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神奇之年(7)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网与石(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他的脸上仍然闷烧着怒火,他低声嘀咕道:“嗯,那个该死的家伙——”
杰克夫人吃惊地看了看他,随后便明白了,于是轻声说道:“哦——罗伊。是的,我明白了。”他没有作答,过了片刻,杰克夫人仍然平静地继续说:“这些人我已经认识好几年了。——罗伊——”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非常简单地补充道:“他在很多方面都是个很不错的人……其余那些孩子,”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笑着说,“他们很多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有一些人都是这附近的孩子,我们对他们进行了培训。”
他很清楚埃斯特平静的话语里并无责怪之意,相反,却试图简洁地告诉他一些自己无法明白的东西。突然间,他想起那些年轻演员浓妆艳抹的脸,同时也想起他们欢快、做作的面具下隐藏的某种伪装、孤独的东西。他的内心涌起一丝怜悯和遗憾的情愫。
现在,他们已经到达舞台的侧台了。这里显得紧张、混乱、兴奋,一片匆忙。
他看到换幕人匆忙穿过舞台,以惊人的速度将两侧的巨大幕布转换停当。从神秘的后台深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听见舞台工作人员的头目正用浓重的爱尔兰口音发号施令,人们来来回回疾步奔走着,敏捷地躲开对方,遇到障碍物就会一个箭步跳过去。在他看来,似乎人人都只顾自己的事。一时间,他感到困惑而茫然,就像一个乡巴佬直愣愣地来到城市广场中央,面对广场四角,他不知道往哪里走,感到自己要朝各个方向奔跑而去。
然而,这里的情景也同样令人激动。这里的一切使他想起了马戏团。尽管这里显得十分混乱,但他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具有神奇的结构和形式。这是个绝妙的地方。这里尽显伟大乐器之美,尽显自如运行的机车之美。在后台这儿,剧院里的胡言乱语和虚假恭维会荡然无存。事实上,“舞台的虚幻”并未迷惑住他,从未迷惑住他。他从不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面前这个一侧敞开、凸起的舞台就是卡埃斯特夫人真正的客厅,或者相信当前的季节就像剧目中反映的季节那样——是九月份。简而言之,他从不觉得剧院里的“现实主义”具有真实的意义,而且始终不够真实。
随着年龄的增大,他的这种想象也变得愈加强烈,因为它根植于大地。这并不是说自从童年时期开始,他的幻想就破灭了,也不是说在他年轻时虚幻、令人心醉的景象早已被世界粗糙的拇指抹去了。现在他认为,就连飞马佩加索斯[64]也不如《最佳赛马》中那个有趣的小动物了——和这二者相比,圆形火车机车库在他眼里要奇妙得多。换句话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由逃出转向逃入。他再也不想“摆脱一切”,反倒想方设法“进入其中”——此刻,他感到力量无限,当他站在舞台的侧台,再次触摸到了这个难以置信、触手可及、真实却未被发现的世界——对每个人而言,这个世界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近得如同自己的心跳,但是大多数人却发现不了它,就如同发现不了月球上的河流一样。
现在,杰克夫人站在她的世界中心。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站在侧台,迅速从手指上取下那枚旧戒指,然后又戴上,并用她那双阅历丰富的眼睛密切注视着这个令人迷惑却有条不紊的动作细节,她的神情非常严肃,有些忧虑。
他再次觉察到这位女性的眼睛、脸上露出了倦怠,他第一次见到杰克夫人在路边等待他时就是这副模样。
在她头顶上方的一个高台上,一位电工技师正在操作下一场演出用的大型聚光灯。杰克夫人迅速却专注地扫视了一遍舞台,似乎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但是此刻她猛地抬起头说:“不行,高一点。”她一边说话,一边微微抬了抬手,“你需要抬高一点。”
“像这样吗?”电工边问边把灯向上移了移。
“再高一点,”杰克夫人说完后仔细地注视着,“对,这样好多了。”
正在这时,舞台监督匆匆忙忙地向她走过来。
“杰克夫人,”他说,“你布置的新背景布太小了,在舞台和侧台之间还有这么大一块空余。”他迅速比画着。
“哦,不会的,”杰克夫人不耐烦地说,“不会小的,两侧都不会小,全都很合适。我亲自量过的。你们把侧台摆得太远了。我今晚就发现了,试着把它往里面挪一点吧。”
舞台监督转过身唤来了两位转幕员。他们把侧台朝舞台挪了一点,于是布景便靠拢了。她注视了片刻,然后和舞台监督一起走上舞台,跨过一支装着绝缘电线的管道,转过身看着幕布中央的装置。他俩盯着看了一会儿,杰克夫人转过身对负责人说了几句话,他微微点了点头,显得很满意,然后他扭过头,开始下达命令。杰克夫人重新回到侧台,转过身再次注视着舞台。
从这个位置——幕布后面看舞台的样子——真是棒极了。舞台一侧是一堆错综复杂的绳索,一直延伸到高处圆形的舞台顶部。一抬头便能看见一排垂幕,这些东西给人一种完美的感觉:匀称地挂在那里,可以悄无声息地快速上升或降下。舞台的另一侧是配电板复杂的装置。一个人正在操控开关,目光紧盯着脚灯。杰克夫人专注地看着:灯光时而明亮,时而柔和,时而充满整个舞台,时而变化多端,显得神奇而流畅。她开口说:
“蓝色再深一点,鲍勃——不对,朝舞台中央——不对,现在又太深了——那儿!”她注视的时候,这些彩灯像变色龙似的神奇地变换着色彩,她马上说:“停下。”
她马上转过身,面带微笑,轻轻地碰了碰年轻人的手臂,然后带他走进了一个小小的走廊,踏上一段楼梯。台阶下方一些演员身着戏服,准备下一场的表演,此刻正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当他们二人经过时,演员们都向她打招呼,仍然是那种随便而深情的方式。楼上有一排化妆间,他经过时能听见演员们兴奋而匆忙的声音,偶尔还有笑声。
他们又爬上另一段通向三楼的楼梯,在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大房子,他们走了进去。房门敞开着,室内亮着灯。
这里是服装间。和剧院其他地方相比,他发现这里没有特别的兴奋,没有期待和匆忙的行动。在强烈的灯光下,这间屋子给人一种安静、柔和、宁静的感觉,隐隐透出一丝忧郁。室内散发出物品和布料的气味,同时也透出一种温柔和热情,这种感觉和女性所从事的工作相一致——嗡嗡作响的缝纫机、踏板的声音、平静却忙碌的手——显然,对女性来说,这里的气氛是很愉快的,但对男性来说可能有点压抑。对他来说,虽然这是一间大屋子,但是这里有序的工作气氛却不知何故迅速唤起了他对所有家用物品的回忆。一长排一长排的服装挂在墙上的钩子上,在两三张长桌子上摆着一些裁缝的物品,有衣服、裙子、夹克,以及一些蕾丝边或裁剪下来的碎布,都是各种裁剪、修补工作的佐证。
室内有三个女人。一位身材矮小,丰满,年轻,皮肤黝黑,戴着眼镜,盘腿坐在一张桌子上,一块布料摊开在她的膝盖上,她动作麻利地缝补着。她的手指灵巧而敏捷;那双圆乎乎的小手非常麻利,钢针在空中来回穿梭,犹如飞矢一般。在明亮的灯光下,一个女人正对着他们坐在缝纫机旁,忙着缝一块布料。在更远处,在这两位女性身后坐着第三个女人。
她手拿钢针,正在缝一块东西。她戴着一副牛角边眼镜,这更凸显了她那张瘦弱、干瘪、沉默的脸。她虽然坐在那里,身穿一件深色衣服,忙着做一些简单的活儿,但是她却给人一种挑剔、高雅的感受。这或许部分归因于她的裙子,这件裙子太朴素了,所以人们不大注意它。不过,这件裙子却极其得体,人们见了很难忘记。不过给人印象最深的当属她那张干瘪、平静、枯瘦却毫无吸引力的脸,看起来十分疲惫、却能胜任长期工作的苗条身体,以及她白皙、干瘦双手的活动。
当他们走进房间的时候,坐在缝纫机旁的女人抬头看了看,并停下了手中的活;另外两个人继续工作着。等他们靠近时,她面带微笑地打了声招呼。她比杰克夫人稍微年轻一点,然而,她身上的某种模糊的特征使她看上去像个“老姑娘”,尽管如此,她马上传达出一丝热情、幽默的感受,一种温厚的感受。她当然算不上漂亮,但她有一头漂亮的红头发;她的头发就像精纺的丝绸,闪烁出绚烂的光彩。她蓝色的眼睛似乎充满了智慧、精明和幽默,她的声音也一样。
在他们说话之际,她站起身绕过缝纫机,同年轻人握了握手。其他两位女性也觉察到杰克夫人正在做介绍,于是抬起头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又继续干起活来。
那位盘腿坐着的矮胖女人只简短地咕哝了一声,似乎心情很郁闷。据杰克夫人介绍,另一位女性是她的妹妹,名叫伊迪丝,她只是抬起头,透过牛角边眼镜看了看他们。她一面用那双深陷、冷峻的大眼睛看着他,一面说了声“你好”,她的声音没有一点活力,使一切交流陷入了停顿,说完她又继续干活了。
杰克夫人看着红发女人,两人聊了一会儿服装。显然,单单通过她们交谈时流露出的热情和亲密就能看出她们是要好的朋友。这位红发女人名叫玛莉·胡克,她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你们二位最好还是回去吧,你说呢?演出已经开始了。”
他们听了听,楼下变得寂静无声。演员们已经登台了。现在这里也变得鸦雀无声了,不过仍在等待什么。在这一刻,这里的全部活力都已退去;然而同时,所有人都开始关注那里。同时,大家都等待着,四周一片沉寂。
杰克夫人吃惊地倾听了片刻,迅速说道:
“是的——哦,那么——我们必须要走了。”
他们匆忙下了楼,沿走廊来到前厅,此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等他们返回剧院时,那里的灯光已经熄灭,剧院再次暗了下来,幕布已经开启。他们匆忙坐定,开始欣赏演出。
这场戏比第一场好看些。每一幕结束时杰克夫人都会向前倾斜着身子,向她的客人轻声谈几句演员的情况。这些演员中有一位身体结实、动作潇洒的小伙子,他是一位踢踏舞演员,他挪动脚步、迅速出脚时都会显示出惊人的敏捷性,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杰克夫人向前倾着身子低声说:
“那位是吉米·哈格蒂。这个季节一过我们就留不住他了,他仍在上升。”
杰克夫人没有解释她指的“上升”是什么意思,也没这个必要:她显然是说这个明星现在正处于快速发展的阶段。
在另一场戏中,表演明星是一位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她人长得并不漂亮,但却非常性感,用杰克夫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它会直击眼球”。这句话听起来直白且令人生畏。当这场戏结束时,姑娘走到台前向致以雷鸣般掌声的观众致谢。
她接受掌声的神态十分傲慢,甚至有些无礼。她既没有鞠躬也没有微笑,丝毫没有愉快、感激的迹象。她只是简单地缓步走来,站在舞台中央,一只手轻轻搭在屁股上,稚嫩的脸上露出阴沉、毫无表情的神色。然后,她慢悠悠地从侧廊走了下去,她年轻身体的移动迅速变成了一种挑衅和侮辱,似乎在说:“我知道自己应该得到这样的掌声,所以我为何要感谢你们?”
杰克夫人在位子上前倾着身体,她的脸因兴奋和欢笑泛着红光,她小声说:“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你有没有见过如此无耻、性感的小丫头?不过——”她说话时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也应该得到这样的掌声。她会发大财的。”
他又向她询问了其他一两位演员,问起了罗伊·法利,那位喜剧演员。
“哦,罗伊,”她说——这时她的脸上露出了遗憾的表情,“我对罗伊不太了解。”她有些为难地说,眼睛朝别处看了过去,好像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他做的每件事都只是——只是——对别人的模仿,他正引领某种——时尚——当前——不过——”她扭过头严肃地看着他,“你一定要有独特之处才行,”说完,她再次皱起眉头,流露出为难的样子,一面在寻找答案,“我不知道——不过——你一定要有独特之处才行,——独特之处——你自己的独特之处,别人都没有。有些人已经有了——就连那个把手搭在屁股上的小丫头也有了,也许微不足道,但却是她自己的——很了不起。”杰克夫人沉默了更长时间,看着他说:“是不是觉得很奇特、很精彩,而且让人有点儿难过?”她停顿了一下,然后非常小声地说:“事情就是这样,有些事情你无能为力,任何人都无计可施,谁也无法改变。”这时,她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然后,她又不着边际地说:“可怜的东西。”话中隐含的怜悯显而易见。
演出结束的时候,他们再次走进了前厅。更多的人向她致意,也有一些人向她道别,剧院迅速变得冷冷清清,出租车和汽车全都开走了,这里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了。她问他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去住宅区,在她去取大衣、帽子和一些服装设计图的时候也叫上了他,她把那些东西落在被她称为“工作室”的地方了。于是,他们再次来到了后台,舞台的工作人员正在迅速拆除布景,把那些平板、部件、道具搬到后台一间昏暗、巨大的屋子里。演员们匆忙跑进自己的化妆间,但是他们一走上楼,就听见了这些演员们的声音,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欢快、更加吵闹,带着一丝放松的味道。
杰克夫人的“工作室”位于三楼,距服装间不远。她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