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神奇之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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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屋子并不算大,屋子一侧有两扇窗户,地上没铺地毯,除了窗户跟前的一张画桌、一把椅子和一个储物柜外,再没别的家具了。在桌子后面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描图纸,纸上画着一组几何设计图,在这张描图纸旁边的钉子上挂着一把丁字尺。在雪白石灰墙的映衬下,这把尺子看起来非常干净、非常精准,也非常美观。在一张由白色、漂亮、完美的木板搭成的桌子上同样用铜质大头针钉着一张四方形的描图纸,纸上画满了设计图。在桌上的其他纸张上画满了各种简洁、粗糙却美观的服装图案。
这些小小的图案看上去如此简洁、如此真实,非常引人注目。因为尽管这些图案并未展示出具体的人物,但是,这些人物似乎跃然纸上。这些图案仅仅是一件夹克、一根弯曲的长袖,要么是一条短裙的线条和衣褶。即使把整个剧院的男男女女全部画进图案里,也未必会比这些人物更加形象、更加生动。桌子上还有一个通过折压成形的小型场景纸板模型;一排绘图铅笔,每支都削得很尖,长度一样,形成一条完美的直线;有一个装着长柄画笔的小罐子,看起来毛茸茸的;还有一只胖乎乎的白色小罐子,里面装满了金色的颜料。
杰克夫人把图案和描摹纸装进一只小提箱里;然后,她打开自己的皮包乱翻一通,想找钥匙,女人们总是这样。她找到钥匙后便把钥匙放在桌上,接着,在合上皮包之前,她取出一些白色的纸张,这些纸原本发皱但已被抚平并小心翼翼地折好了。她把这些纸贴在胸口,饱含深情地拍着,同时像个孩子似的面带微笑看着他。
“我的信。”她骄傲地说道,再次用她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感到莫名其妙;等他想起自己写给她的那些胡言乱语时,脸色马上变红了,并开始围着桌子追她。
“嗨,把那封该死的信还给我吧。”
她迅速跑开了,他没有追上。杰克夫人一脸慌张地跑到屋子另一头,停了下来,再次把信放到胸口,这次她用双手轻轻拍了拍它。
“我的信。”她再次轻声说道,语气就像个神魂颠倒的孩子。但是这一次她在自言自语:“在我这封了不起的信里,他说他不会讨好别人。”
这些话中的单纯都是装出来的,他怒目紧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困惑。接着,她像个孩子似的把那个令她着迷的字眼重复了好多遍,她嘀咕道:“他不会讨好别人……他不会讨好别人……”
当他再次追她时,她又轻快地绕着桌子溜掉了,他伸着手,脸红得像甜菜一样:“嗨,如果你不把那封该死的——”
她又溜掉了,跑到了桌子另一头,胸口仍然捂着那封写了蠢话的信,像个孩子似的被这封信的胡言乱语迷住了,她轻声说:“不列颠人决不会讨好别人……”
这时,他开始真正地追起她来。她直笑得双肩发抖,想方设法摆脱他,轻声地尖叫着。但是他终于抓住了她,把她逼在墙角,二人争抢着那封信。她想尽办法不让他拿到信,把信猛地藏在身后。他用一只手紧紧搂住她的双臂,另一只手从她的肩膀上伸下去够着了信。杰克夫人知道自己逃不脱了,而那封信也被他夺走了,她停止了挣扎并看着他,责备地说:
“哎——你不会这么坏吧!请你——把信还给我。”
她的声音充满真挚、责怪的语气,于是,他松开她朝后退了退,带着内疚却又羞又怒的神色看着她。“我不会怪你笑话我的,”他说,“我知道这封信听起来就像个该死的傻子写的。请你还给我吧,我会把它撕掉的,我不愿再想起它。”
“哦,别,”她柔声细语地说,“这封信写得很美,就让我保留着吧。”她把信重新放回自己的皮包,然后合了起来;他则一直盯着她看,脸上依旧带着遗憾和不解的表情,好似不知所措。杰克夫人把皮包放到胸口,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露出自豪、孩子般的微笑,一如他从前见过的模样。
之后,他们打算动身出发。她环视了一周,脸上露出告别的表情,人们每次离开自己工作的房间时总会如此。接着她掏出钥匙,把小箱子递给他,把皮包塞到胳膊下,熄掉了灯。外面街角的一盏路灯把光芒洒进了屋子,越过了那块白色的桌面板。
他们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笨拙地搂住了她的腰。这是整个晚上的第一次,是他们在船上相识之后的第一次。他们曾经彼此独立、无甚来往,可是此刻,他们的思想和内心好像意识到了这一点,感到一种深刻、强烈的尴尬。他把杰克夫人的腰搂得更紧了,半心半意地想抱住她,但是杰克夫人却笨拙、不安地移开了,口中含糊地嘀咕着:“这儿不行——有那么多人。”她没有交代“那么多人”指的谁,事实上,剧院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走了,因为现在,这里已经静悄悄的了;但他明白她的尴尬和慌乱主要归因于她和那些朋友、同事的亲密关系,这些人刚才还在这儿;他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并不清楚原因——一种强烈的尴尬和无礼。于是不再勉强,马上笨拙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们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杰克夫人锁上房门,二人一起下了楼梯,内心仍然笼罩着那种困惑、压抑的奇特感受,仿佛在他们之间突然隔了一道屏障,谁也不知该说什么。楼下的房子昏暗且安静,那位守夜的老者——操着浓重乡音的爱尔兰人让他们二人通过舞台入口走了出去。剧院四周的街道看上去空旷且寂静,刚才的演出和人群为这里带来了欢乐、喧闹的气氛,而此刻,这里看起来凄凉而忧伤。
他拦住了一辆巡游揽客的出租车;他们上了车,穿过东区空旷的大街和昏暗中延伸而去的下百老汇。杰克夫人并未让他送她回家,而是让他在自己住的旅馆前下了车。
他们握了握手,几乎很正式地说了声“晚安”。接着他们都沉默了片刻,不安、困惑地看着对方,好像有话要说,但是他们什么都没说。她很快就乘车离开了;这个徒劳、并不圆满的结局令他悲伤、困惑而失望,他怀着这种心情走进旅馆,爬上楼梯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第二十一章】生日
在这上亿人编织起来的莫名而深不可测的生活中,在这时间和责任的黑暗深渊里,神秘的机缘将这二人安排在一艘船上,他们的首次见面就是在无穷无尽、永恒的大海上,而海水则恒久不变地拍打着古老大地的海岸。
然而后来,在那个十月光辉明亮的中午,他总觉得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第一次认识她,第一次爱上她。那天是他二十五岁生日,她说过要来看他并和他一起吃生日午餐;他们约好了中午在公共图书馆前见面。他提前到了,那是十月初的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那个巨大的图书馆位于喧嚣的市中心,里面有数百万藏书,四周高楼林立,周围的大街上挤满了不知名、匆忙的人流。
在这漫无边际、狂野的生活里,他平静、深思的内心涌起一种可怕的嘲弄之情,失望占据了他的灵魂,使他觉得疲惫而恐惧。
但是此刻,他即将和她见面而产生的兴奋和幸福感,再加上那个日子带来的愉快和活力,他的恐惧和疲惫感几乎消失不见了。他看着大街上蜂拥的人群和熙熙攘攘的车流,看着周围陡峭而令人晕眩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直耸云端,他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希望和喜悦的情绪愈来愈浓。
那是一个他可以对自己说“现在我二十五岁了”的日子,而且,就像个孩子似的认为自己长出了新的肌肉,一夜之间长高了身体,这个神奇的数字就像脉搏一样始终在他体内跳动。他靠在栏杆上,内心涌起一种欣快感,一种掌控一切的胜利感,他坚信这一切都属于他自己。
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是生活的主人。对他来说,这个年龄本身就象征着无所不能。现在,也很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的确已经长大成人了,年轻时的困惑和迷惘皆已离他远去。由于他从未被打败过,所以就像一个无知的战士对自己的知识和力量充满信心、得意扬扬。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一刻,但也孕育着致命的危险,因为那个幻想中安全无虞、毫无伤害的巨大醚瓶却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内部爆炸,对此他一无所知——生活的巨型引擎充满了强大的力量和速度。因此,有人以为如此快的速度所产生的巨大力量是无法阻挡的,它就像穿过整个人生大陆的机车那样怒吼着,但也会因一块石子、一粒灰尘而脱轨。
二十五岁的人会唯我独尊,充满力量、豪情、傲慢和自负,因此他的世界里没有仁爱的广阔空间。他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傲慢英雄,对别人的观点不屑一顾:他举止傲慢,毫无真诚之心,他处事偏执、缺乏理解,因为理解——勇气亦然——并非从别人的感受中获得,相反是从自己的感受中获得。
在人生的这个阶段,一个人往往会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孩子。他是生活的宝贝,是命运的宠儿,是全世界光彩照人的天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一切都得为他让路,一切都要服从他。在暴民之中能找到背叛的痕迹吗?
哼,恶棍、废物——快滚开!这里只要忠诚!那么,我们必须为那个笨蛋注定面临的失败而幸灾乐祸、高声欢呼吗?不,那倒不必,因为他身上也有许多优点。
他是个傻瓜,但是他身上也有一丝天使的影子。他如此年轻,如此直率,如此天真,如此可悲地被人误解。而且他是如此正确,他要扮演备受尊敬的上帝,绝不容忍任何傲慢、为所欲为的行为。在他的体内有一丝光明,有跃动的勇气,有一张敏感的图板,这个巨大、备受折磨世界的整个图景按人生最真实的色彩和基调印在了上面。
他很残忍,但却对残忍恨之入骨;他毫不公正,但却毕生和不公正做斗争;他有时候会生气、嫉妒或贪慕虚荣,把巨大的痛苦施加给那些从未伤害过他的人,但是接下来,他自己会更加痛苦,备受内疚、后悔和强烈羞愧的煎熬;他忍受的痛苦如此巨大,如果今后确实要下地狱的话,那里的惩罚也不会比这更重了。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个人的精神是高尚的。他的内心热情而慷慨,充满忠诚而崇高的志向。他想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人,而且想成为这个美好世界上最出色的人。他想成为地球上最伟大的人,但是在他的脑海和心底里,这个伟大的形象并非居于那些卑劣之人之列,而是处于那些伟大的同辈之间;他希望自己成为佼佼者。让我们记住此人的这一点,为他辩护几句话吧:他并不想独占一切,也不想把自己的热情耗费在丑恶的事物上。他不想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也不想靠压榨穷人的血汗来增加自己的财富。通过操纵贫民、掠夺和欺骗他人等手段为自己敛钱并非他高尚、荣耀的抱负。
他不想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银行,不想偷窃最丰富的矿产,不想开办最大的工厂,不想剥削劳力,不想靠九万贫民的汗水来获利。他拥有更加高远的目标:他的最低目标是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战士,这需要勇气而非奸诈来实现;他的最高目标是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最伟大的作家、最伟大的作曲家或者世界上最伟大的领导者——他想亲手绘制出而非拥有世界上最伟大的画作。
他是生活的王子,是大地的主宰,是这座城市的征服者,是世上唯一活到二十五岁的人,是唯一一个爱上前来看望自己的漂亮女人的人,而且是在十月的一个早晨;整个城市和阳光,在倾斜的光芒里走过的人们,所有的美酒和空气里金色的歌声,这一切都为他的洗礼而存在,那是十月的一个早晨,那一天他二十五岁了。
之后,他生活的酒杯里所盛的美酒一滴一滴流走了,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她还没有来。一些光亮随时间消逝了。他变得不安起来,不时看着手表,忧虑不安的眼睛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搜寻着。时间就像冰冷的毒液慢慢流走,空气变得寒冷起来,所有的歌声也随之消逝了。
中午的时光来了又走了,但是她还没有来。他欢欣、幸福的感觉变成了枯燥、难耐的忧虑。他开始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紧张地走来走去,诅咒着、咕哝着,开始坚信她愚弄了他,认为她从未打算要来。他狠狠地告诉自己,这算不了什么,他不会在乎的。
他转过身怒气冲冲地朝大街走去,边走边低声咒骂着。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细碎的脚步声。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盖过了其他杂乱的声音,正在呼唤某个人的名字,尽管他没听清她唤的名字,但他马上意识到是在叫他自己。他的心中立刻涌起难以言表的喜悦和宽慰,他迅速转过身,穿过广场的人行道,在拥挤的人群中迂回前行,他看见她热切地朝他走来,脸蛋像苹果一样红扑扑的。她身穿色彩艳丽的赤褐色裙子,这是秋天的褐色。十月明亮、带着收获气息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就像个小孩迈着细碎、轻快的步子快速朝他跑来。她大口喘着气,就是在那一刻,他爱上了她,他全身心地爱上了她,但是他的心却不愿说出或坦白这份爱,而且他自己对此浑然不觉。
她如此迷人,脸色如此红润,长得如此精致。她看起来如此精神、如此健康,就像一个生机勃勃的孩子,显得热情而活力四射,洋溢着美、善良和魔力。他看着她,内心涌起一丝苦楚,还有一丝莫名的喜悦和悲伤,时间和宇宙的永恒之光洒落在她身上。大街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脚步声,昔日对魔杖和钥匙的渴望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因为他相信这个神奇的世界或许能打开他的心扉,而且这一切都是他看见她的时候想起的。那是十月的某个晴朗午后,那一天他二十五岁。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