们手中夺走的宿命、并且绝望地躺在他们面前死去时,他们会在自己丑恶的失败中获得一丝安慰。但是他们就像一群愚钝、震惊的奴隶那样死去,为一块面包屑而站在搁板前阿谀奉承对方,为自己想要的食物而痛苦呻吟,但却没有勇气伸手去拿。这真是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他似乎觉得,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头顶的确有一个恶毒、嘲讽的统治者,他就像驱使恐怕喜剧中的木偶一样驱使着他们,用一种无能力量的巨大错觉嘲弄着他们的无能。
那么,他是否属于这个可憎的、饥饿的、半人半鬼的族群,虽然他们渴望吃到东西,但却没有胆量越雷池半步,他们不停地寻欢作乐,在上千个污秽、灯火闪烁的娱乐场所厮混、玷污了夜晚,他们渴望快乐和同志般的情谊,然而由于他们无聊、慎重的意图,他们每次相聚时,整个聚会就会变得令人反感,使人恐惧、羞愧、嫌恶。他是否属于一个令人憎恶的族群,经常谈起他们失败的经历,却从不起身抗击,他们把自己的财富浪费在培养令人厌腻的无聊上了,但却没有气力或精力设法填饱肚皮,也没有胆量去死?
那么,他是否属于那些瘦弱的奴隶,他们软弱无力、毫无活力地怒骂着,无法满足一时的饥饿、不幸和爱欲?那么,他肯定属于那个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族群了,他们把自己的欲望捻捏在苍白的手指间,偷偷摸摸地把情人带到犄角旮旯里,或者慌乱不安、哆哆嗦嗦地把情人按压在破烂不堪的沙发沿上,或者颤颤巍巍地把情人带到廉价旅馆里嘎吱作响的破床上,对吗?
他一定要像他们那样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永远偷偷摸摸、谨小慎微吗?
在做任何事情时都那么木讷,那么战战兢兢吗?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那样的年轻人可能会患病、不再受人欢迎,内心痛苦地变成满头白发、软弱无力的中年人,而且会厌恶快乐和爱情,因为他们缺少这些,所以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获得它们,仍然谨小慎微、缺乏坚持、缩手缩脚。
为什么?为什么要拯救他们?是为了拯救他们可能失去的可怜性命,为了使那个在坟墓里直挺挺地躺着并腐烂掉的可怜肉体忍饥挨饿,是为了欺骗、否定、愚弄他们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他想起了埃斯特痛苦、绝望、控诉的哭喊:“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可怜、愚蠢的笨蛋!这是你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你却要抛弃它!”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她对他说的都是事实。他曾没日没夜地在大街上游荡,在过去的数百个疯癫的时辰中,他搜寻着无数的面孔,想看看是否有人和她一样快乐、清新、美丽,看看是否有人具有她的一丁点儿魅力,是否有人具有她在举手投足和生活风貌中显露出的显赫、富足、欢乐和高贵的美丽。
他从未见到能够与她相媲美的人,与她相比,她们都会黯然失色,毫无生气。
很多天的疯狂过后,他觉得在他们激烈的争吵中,他咒骂她时产生的强烈仇恨此刻却以十倍的力量转向了他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她的爱情,欺骗了她,把她出卖给了那些愚钝、胆小的奴隶们。如此一来,他已经背叛了生活把它出卖给了乏味的死亡。她曾义愤填膺、乞怜地对他说:“如果我不爱你,那我为何还要整天围着你转呢?我为什么每天来这里,为你做饭,跟在你的屁股后面给你清理房间,听你的凌辱和无耻的辱骂,我辞去了工作,放弃了我的朋友们,追随在你后面,在你要赶我走的时候,我却舍不得离开你。如果不是爱你,我会这样做吗?”
哦!她说的是事实,这是袒露无遗、清楚不过的事实。为了什么目的,为了什么狡诈、险恶、诡计多端的目的,这个女人会在三年里把她全部的爱和柔情倾注到他身上呢?她凭什么舍弃自己奢华漂亮的家,来到他这个乱糟糟的穷窝,和他在一起度过一万多个钟头呢?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她为什么每天都要来到这个极其混乱、空荡荡的屋子呢?不管她多么悉心地努力使之保持整洁干净,这个屋子似乎总是那么混乱不堪。所以,他狂乱的精神犹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所有的物品,屋内的一切——书本、衬衣、衣领、领结、袜子、脏兮兮的咖啡杯里塞了半杯湿乎乎的香烟头,还有明信片、五年来的信件、洗衣店的缴款单、学生的命题作文、一堆堆摇摇晃晃的手稿、笔记、破旧的帽子、衬裤的一条腿、一双干皲起皮且没了后跟的皮鞋,鞋底上有两个磨穿的窟窿,还有《圣经》、伯顿、柯勒律治、多恩、卡图卢斯、海涅、斯宾塞、乔伊斯和斯威夫特等人的作品,还有十几本厚厚的各种体裁的选集,有戏剧、诗歌、散文、小说,还有一本破旧的、封面磨损严重、破破烂烂的《韦氏词典》,不是摇摇晃晃地摞在一起,就是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小床的四周,上面落满了灰土,那是他睡觉前把书本正面朝下丢在地上的缘故——这些都是过去十年里的垃圾、灰尘构成的大杂烩。还有一些剪报、零碎物品,以及他云游诸国时买来的纪念品,所有这些物品都保存良好。每每看到这些东西,他就会产生一种厌倦的感受,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爆炸的巨大力量抛进了这种难以置信的混乱之中。
为什么这样一位优雅、迷人的女人每天来到这个疯狂、混乱不堪的地方?
她紧紧地抓着他不放、爱他、把她的无限柔情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面对他的种种责难、伤害和辱骂,她始终依恋着他,她到底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他心底泛起一阵阴冷、自责的怒火,他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深藏不露、密谋已久的诡计是什么呢?使他疑窦丛生、几近发疯的狡猾背叛又在哪儿呢?她为他精心设计的陷阱又在哪里呢?
她觊觎的财宝,她阴谋从他身边窃取的无价财富在哪儿呢?她以爱情的名义设下的这些圈套最终的目的和意图又是什么呢?现在明白原因了吗?是因为他的巨额财富和社会中崇高的地位吗?是他在一家规模庞大、人潮汹涌的大学里拥有的讲师头衔吗?是他与一千八百个胆小怕事、怨天尤人、缺乏生气的矮个子男人们共同分享的尊贵荣誉吗?是他与那些令人生厌的打字员和那些皮肤黝黑、浑身散发着异味的小青年交流时所需要的、非同寻常的文化修养和突出能力吗?那些小青年们只会用沙哑的声音高喊“更高的价值”、“自由的见解”、“更理性、更深刻、更全面的观点”。是用于理解他们沉闷、震惊、愚钝的脑袋,鉴别埋葬在他们无知的作品中的宝石所需的精妙、富于同情心的感知力吗?是悸动在《我生命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中令人心潮澎湃的刺激和热情,还是《我在伊拉斯谟斯高原的最后岁月》中昭示的简单、丰富、感人至深的真理呢?
那么,要么就是他本人的优雅举止、讲究的穿着、温柔且迷人的谈吐、他出色的身材和俊美的容貌令她神魂颠倒?还是他温文尔雅、冷峻威严的气质令她着迷呢?在这种气质下,他的双膝和臀部更使他的大肚子显得高贵威严,犹如漂亮的老袋鼠肚兜。一点没错,透过这些老袋鼠肚兜,他的背影闪烁出夺目的光芒。但是除此以外,他还有什么时尚之处,还有什么自信和从容的姿态呢?
是他身穿外套,也就是身穿那件雅致的、下面两个纽扣已经脱落的“三排扣大衣”时的优雅从容让她着迷吗?那件外套上还清晰地沾着去年的牛排和肉汤的残渣呢。要么就是被街头顽童们讥笑的、笨拙难看的身体,像鸟雀一样蹦跳疾走的步伐,宽厚、无精打采的双肩,下垂的双臂,蓬乱、浓密的头发,与水桶般的身材不相称的小脸和粗短的双腿,他前倾的脑袋,鼓胀的下唇,阴沉、向上看的怒容?难道是这些俘获了这位女士的芳心吗?
或者是因为其他某种她赞赏的东西——更优雅、更高贵、更深沉的某些东西?是不是因为他伟大、美好的心灵、他的权力和丰富的“才华”迷倒了她呢?
难道是因为他是一个“作家”吗?这个称号在他的意识中闪现而过,令他羞愧而不安,让他想起了一幅残酷、徒劳、绝望、空洞、虚假的图景。突然,他把自己看成了他所鄙夷的那个卑劣群体中的一员:那些面色苍白、毫无出息的艺术追求者,自恃灵魂高贵却身份卑微、敏感的年轻人,他们的情感太过于脆弱和细腻,认为自己的才华在那些粗鄙、庸俗的世人看来太珍贵、太高雅了。他认识他们已经有十年了,听过他们说的话,也见识过他们无关痛痒的傲慢,所以对于他们软弱无力的观点和模仿习以为常了,他们令人不可救药的无能使他感到厌恶,他们令人难以置信的灰色恐怖和忧郁的轻浮言行令他大为震撼。现在,在这个令人丧失理智的可耻时刻,他们转而用骇人的秘闻嘲笑他了。
他们面色苍白、毫无生气、虚弱、痛苦——数不清的一大群人——怨恨、不满地噬咬着指甲,因自己的才华受人轻视而愁眉苦脸,既妒忌又瞧不起比他们更有能力、更有天分的人,他们缺乏信心,用自己不曾具有的才华来慰藉自己,靠他对某项他们始终完成不了的工作的模糊构思来麻醉自己,这些他都见过——虚弱乏力的爵士狂想曲、连环漫画、纯朴的美男子、荒原主义者、人文主义者、表现主义者、超现实主义者、新原始主义者以及文学共产主义者。
他又想起了他们说过上千遍的、虚假的骗人之辞,突然间,他似乎觉得,他们对他的生活做出了最终的裁决。如果他不是愁眉苦脸、阴沉地抱怨自己缺这个、少那个,抱怨某些阻碍物限制了他才华的充分施展,那结果又会怎么样呢?如果他并不因为自己在这个未受污染的天空中失去人间天堂而哀叹的话,他珍贵的灵魂会得意地投身于伟大的劳动中去吗?
是这个堕落、发臭、肮脏地球上的太阳过于炎热,风太凛冽了吗?季节的交替、气候的变换对于他漂亮、白皙的皮囊来说是不是过于猛烈、变幻莫测了。
难道他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和他认识的人都不能获得卑微的利益,不能拥有可怜、肮脏的目的吗?难道这不是一个贫瘠、肮脏、丑陋的世界吗?在这个世界上,这位艺术家的灵魂逐渐枯萎、死亡。如果他改变了自己的天空——哦!如果他能改变自己的天空就好了!——同样,难道他不能改变自己的灵魂吗?难道他不能在意大利明媚的阳光下盛开、绽放吗,难道不能在伟大的德国成长,像玫瑰一样在温柔迷人的法兰西绽放吗?难道不能在古老的英格兰扎根,结出丰硕的果实吗?如果他也像那位他在巴黎邂逅的、来自堪萨斯州的、自我流放的美学家那样,能够只身“前往西班牙,写点儿东西”的话,难道他就不能完全实现自己的意愿吗?
要是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或几年里,没有像他们那样摸索前进、虚度光阴、犹豫不决、装腔作势的话,情况会怎样呢?如果他没有诅咒这个世界,又会是什么情况呢?尽管这个世界对他未为人知的才能没有做出任何颂扬,反倒恶毒地吞噬了他的肉体,对更为出色的人所做的工作嗤之以鼻,冷嘲热讽。如果他不向窗户外张望、笨手笨脚地瞎折腾、皱着眉头抱怨、无所事事地瞎混光阴——那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写了一本没有人愿意出版的书!
她是一位少有的杰出艺术家,具有丰富、细腻、确定的天赋,她是一个知性、果断、有魄力的人,她工作努力、富有创造力而且多产,她忍受了一切痛苦,关心着他,原谅他的懒散,信赖他。他不断地诅咒抱怨生活的艰辛、放任自己的性子、整日哀叹自己因学校里疲倦不堪的工作而无法静下心写作,这个女人像巨人一样承担了繁重的活计:她操持起了这个家庭、管理家务、制定计划并在乡间修建了一幢崭新的房子,在一家制衣厂担任首席设计师,不断地提高、增强自己的艺术修养,为三十出剧目演出进行过策划和服装设计,清早当他还呼呼大睡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尽管如此,她还腾出时间和精力来他的住处,为他烧菜做饭,每天陪他八个小时。
他突然想到埃斯特不屈不挠的勇气和干劲、她的工作能力以及在处理重大事务和应对生活中诸多关键时刻的过程中恰到好处的决断力,这与他本人的虚度光阴、浑浑噩噩、犹豫不决正好相反,羞耻和自嘲像铁锤一样狠狠地将他击倒了。相形之下,他突然发现这间房子具有明显的两种特征。他居住的那一部分就像龙卷风袭过一样杂乱不堪,而在窗户旁边的角落里,埃斯特摆放桌子的那一部分却显得整洁、宽敞、利落、活跃且井井有条,随时可以投入工作。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