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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网与世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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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艾尔索普始终都在改变。他的适应能力让人瞠目结舌。他像某个有名的主教一样,“具有一种强大而从容的忍受力”。而且事实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内在的本质,而是外在的反映。如果社会秩序能按他的观点发生转变,他就会不假思索地把黑说成白,或者把二加二等于四说成四又四分之三。

  用艾尔索普的话说,就是他的“范围扩大了”。他从浸信会学院所在的乡下来到了这座城市。对其他很多人来说,这种令人惊愕的转变是很痛苦、很冒险、很让人困惑的,但对艾尔索普来说,这个改变十分轻松。他如鱼得水地适应了这个城市。这个过程表明他已完全、欢喜地融入了其中,展现出其性格中一切无形的方面,同时也展现出他性格中热情、富于想象、善良的方面。

  毫无疑问,有些人带着紧绷的神经、战栗的恐惧、解决重大矛盾的决心、拼命的奋斗,以及不做就死路一条的信念来到了这座城市。有些人心怀固有的恐惧和偏见,糊里糊涂、将信将疑地来到这个城市。对他们来说,他们发现的这个城市令人痛苦不已。有些人满怀狂喜和希望地来到这个城市,像奔上前去拥抱心爱的、素未谋面却相知甚多的情妇一样。艾尔索普恰好如此——这个挺着将军肚、身材滚圆的艾尔索普——就是这样到来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的确,拥有他那样的信念、怀有他这样的决心,是不可能失败的。其他人或许会在这个城市里向上爬,成为位高权重的人物。

  有些人或许会发迹,获得物质上的更大成功,拥有更多的财富、更高的名望、取得更大的成就、赢得更多的尊敬。但永远也不会有人能比杰拉尔德·艾尔索普更加真切地属于这个城市,也不会有哪个人的城市生活超越杰拉尔德·艾尔索普的。

  他为城市而生;城市专为他而存在。这是一个他可以尽情游泳的水池、是一个他可以尽兴垂钓的鱼塘。这里有合乎他无限口味的美食,也有能满足他数百张嘴巴的粮仓。对他这个永远无法满足的海绵来说,这里就是取之不竭的水源。是数百万人口耳相传的谣言,可以永远地满足他不知餍足的耳朵;这里就是八百万人的编年史,能够纾解他对人类历史无尽的渴望。

  艾尔索普是个必须依靠别人生活的人。他拥有巨大的耳朵、眼睛、鼻子、喉咙,是具有贪婪人性的海绵,吸附能力极强——他并不是一只奋力向前的手臂——从这个方面来看,这个城市就是他绝对完美的钟爱之物。从他自身方面来说,他是无与伦比的。他最好的一面已在这里显露出来。他向周围的人传递着自己富有感染力的热情,就是这个城市赋予他的神奇、喜悦的感受。对他来说,任何一种短程旅行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重大事件。乘地铁到市中心的旅行、华丽的灯火、时报广场那喧闹的交通、格雷大药房地下室减价促销的票券、剧院里永恒昏暗的魅力、廉价的餐馆、自助餐厅或快餐店、中式杂烩菜馆、陌生的面孔、招牌、灯光、异国的蔬菜、唐人街上那不知名的美食——所有这一切简直太有魔力了。他生活在一个令人着迷的世界里,不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会带着这个世界。

  他具有一种贪得无厌、罗曼蒂克式的脾性。没过多久,他就迅速而直接地继承了这个城市崇尚名流的特点。倘若他自己算不上大人物,他就会处心积虑地想接近那些大人物。他热衷于阅读和打听那些名流们的八卦传闻。对他来说,唱片、日记、评论、报纸专栏评论就是福音书。某个知名的戏剧评论家——科茨沃尔德发表的看法被他奉若《圣经》:他把那些花里胡哨的措辞全部记在了心里,连最后一个古怪的奇思妙想都记住了。他虔诚地看过这位评论家称赞过的每一出剧目。一天夜晚,在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亲眼见到了这位了不起的人物,一个肥胖、气喘吁吁、跟肉球一样的人,他正和另一位出色的评论家,以及一位著名的女演员在一起。艾尔索普回到家后,情绪万分激动——即使看见莎士比亚和本·琼森在交谈,他的情绪也不会如此兴奋。

  他成了舞厅入口处的看守人。在齐格菲尔德剧目演出期间,一位光彩照人的女演员身着天鹅绒百褶裙,她傲慢、丰满的身段包裹在其中。这时,艾尔索普的身影随处可见,看到那些婀娜动人的肉体,他就会心花怒放。那些姑娘们很有名气,他密切地注视着她们,直到她们走出来。在齐格菲尔德美女和她们有钱的款爷走开之际,他就像个老色鬼一样,垂涎欲滴、心满意足。见到穿着衬衣和燕尾服、戴着高高的丝质帽子的有钱女人,他就满心欢喜。作为松岩学院毕业的高才生,如此行事是不是很奇怪啊?——绝不奇怪:现在,这份差使已经罩上了一层光环,就像夜色中镶嵌在美杜莎[46]身上的一颗珠宝,因权力和财富变得更有特权,而且得到了公众的认可。这个老色鬼舔着他干燥的嘴唇,瞪着死人般的眼睛,等待着他那年轻的巴比伦妓女,这时的艾尔索普很开心。

  他曾讲过这样一件事:当一位在媒体中很出名的美女经过他的时候,这个老色鬼奉承了她——“哦,我的天啊!”那个美女不厌其烦地说,然后走开了。

  “她是发出内心的,”艾尔索普沾沾自喜地说,“一点没错!她就是发自内心的!”他的大肚腩晃动着,喉咙里发出一声黏糊糊的尖叫。“天哪!那可是最漂亮的女人了!”艾尔索普摇晃着那硕大、长着赘肉的脑袋,垂涎欲滴地说,“她确实跟他谈过话!”那个场面令他开心至极。

  其他的经历也都一样:口口相传的谣言,数千人低声议论的闲话:谁与某某某上床了;谁的妻子不忠啦;哪个聪明人说出了遭人耻笑的话;哪些名流、作家在某次聚会上表现怎样,并在那儿喝得烂醉,然后就不见了,原来他和漂亮女人待在屋里睡觉,并和她们洗鸳鸯浴,还和某某人吵架、斗殴了;哪个以饰演风骚角色出了名的年纪女演员与脸蛋红扑扑的奶油小生私奔了;那些著名的漂亮娘们儿是何许人也,她们在什么地方一起跳舞,她们说了些什么,还有她们相互之间说话时的暧昧和装腔作势的腔调——说到这里,艾尔索普挺了挺肚子,嗓子里迸出嘶哑的笑声——透出奸邪、古怪的神情,也透出莫雷专栏文章中的那种精灵般的怪异——“纯粹的天才!纯粹的精灵般的天才!”——纽约巷道里的古老伦敦,城市街道上犹如狄更斯作品中所描述的路灯,哈罗德广场和洛尔公园里人群的喧闹;人潮经过,却无人注意到街边那些黄铜招牌上的污垢,但是此刻,在某盏灯下,他却清楚地看见了,看见了周围世界的真正的离奇之处。在午餐时分吃西班牙甜椒奶酪三明治的杂货店女店员,活像九十年前在东奇普路上客栈里的顾客。还有齐格菲尔德剧中的女演员,那些美丽的歌舞队女舞蹈演员、戴着丝绸帽子的老色鬼;有关名人的激烈谣言、名人们醉酒后放荡不羁的传闻、帕克小姐的言论,如此等等;再加上庞大的市中心、地铁和公园长凳上的人——复活的耶稣,他们兴致勃勃地游荡在曼哈顿古雅、狭窄的街头,游荡在那些脏兮兮的黄铜招牌之间——对艾尔索普来说,所有这些都是他的美食和生命。

  吃的也是如此。和萨缪尔·约翰逊一样,他的口味并不讲究——他喜欢量大,喜欢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他对唐人街上的中式杂烩菜和辣酱情有独钟:因为量大,而且便宜。中国佬们奇形怪状的面孔、湿漉漉的蒸汽、具有东方色彩且有些镇静作用的气氛都令他欣喜不已。他喜欢和几个人一块儿前去——一个人可以点好几道菜,然后共同分享。要是有剩余的,他就会要几个纸袋子,一边喘着粗气、嘶哑地笑着,一边把剩饭剩菜倒进袋子里。

  当这一切变得平淡乏味的时候,或当他的便便大腹想吃一些熟悉的饭菜时——因为内心和肠胃更加偏爱家乡美食——他就会和他的密友们买来“一大堆东西”。到处都有商店,在城市的每个街区的拐角处都有商店,夜色中拥挤的人群、流光溢彩的明亮窗户、倾斜货架上各式各样的蔬菜和水果;肉铺、连锁杂货店、面包房,各类食品应有尽有。他们会奉命外出,购买许多家乡的食物:一包磨好的玉米糁儿,其他人把它叫作粗玉米粉;绿豆,这和他们在家乡时吃的一模一样,只是在这儿没人知道怎样做;买一块肥腻的猪肉调味儿;买些做卤汁和做饼干用的面粉——因为艾尔索普对这些可怕的烹饪并不畏惧;还有牛排,只要质量差不多、不要太老就行,不过,要是上面加了卤汁和调料就会更好;还可以在面包店里购买面包、黄油和咖啡。

  然后,回到地下室,回到那个两居室的公寓。里面充满了年轻人的说话声、笑声、插科打诨、怨天尤人的声音——艾尔索普咯咯地笑着,表情严肃、管这个管那个,发号施令,穿着拖鞋到处忙碌着,他那臭气熏天的袜子露出了脏兮兮的脚后跟。此外,室内还散发出一股家乡美食的刺鼻气味——那是粗玉米粉、炸牛排、褐色的饼干、冒着热气的浓咖啡、融化的黄油气味。这群精力充沛、乱哄哄的年轻人,说话时拖着南方人慢吞吞的腔调,一个个兴高采烈。他们都是南方人,喜欢群居,而且自以为是——他们热切地讲述各自每日生活中遇到的新鲜经历,以及众所周知的购物中心的经历。他们时而大笑,时而认同,时而嘲笑。他们用挑剔的语言评论着他们生活的这个崭新世界,通常是强烈的否定和嘲笑。

  他们很少想过重返故乡。至少,他们很少说过他们喜欢那儿。事实上,他们更喜欢这里——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像艾尔索普一样,现在已经陷入迷惑之中,早已对这个伟大的新世界产生了好感,已经把它当作自己的领地了,因为只有南方人会这么看——某种奇怪的、根深蒂固的自尊不让他们拥有它。

  现在,他们生活在传说之中:在眼前壮丽辉煌的刺激中,他们热衷于评论他们以前拥有的荣耀。“南方”——因为加了双引号的南方——现在已经成了一种被流放的荣耀,一种丰富的生存方式、生活方式、人类的价值方式,这是“这几位”永远都无法明白的东西。

  或许,他们把这种荣耀看作一种宽慰,用来纾解他们的震惊、缓解日常拼搏的挣扎过程中遭遇到的激动却可怕的冲突。它偶尔也能抚慰受伤的自尊。新世界的观念和习俗受到吹毛求疵的评判,成了次要的东西。北方人的强词夺理,凶狠眼睛里的怀疑眼神,发痒、贪婪的手掌,狡猾犹太人的诡计——经常被鄙夷地、尖酸刻薄地加以评论。“南方人”可不是那样。正如艾尔索普所说,你得到“这儿”来,来瞧瞧南方人是“多么优秀、可爱、讨人喜欢”。

  乔治·韦伯发现,世界上没有人比从美国南方来的人更热爱和忠于那片热土了——至少在口头上如此。他们一旦离开那片热土,到这个国家其他不怎么公平和幸运的地方谋生,就会随时为捍卫那片南方故土的荣誉而战,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维护其优越于世界上任何可居之地的地位,愿意口若悬河、充满激情地赞扬其迷人的景致、优越的文化、英雄般的男子、美丽的女人,愿意捍卫她、保护她,如果有必要的话会为她流血、为她献身——事实上,除了永远地回到南方并在那儿生活这件事之外,他们几乎愿意为挚爱的、古老的南方做任何事情。

  必须承认,许多人的确回去了,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个族群中令人遗憾、毫无能力的成员,他们是失败者,是被打垮者——不会写作的作家、不会表演的演员、不会作画的画家、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人——从律师到买汽水的商贩,他们虽然并非完全缺乏才干,但缺少足以应对更广阔生活中更大冲突的才干,缺少在异国他乡的公开战场上应对冲击的才干,缺少应对城市生活中付出加倍努力、取得出色成就的才干。这些人就是队伍里的落伍者。他们坚持了一小会儿,就被击溃、吓呆了,显得不知所措、内心充满恐惧,最终被战争的咆哮彻底摧垮。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动摇胆怯、屈服、精神崩溃、内心痛苦,直至被击败,然后溃退到熟悉的安全之地,回到了惬意、安心的家乡腹地。

  一旦回到那儿,就开始了南方人熟悉的生活程序,那就是优哉游哉的消遣,这一地区的人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于此了——美妙的、舒适的、合理的消遣。那些正规军中地位卑微的人——幻灭的汽水商贩,失败的职员,百货商场的工人,公司、银行、经纪公司的雇员——很快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个伟大的城市不“适合白人”。这个城市的不幸居民“不知道真正的生活为何物”。他们忍受着悲惨的生存状态,因为他们“了解得并不多”。城里人都是一群傲慢、自以为是的人。他们没有教养、没有礼貌、不会考虑别人的利益,也没有仁爱之心。

  这个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只“为了自己”,想尽办法收拾你,竭力从你那里得到一切。这是一种自私、奸诈、孤独和利己主义的生活。只要谁有钱,谁就拥有朋友。

  一旦没有钱,朋友也会像烟一样从他身边溜得无影无踪。此外,所有社交上的自尊和体面、种族的尊严、阶级的权威都在城市生活里被打破、摧毁——“黑人和白人都是一样的。”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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