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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黑暗之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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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就像清晨醒来,还没抬眼就莫名其妙地知道下雪了,感受着四周麻木、洁白、有所预兆、柔软、悄无声息、覆盖一切的大雪,听见它徐徐地、几乎无声地飘落下来,像绒毛一般落在大地上,从屋前的人行道上传来铲雪的擦刮声。

  然后,就像严寒、冷酷的冬天,漫长、阴沉的白天和黑夜,四月迟迟不来,等待着,等待着,夜里朦朦胧胧地等待着某个不大可能的奇迹出现,光秃秃的树枝在夜色中摇晃着,嘎吱作响;灯光下,结了冰的树枝在街面上投射出僵硬的阴影;在乔伊纳家族深不可测的岁月和恐惧中,充满了舅妈的声音,这个深不可测的家族会永垂不朽,而你却会淹没在历史的大河中。

  然后,就像九月初、六月末为数不多的几天,往往会对学校喜爱有加。犹如九月重返学堂,第一天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份书单,心中满怀希望和欣喜,然后摸一摸,看一看,嗅一嗅崭新的地理课本、阅读和写作课本;一边闻着书店里铅笔、木尺和纸张发出的香味,一边感受着书籍和书包带来的充实感,然后把书带回家,尽情地阅读——崭新、插图丰富的地理、历史、阅读课本——如饥似渴、毫不餍足地翻阅着,直到再也找不出新鲜之处才肯罢休;清早起来,一边聆听着学校的钟声,一边冀望新的学年不要太糟。

  就像五月里期待一个学期的结束,虽然满心欢喜,但却有些难过,因为一个学期行将结束,就像最后一天,虽然有些忧伤但却充满了欢欣和喜悦,观看中学毕业典礼,看着密涅瓦和戴安娜的石膏模型,还有苏格拉底、德摩斯梯尼[23]、恺撒的半身像,闻着粉笔、墨水、教室的气味,然后遗憾地离开他们。

  毕业班和着“老海德堡”的调子高唱毕业歌,你听后会热泪盈眶。女学生们歇斯底里地哭泣着,互相吻别,香吻落在校长汉比先生的脖子上,发誓她们永远不会忘记他,只要他们活着就永远不会忘记。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们又忍不住了——呜——呜!——然后倾听地方国会议员,尊敬的泽布伦·米金斯所做的演讲,他说历史上再也没有像当前这样急需领导人了——去吧——去吧,我年轻的朋友们,这个伟大的世界正期待你们这样的领导者,愿上帝保佑你们!——听着泽布伦·米金斯的这些豪言壮语,在场的人眼睛全湿润了,喉咙也哽咽了;就在他演讲之际,六月柔和、充满花香的阵风猛然吹过屋檐;你会看到户外林木青翠,闻到沥青和花草的气味,绿色的大地上布满了黄白相间的雏菊,在风中弯着腰,远处的铁轨上隐约传来轰隆声,然后看见了伟大的世界,那是个闪着金光的神奇城市。

  远处传来千百万人低沉的嗡嗡声,看见神话般的高塔耸立在乳白色的薄雾中,知道有朝一日你会像征服者一样迈上那里的大街,成为世上最出色、最幸运人中的佼佼者;你认为泽布伦·米金斯已经为你做好了成功的预言;你不会相信外面那个照来照去、从金黄变成灰色,然后又变成金黄的模糊灯光,你不会相信六月青翠的树木和菊花满地的神奇,你不会相信散发着粉笔、墨水、课桌清漆味道的校舍,也不会相信激动人心的神秘、快乐、难过,以及你内心的荣耀带来的麻木、美好感觉——不,你根本不会相信这些事,但却认为泽布伦·米金斯金口一开,就已经为你的成功做好了预言。

  你很想知道夏天空无一人的教室会是怎样一幅情景,希望你可以单独和那位漂亮、性感的红发老师待在一起,或者和坐在过道对面的那个名叫伊迪斯·皮考斯默的女学生待在一起,她满头卷发,眼睛湛蓝而恬静,带着温柔、天真的笑容。

  她身穿小短裙和天蓝色的衬裤,有时候你可以看见她那白嫩、丰满的大腿,皮带和长筒袜的吊带紧紧扣在一起,你想和她独处,只不过是以一种纯洁的方式相处而已。

  有时候,就像十月天放学回家,闻见空气中树叶燃烧的气味,蹚过漂满橡树叶的水沟,看见身穿衬衫、戴着蓝色袖标的男子正在院里耙着树叶,感到、闻到、听到空气中弥漫着成熟和收获的气息,有时候夜里霜花纷纷,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照进窗棂,远处传来狗吠声,一列火车轰隆隆、沉重地驶过铁轨,行驶在夜色中,远处传来丧钟声,传来孤寂、离别、悲哀的汽笛声。

  这些灯光、形态和气氛在孩子的思想深处涌动,宛若一张美轮美奂、变幻莫测的神奇大网。在他看来,他生活的这个地方不只是一条街——不只是一条狭长的人行道和一些饱经风霜的破旧屋舍;这是他生命鲜活的外皮,是整个童年和魔幻世界的框架和舞台。

  在洋槐街的拐角处,在山脚下他舅舅的房子下方,有一条混凝土块砌成的墙,蒙克和邻家的男孩曾无数次坐在上面,一起低声密谋过,曾在夜色中编造过神秘、冒险的活动,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地巡游,在黑暗中低声私语、一起窃笑,时而在阴影处踅来踅去,猛地停下来悄然说声:“等一下!”——时而惊恐万状,夺路而逃,其实什么也没有。时而在混凝土墙下诡秘地密谋一番,然后不顾一切地冲进黑乎乎的街头、庭院、小巷,对无限、邪恶的黑暗感到兴高采烈,在一种绝望的恐惧和坚定中,希冀夜色中出现某个恶劣、狂野、邪恶的事物,仿佛他们的内心深处正狂野、难以控制地滋长着一种恶魔般的快乐,欢腾而神秘。

  也正是在那个街角,某一天他见证了两个男孩被撞死的过程。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而灰暗,有一种潮潮的感觉,空气凉爽而湿润,充满泥土和绿色植物的气息。他正欲前往住宅区,当时姨妈芒正在收拾餐厅,目送着他迈上洋槐街,走过谢泼顿家,走过对街内布拉斯加·克兰的家。他的心情很好,因为他要去买制作糖果的巧克力和枫糖浆,也因为沉闷、灰暗、温和的空气,他感到空气中洋溢着无尽的喜悦。

  然后,他拐进了贝尔德街,艾伯特·安德鲁斯和约翰尼·安德鲁斯轻松自在地坐在马车上朝他驶来,马车由艾伯特驾驶;约翰尼经过他身边时挥了一下手,然后冲他大声喊叫着,艾伯特也大声地喊着,但并未抬手。就在他们飞快驶过拐角时,蒙克转过身望着他们,突然看见汉克·巴斯开着那辆高轮奥兹莫比尔牌汽车从他们身上辗了过去。他记得,那辆车子是彭德格拉夫特先生的,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木材商,很富有,住在小镇时尚的蒙哥马利大街。他有两个儿子名叫希普和霍普,他们和蒙克一起上主日学校,他们经常冲人龇牙咧嘴,说话结结巴巴,而且还是兔唇。他看见车子撞上了安德鲁斯兄弟,把他们的马车撞得粉碎,脸朝下拖着艾伯特走了五十码。艾伯特的马车是鲜黄色的,两侧喷着“王者”二字。

  艾伯特的脸被撞得粉碎,就像红色醋栗果冻一样,蒙克看见这张脸像一块血抹布似的沿路面擦过了五十码的距离,直到车子停下。他走过去的时候,人们正把艾伯特从车底下拖出来。他闻见了汽车热乎乎的气味、橡胶磨损的气味、机油和汽油的气味、强烈的皮革味,还有血腥味。人们从家里冲出来,大声地喊叫着,有人钻到车底下把艾伯特弄了出来。巴斯站在那里,脸色铁青,额头上冷汗直冒,裤子上污迹斑斑,而艾伯特只是一块血淋淋的破布。

  马克舅舅的邻居欧内斯特·彭诺克先生把艾伯特拉了出来,抱在怀里。欧内斯特·彭诺克先生是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人,说起话来精神饱满,是蒙克的朋友萨姆·彭诺克的叔叔。他穿着衬衫,戴着一条皱巴巴的蓝色袖标。由于他抱着艾伯特,所以他的衬衣上沾满了艾伯特的血。艾伯特的后背被撞断了,双腿也断了,骨头碎片戳过他破烂的袜子露了出来,他不停地尖叫着:“哦,妈妈救救我!哦,妈妈!妈妈救救我!哦!妈妈救救我!”蒙克感到心如刀绞,因为就在一分钟前,艾伯特还高兴地冲他大喊大叫,不承想一场巨大、残忍的灾难从天而降,撞断了他的后背,谁也救不了他了。

  车子辗过了约翰尼,但并未拖住他,因此他的身上没有血,只是额头有两个青紫、凹陷的痕迹。乔·布莱克先生住在乔伊纳家后面的拐角里,中间隔着两户人家,他是市区有轨电车的工长,每天站在大众广场上,指挥着每隔十五分钟就会驾车而来的汽车司机,他的妻子是住在街对面乔伊纳家前面的苏格兰人麦克弗森先生的女儿。他把约翰尼从地上抱起来,搂在怀中,柔声、强作欢颜地跟他说话,一半是安慰约翰尼,一半是安慰他自己和其他人:

  “这个孩子伤得不重,是的,他只是擦破了一点,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勇敢、活蹦乱跳的少年了。”

  约翰尼呻吟了一下,但是声音不大,他身上没有血迹,没有人注意到约翰尼,但是就在乔·布莱克跟他说话之际,他已经断气了。

  就在这时,安德鲁斯夫人泪流满面地从拐角处跑来,她身上系着围裙,像一个疯狂的女巫高声尖叫着,她用力拨开围在艾伯特四周的人群,挤了进去,从欧内斯特·彭诺克先生的怀中一把夺过艾伯特,亲吻着他,直到她脸上沾满了他的血迹,嘴里还不停地哭喊着:

  “他死了吗?他死了吗?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不是死了?”

  当众人告诉她死的是约翰尼而非艾伯特时,她突然停止了尖厉的哭喊声——开始变得冷静而沉默,几乎完全平静了下来,因为艾伯特是她的亲生孩子,而约翰尼则是收养的。虽然她一向对他很好,但后来所有在场的人都说:“你瞧见了吧?事实证明了一切!她一听见那不是她的亲生骨肉,马上就闭上了嘴巴。”

  但是两小时后艾伯特终究也死在了医院里。

  最后——最糟糕的是——安德鲁斯先生踉踉跄跄地来到围在艾伯特身旁的人群跟前。他是一名保险推销员,因患了某种可怕的关节疾病而日渐消瘦。他的身体极其虚弱,只能依靠手杖蹒跚而行,他瞪着大大的眼睛,那张干瘪的脸和巨大的脑袋对于骨瘦如柴的脖子和身体来说似乎过于沉重了,他每走一步都会左摇右晃,瞪着大大的眼睛。他的双腿会突然痉挛似的抽搐起来,好像要从他身体下方飞出去似的。然而,这个几近崩溃的人却有九个孩子,总会有新的孩子诞生。蒙克和其他男孩悄悄地议论着这件事,感到震惊而好奇,因为他怀疑他身体的崩溃是否和他的九个孩子有关,是否他本性中无节制的罪恶耗竭了他的生命力、摧残了他的身体,使他的双腿痉挛得像要从身下飞出去。他对眼前这个生灵感到一种强烈的迷醉和厌恶,因为他觉得大自然具有何等的生殖奥秘,竟然能从这样一个活死人干瘪的体内演变出成群的生命。

  他总算来到了街角,仍然瞪着他那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摇摇摆摆地走向他两个孩子被撞死的地方。这个血淋淋的地方,强烈的橡胶、皮革、机油和汽油味,夹杂着浓重的、热烘烘、黏乎乎、甜滋滋的血腥味,就像在那个阴沉、温和的日子里,悬挂在凉爽、潮湿、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天空中的一团阴云。就在一分钟前,这里还沉浸在无言、充满希望的欢乐中,而此刻,这里却充满了恐怖、恶心、灵魂的绝望和痛苦——这一切都将成为回忆,和那个角落、那一天、那一刻人们的言语与面孔紧紧相联,所有人都能感到街角周围透出的巨大、莫名的死亡感,将他们的后背弄断,把他们漫无目的、可怜的幻想彻底粉碎。

  在距这个阴险莫测的街角不远的小山上,恰好在谢泼顿家门前,发生过另一桩事故。如果说第一桩事故是可怕、悲惨的,那么这一桩则是荒谬而滑稽的。

  正值那一年的春天,所有的果花都开始怒放,一天早晨大约七点钟,乔治正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忽然被某种声音惊醒,他仿佛看见樱花漫漫飘落大地,同时回忆起一次可怕的相撞事故——刺耳的刹车声、玻璃、钢板、木材破裂的声音——仍然在他耳畔回响。他听见人们在街头大声喊叫、急冲冲奔跑的脚步声。隔壁舅舅家的纱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他听见马克舅舅焦急地冲某个人大声地吼叫着:“就在洋槐街上,仁慈的上帝呀,他们都活不了!”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向街上走去。

  这时乔治已经下了床,穿上了裤子,没来得及穿袜子、鞋子和衬衫便冲向了门廊,然后下了台阶,拼命朝街头奔去。人们都朝同一个方向跑去,他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看见了他舅舅的身影,人们都聚集在谢泼顿家门前的一根电线杆周围,那个杆子就像火柴梗似的在接近底部的位置齐刷刷地折断了,半悬在电线上。

  他急匆匆地跑过去,看见汽车的残片散落在人行道五十码的范围内——这儿一个车轮,那儿一个活塞杆,别处还散落着车灯、真皮座椅,到处都是碎玻璃。

  扭曲变形的汽车残骸稳稳当当地靠在被它强大的冲击力撞倒的电线杆前,在残骸之中庄严地端坐着朗·皮尔彻,他看上去表情麻木,脖子上缠着方向盘的外圈。

  几英尺开外、人行道对面,身体肥胖、面色红润的警官马修斯先生正踞坐在谢泼顿家高高的草坪上,跷着腿,脸上的表情和朗·皮尔彻一样,麻木、严肃而吃惊。

  马克舅舅和众人把朗·皮尔彻从他的汽车残骸中拽了出来,把方向盘从他的脖子上取了下来,大家都确信他足够走运没有受伤。朗·皮尔彻很快就从撞击产生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此刻他一脸严肃地看了看散落在各处的汽车零件,然后扭过头,神情恍惚地看着马克舅舅,说:

  “乔伊纳先生,你认为这部车子损坏得严重吗?你认为它还能修好吗,还能跑吗?”说到这儿,他打了一个响嗝,用手遮住嘴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开始摇摇晃晃地四处搜寻散落的汽车零件了。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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