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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黑暗之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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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屠夫

  每天下午,一辆破旧不堪的运货车吃力地开上山,来到马克·乔伊纳家的房门前,肉贩子兰普雷先生送来了鲜嫩美味的牛排、猪排、烤肉,还有浓香味美的自制香肠、头肉香肠、肝泥香肠和又肥又红的法兰克福香肠。对小男孩乔治·韦伯来说,随着岁月的流逝,这辆充满魅力、摇摇晃晃的机器似乎透着荣耀和魔力,多年沉积下来的凝脂油味,以及用于烹制香肠的鼠尾草和其他香料发出的热乎乎的气味,一齐透过运货车饱经风霜、深红色的木制车身飘了出来。

  时光荏苒,甚至在多年以后,他还能想起兰普雷先生、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儿子,以及他们烹制的干净、精致、可口的美食——还有他们生命中野蛮、狂野的本质。他觉得这一切奇怪、特别而美好。

  兰普雷先生20年前来到镇上时只是个陌生的外乡人,而且自此以后他一直是个陌生人。人们对他的过去和身世一无所知。他长得又矮又丑,像公牛一样强健而结实,他闷声不响、少言寡语的性格传达出一种故意克制却无穷无尽的活力。他的脸庞小而红润,洋溢着爱尔兰人易怒、容光焕发的气色,一道可怕的伤口使他的脸向一侧扭曲着,据说在来此地之前,他曾与另一位肉贩发生过争吵,脸被对方用切肉刀砍了一下。青紫、发皱的伤口从喉咙延伸至前额,甚至连他的嘴角也因伤疤向下耷拉着。此外,他似乎从不眨眼,他那双小小的黑眼睛——成天凶狠、忧郁、死死地瞪着——无所畏惧地怒视着这个世界,这种长时间令人生畏、目不转睛的凝视会使人无所适从,声音发颤、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在这双一眨不眨的眼睛注视下,任何人想和他建立友谊和亲密关系的念头都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因此,没有人了解他,也没人肯再次同他交朋友。

  他在这个镇上生活的这些年月里,除了自己的家人,他没有一位亲密的朋友。

  但是,如果说兰普雷先生沉默、警觉的风格令人生畏的话,那么他的妻子则以另一种方式令人生畏。他娶了一位当地妇女,此人颇具动物的特质,天生愉快温厚,此人的身材比例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她本人也无法用普通的规范和一般的判断标准来衡量。对于她,只能说她的天性和大自然一样单纯,和洪水一样仁慈,和大地一样富有道义。她性情温良,巨大的胸腔中会迸发出狂野、嘶哑的笑声,要是有人惹她生气或激起她愚蠢的热情,她会在一瞬间将对方的脑浆打出来;而且她也不会为此感到一丝惋惜和后悔,即便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会如此。

  她出身在乡下的一个大家庭里,家里的所有成员都具有相同的巨大体形,其父是一个生性残暴的屠夫。

  就体格而言,兰普雷夫人是乔治见过的最高大的女人了。她身高超过六英尺,体重肯定超过两百磅,但并不肥胖。从大小和形态来看,她的那双手很像火腿,双臂和双腿、隆起的腰部凸显无穷的力量,她那对巨大的乳房高挺而丰满。她长着一头浓密的暗红色头发,清澈发灰的眼睛像猫眼一样浅显;宽阔的薄嘴唇看起来放荡而冷酷;洁净而健康的皮肤不知何故隐隐透出黏兮兮的特质来——她的微笑、嘶哑的大笑具有同样的特质——仿佛大地把一切黏稠的液体都注入了她的身体里。

  没有什么标准来衡量她,也没什么规则来评判她:这个女人超越了人类的所有评价标准,正因为此,她使乔治内心感到害怕。她可以把故事讲得极为残忍,让听者从心底里感到厌恶,同时她又会扬着脖子,尖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很恐怖,并非因为笑声残忍,而是因为她的天性中丝毫没有残忍的成分。

  因此,她会用一种怪异的、软绵绵的、粗俗的口气来谈论她父亲——一位屠户的生活经历,然而,她的语气中经常会透出一种无穷的力量,同时会突然迸发出嘶哑的哈哈大笑声来:

  “以前市场里有一只猫,”她慢吞吞地说,“你知道的,那只猫经常四处游荡,到处觅肉吃,”她继续用一种平静、黏糊糊、神秘兮兮的口气说,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嗨,”她说话的时候,胸口随着咯咯的笑声上下起伏着,“我爹越来越恼火,有一天,他发现猫又开始吃他的铺子里的肉了,他对我说——‘你知道,我过去替它管账’——我爹对我说,‘下次我要是捉到这个狗娘养的,我非宰了它不可!’”说到这里,她又咯咯地大笑起来,她宽大的胸脯鼓得高高的,“你知道的,我能看出来他非常恼火,”她慢吞吞、圆滑地说,“我知道那只猫要是再不小心点,就会惹上麻烦的!——嗨,先生,”她有些吃力地说,“不到十分钟,我爹刚一抬头就远远看见那只猫站在剁肉板一侧,正专注地吃着他刚刚放在那儿的一大块牛肉!……嗨,我爹一看见那只猫就大喝一声,从广场另一头都能听见他的吼声,‘你这个狗娘养的!我警告过你,要是再让我逮着我就宰了你!’——他提起一把肉刀,”她气喘吁吁地说,“用力向猫掷了过去,哈—哈—哈—哈,”她突然扯着嗓子大笑起来,粗大的喉咙跟牛的喉咙一样鼓了起来,大笑了很久她才尖叫一声停了下来,“他捉住了那只可爱的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哈—哈—哈—哈!”这次她的笑声似乎更大了,连她庞大的身体都快招架不住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椅子里,“上帝呀!上帝呀!”

  她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玩的事情了!我都快笑死了!”说完,她一边喘着气,一边用颤抖的大手背擦拭着眼泪汪汪的双眼。

  有一天,她又讲起她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父的光辉事迹来:“有一天来了个黑鬼,”她说,“让我爹给他割块肉,然后包好。我爹把肉递给了他,这时黑鬼开始和他吵了起来,他说我爹在秤上作了手脚,想多要钱。嗨,”她的气息开始变重了,“我爹拿起一把肉刀,隔着柜台向那个黑鬼刺了过去——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再次从她宽阔的胸腔里迸发出来,最后变成了嘶哑、黏糊糊的尖叫:“那个黑鬼!——那个黑鬼!——他的肠子流了出来,滑到他的手里,活像香肠!”她喘着气说,“你要是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好了!”她喘着粗气。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好像不知如何是好——哈—哈—哈—哈!”她向后扬了扬粗大的脖子,纵声大笑起来,最后慢慢平息下来,欢喜地喘着气,“这是我见过的最滑稽的事了!你要是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好了!”她一面喘着气,一面用大手掌擦着泪汪汪的眼睛。

  每当有高大、强壮、结实有力的男子第一次来到肉铺时,兰普雷夫人马上就会用恭维、和蔼的口吻对他的身体状态作一番评论,同时会用一种疑惑、凶狠的目光打量对方,好像在冷静地估摸自己在同对方进行厮打时胜算有多大。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种评估式的眼神,乔治听人们抱怨这是一种非常粗野的方式,会使他们心底发凉。她会面带微笑、和蔼地打量他们,但是在评估之际,她那双灰色的猫眼会迅速缩小,然后用嘲弄、热情的口吻说道:

  “喂!你的个子可真高啊!你进来时我一直在看你——你刚好能挤进门来,”她咯咯地笑着,“我心想,‘我可不想和他惹上什么麻烦,’我说,‘我敢肯定,谁若胆敢惹怒这样一个大个子,肯定会被揍扁的’……你有多重?”她会这样问,脸上仍带着微笑,但是那双冷酷、缩小的灰眼睛却上下打量着并不愉快的陌生人。

  当那位可怜的顾客结结巴巴地说出他的体重时,她就会柔声、若有所思地说:“啊——哈!”然后再次眯着那双冷酷的双眼观察一阵后,她会热情果断地说,“嗨,你真是一个大块头,一点没错!我敢肯定,你长大以后会成为你父母的好帮手的——哈—哈—哈—哈!”她嘶哑的尖笑声就会从她阿特拉斯[29]般的胸腔和牛喉般的嗓子里迸发而出。

  当她谈起她丈夫时,她总称他为兰普雷,平时她就是这样称呼他的。当然,她谈起他的时候,语气里没有一丝情感,因为她的天性中就没有情感的位置,就像白天鹅不会出现在密西西比河的潮水中一样,但是她的语气却流露出一种粗野、肉欲的满足感,这种感受不知怎的竟然极其清晰地传达出一个完美的婚姻和婚姻生活中野蛮、无尽的性爱活力,也传达出一位身材矮小、形容憔悴的男子和这个体态庞大的女人在彻夜不休、大规模的欲望和激情较量中的势均力敌、称心如意。

  兰普雷夫人常常用一种粗俗的幽默语气公开、庸俗地谈论性行为,尽管她从来不会泄露她自己的床上秘密——如果把这种野蛮、完整、平淡无奇的结合,即她和她丈夫之间的这种结合,称之为秘密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就该话题公开发表观点,给年轻的夫妇或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提一些建议,羞得他们发根都变红,然后再看着他们困惑的表情开心地大叫。

  那时,她的儿子巴克斯特,一位十八岁的小青年,两年前用暴力占有了一个十四岁的姑娘,那是一位红头发、富有魅力的姑娘。这件事非但没有令他母亲感到苦恼,反倒使她觉得很有意思,并在镇上大肆宣传此事。在同那位姑娘暴跳如雷的母亲会面时,她大笑着描述道:

  “哎呀,真是见鬼!”她说,“她来此和我会面,焦急万分地说巴克斯特毁了她的女儿,问我打算怎么办!——‘嗨,你听我说!’我说,‘你少摆臭架子!他没有毁掉任何人,’我说,‘首先根本就没什么人可毁。’—哈—哈—哈—哈!”

  她的喉咙里迸发出嘶哑的尖叫声,“‘听着,’我说,‘要是这件事使她成了妓女,这说明她原本就是妓女。’哈—哈—哈—哈!‘并不是巴克斯特使她成为妓女的。’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哦!她的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西红柿,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的脸。‘我会告你诽谤,让你坐牢的,’她说,‘我会这么做的!’‘诽谤!’我说,‘诽谤,好吧,你要是认为这是诽谤的话,’我说,‘怎么到了这个年代,法律就变了。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把本来就是妓女的人称作妓女也算是诽谤的,’我说。‘不准你那样叫我的闺女,’她说,噢,她当时气得就像一个落水的母鸡,你要知道——‘你太放肆了!我会让你坐牢的,’她说。‘嗨,去你妈的!’我说——你要知道,我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人人都清楚你女儿是什么货色!’我说,‘你最好在我生气得说出一些不大中听的话之前,乖乖地离开这儿!’——我告诉你,她真的就走掉了!”她巨大的身体向后面仰着,喘了一会儿气。

  “该死的!”她继续平静地说,“我问了巴克斯特这件事,他如实告诉了我。‘巴克斯特’,我说,‘那个女人上这儿来了,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玩弄过那个姑娘,让她失了身?’‘什么?妈妈,’他说,‘让她失了身?嗨,是她让我失了身!’巴克斯特说——哈—哈—哈—哈!——”她狂笑着,气都喘不过来了。“‘该死的!’巴克斯特说,‘她把我推倒,我的后背都快摔断了!如果我不那样干,她肯定不会让我从那里走出来的!’——我猜老巴克斯特或许期待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呢,”她喘着气,擦了擦眼泪。“我猜他或许认为尝试一下倒也无妨,因为这种尝试倒蛮不错的。但是,上帝呀!”她叹了口气,“我的腰都笑疼了——哈—哈—哈—哈!——”她庞大的身体朝前倾了倾,椅子嘎吱作响,她纵声大笑着,身边的墙壁也在她强有力的笑声中摇晃起来了。

  然而,兰普雷夫人对自己十五岁的女儿格雷丝却极为关心爱护。两个孩子明显都继承了父母野蛮的生命力,尤其是这位姑娘,她的身上已经具有了她母亲动物般的无穷力量。她十五岁时就已经十分高大,几乎和她母亲齐高了,已经完全发育成熟,同龄姑娘们穿的那种轻薄棉裙对她来说已经不合身了。她粗粗的小腿肚,结实的大腿,丰满、光洁的胸脯使这位十五岁的姑娘显得魅力无限。男人们色迷迷地盯着她,内心涌起冲动的欲望,然后极其羞愧地扭过头不再看她。

  不幸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这个姑娘的一生。不知为何,人们都确信这个漂亮的人定会遭遇不幸和毁灭——人人都知道伟人皆早逝,大凡天生伟大之人往往会自取灭亡。在这个姑娘宽阔、茫然、端庄秀丽的脸上,在她温柔、空洞、妩媚的笑容背后,明显书写着一个不可避免的灾祸。

  这个姑娘少言寡语,似乎没有情感的波动,这一点可以从她固定不变、极富风情的空洞微笑中看得出来。她温顺、乖巧地站在她母亲身旁,当这位身材高大的女人毫不掩饰地谈及她时,姑娘时刻保持着温柔、空洞的微笑,好像她母亲的话对她没有任何意义,这些人天性中某些冷酷、悲惨的感受是极其强大的。

  “是呀,”兰普雷夫人会拖着调子说道,姑娘则面带微笑,茫然地站在她身边,“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长大了,我要时刻守护她,不能让那些狗娘养的欺负她、毁了她。就在一两个月前这附近的两个家伙在马厩里——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她毫无顾忌地说,语气柔和而轻蔑——“那个肮脏、无用的皮格勒姆和那位卑贱的杂种——那人叫什么名字,格雷丝?”她不耐烦地扭过头问身边的女儿。

  “叫杰克·卡什曼,妈妈,”姑娘轻言细语地回答,脸上温柔、空洞的微笑没有丝毫改变。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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