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生命与书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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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上来后,他抬高了声音,欢快地向他们打招呼。他咯咯地笑着,露出他珍珠般、保养良好的牙齿。他轻轻地拍着杰克夫人的手,以示欢迎,同时轻轻地吻了吻她绯红的脸颊,说道:“亲爱的,我觉得你今晚可真漂亮。”他笑着看了看那位年轻人,“看来她已经找到可以永葆青春的神泉了,我们其他人总是白费力气,你说是不是?”他俏皮地冲这位来客微笑着,然后再次转向杰克夫人,活力充沛、兴致勃勃地笑道:“哈,哈!的确如此!”他大声说道。他的口吻相当做作,有些过于斯文了,但其本意却是友善的。
他们走进的这个房间大而优雅,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温暖、舒适,宁静。
那儿有数千本精美的书籍,整面墙都镶了书架,直抵天花板。这些精美的书籍封面似乎呼应着整间屋子的温暖和色彩。在屏风背后有一个壁炉,里面正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松枝。室内的家具很简单,具有殖民时期的风格。墙上有一些精美的城市蚀刻画,带罩的灯散发出橙色的光芒。
一扇门连接前后两屋,两间屋子面积相同。在正前方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摆放着弗兰克·沃纳的床。在后方一侧有一间小厨房,另一侧是浴室。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舒适而宁静,富有文化气息。要是更近、更仔细地观察一番就会发现这样的公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些过于浮华了。这里的一切太精致、太一丝不苟了:铁质木柴架,毫无意义、一无用处的长柄暖床器,这些都有些过于昂贵了。这一切都彰显了室内设计家的风格。
在前屋里有好几个人,后屋里也人声嘈杂。一对年轻男女正站在那里交谈,他们的手里端着鸡尾酒杯。那位姑娘十分漂亮,有点像时髦小说里的年轻女主人公。那位年轻男士则满头金发,说起话来一副娘娘腔,口齿不清。还有两位男子坐在火炉边。其中一位面色阴沉,红色脸膛,银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口龅牙不时从半张的嘴里露了出来。另一位更矮、更黑,皮肤呈黄褐色,他的上嘴唇上方有一缕毛茸茸的小胡子,具有闪米特人的外貌特征。除主人之外,其余的人都着装正式,尽管没有明显的原因来解释人们为何会在这样一个宁静的环境里盛装打扮,但事实表明,主人的独树一帜只会使他的简朴显得有些做作。
弗兰克·沃纳开始做介绍,那个黄褐色皮肤的男子站起身,非常热情地向杰克夫人致意。他名叫莫里斯·内格尔,是著名的戏剧联合会的会长,她的好多朋友都与这个联合会紧密相关。
那名长着龅牙、被沃纳称为保罗的男子名叫范·弗里克,是一位小说家。
他的书正广受欢迎。那都是一些非常矫揉造作的书,有关于文身女公爵的,有关于后印象派女电影演员的,还有关于会说希腊语的黑人职业拳击手的。这些书向世界充分表明,对于那些高深玄妙之事,美国人也有自己的观点。
范·弗里克没有起身招呼新来的人,他甚至没有说话。他只是扭过他那张红润、阴沉的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这种凝视里透出一种伪装的单纯,这个复杂、诡秘的人总在寻找别人的复杂和诡秘。显然,他在新来者身上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在闷声不响地打量了他们一阵后,他转过了头,继续和内格尔交谈起来。
那名年轻女士说了声:“你好!”语气既不友好也不热情,然后便走开了,好像她感到了自己粗鲁态度里强烈的率直。但是和她在一起的那名年轻男子却兴高采烈,热情奔放。他是一位著名女演员之子,很快就滔滔不绝地告诉杰克夫人,他对她在剧院的舞台背景设计十分了解,认为它“太了不起了”!
就在这时,罗莎琳德·贝利从后面那间屋子的门里走了出来。人们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的冷艳是出了名的,她的照片尽人皆知,而且,公正地说,她本人和照片上的她一模一样。虽然她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她的长相却异常年轻。她给人的印象有如少女般纯洁,但却毫不做作。她拥有少女般修长、笔直的美腿,她身材高挑,举止傲慢。她的脖子和高昂的脑袋显得年轻、傲慢而美丽;她乌黑的头发从中间梳开,像一对翅膀搭在脸的两侧;她的眼睛深邃而黑亮,目光骄傲而坦率。每位见过她的人都会永远记住她窈窕少女般楚楚动人的身姿,记住她高昂的脑袋,记住她目光中的坦率和半孩子气半成熟的美,也会记住她的热情与冷漠。但是,她的举止马上变得古怪起来。她没有理会新来的人,而是快速穿过门口,傲慢而愤怒地站在沃纳面前。
“弗兰克,”她冷漠、坚定地说,“我不会!”她抬高了声音,“待在这个屋子里的,只要保罗在场。”
蒙克为这句荒谬的话大感震惊,因为她是自愿走进这个房间的,她显然是来找麻烦的,她肯定早就知道范·弗里克在那里。
“好了,罗莎琳德,”范·弗里克抬起头来,脸色阴沉地盯着她,无礼地说,“我不会和你交谈的。”
“我是不会待在这里的,何况他还说出那样的话!”她语气强硬地大声说,看都不看范·弗里克一眼,就像一位饱受了侮辱的女神。
“我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了,”范·弗里克说完便转身走开了,言语中透出一股愤愤不平的口吻。
“我不会待在这儿的,”她说,“要是保罗用他那种侮辱人的口气说话的话。”
“可是,亲爱的,”沃纳轻声反驳道,他明显感到吃惊,想尽力安慰她,“我相信他并非有意——”
“我不想听他的话!”她再次傲慢地大声说,“我可不想这样遭人侮辱!”
“但是,罗莎琳德!”沃纳态度温和地辩驳道,“我相信他并非有意要侮辱你。”
“不,他是有意的!”她气愤地大声说,“他说埃莉诺拉·杜丝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说出这句惊人之语的时候,一层愤怒的薄冰似乎在她那双炽热的眼睛里噼里啪啦地碎裂了。
“我不会再跟她说话了,”范·弗里克说,气冲冲地凝视着炉火。
她第一次转过身看着他,冷冷地说:“你有没有,”她嚷道,“有没有说过杜丝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我不会再……”范·弗里克重复道。
“回答我!”这位女神的怒火似乎被唤醒了,她大声嚷道,“你说过没有?”
“我不会再……”他又开始重复起来,然后慢慢地转过他的椅子,面色阴沉地盯着她,“说过,”他说。
她突然哭了起来,然后转过身扑进刚走进屋的丈夫怀里,像个孩子似的抽搐、啜泣起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哭诉着,“他说——他说——”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愈加悲痛地抽泣起来,“我简直难以忍受!”
他们——她的丈夫、那位漂亮的姑娘、沃纳、莫里斯·内格尔,全都围聚在她周围,劝说她,安慰她,恳求、祈求她,好言哄她——只有范·弗里克没有这样做,他闷闷不乐、神情严肃、漠然地坐着,凝视着炉火。
这是一伙了不起的人——一群有特权的名人,在这个城市的生活中为各自赢得了令人羡慕的地位。他们置身于当今的上流圈子之中,而这个圈子的领袖、尊贵皇冠上的宝珠、受人崇拜的偶像,则是女诗人罗莎琳德·贝利。
她既是偶像又是自己时代的受害者。作为一个活着见证了自己不朽声名的人,她对此确信不疑,只是她不清楚自己的声名如何短暂、稍纵即逝。
可怜的济慈大声呼喊:“此处长眠者,声名水上书,”[90]说完便死了。罗莎琳德的崇拜者喊道:“这里生活过一位把名字写在不朽铜匾上的人。”但是她还没有死。或许这只是那个时代的象征,他们需要借助这样一些已故名人崇高的声誉来维持自己永恒的幻想。在这样的时代,似乎一切都来了,去了,消失了,快速、悲哀地被遗忘了——今天的热情在明天看来,可能就像一周前的新闻那样陈旧而毫不重要——他们认为需要某种更加确定的价值观——神圣而能够经受时间考验的价值观。
而那个女人就是那种激情化身的女王。在这人世间,在一定时期,诗人们曾经年轻、故去、成名——最后成为男子汉。但是现在,作为高贵和命运的不幸之子,诗人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神童成了女性,男人消失不见了。
【第三十一章】神秘的插曲
蒙克从不知道逝去了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月,但是一年四季仍然按部就班地交替、轮回着,他工作着,沐浴在爱河中,他走在夜晚喧闹的街头。现在,他的书即将圆满完成了。
与此同时,几乎在不经意间,他和杰克夫人的关系也呈现出不同的基调和色彩。他们的爱情仍然美好,仍有欢歌笑语,但是现在,他们的爱情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一些灰色的阴影。有时候,他那焦躁不安、备受折磨的灵魂会变得愤怒、失去理性,这时,他们的爱情就会陷入紧张、对立的境地。时间,黑暗的时间不断洗沥着他们,使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对这个女人的征服已不再新鲜,相反成了一件平常的事情。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开始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他们共同编织的大网里。他仍然爱着她,清楚自己再也不会像爱她那样去爱别人了;但是他越爱她,他就越觉得她已经成为他自己生命中唯一的需要,也就越觉得他自己——这个猎手,反被别人猎获了。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会把她看成自己命运的缔造者,就会严厉地斥责她,即使他清楚自己深爱着她。就在他严厉斥责她的时候,内心会涌起越来越多的羞耻和愤怒,快要把他压垮了。
同样,尽管他需要她的忠诚,每当他毫无根据地担心、捕风捉影地假想着她的虚伪和水性杨花时,往往快要把自己逼得发疯,然而,他自己的欲望和渴望会漫无边际地飘荡,难以控制。他当然不会去爱别的女人;他的爱只献给她,只献给她一个人;尽管如此,他自己仍然会做出越轨的事。
但是埃斯特没有改变。她仍然一如从前。犯错的是他自己,而且他越来越认识到,至少他自己觉得,只有爱是不够的,爱情使他如此依赖于她。这使他感到,没有了她,自己将陷入无望、无助的境地,将会变得毫无价值。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爱是心灵的牢笼——他渴望自由的心灵,现在开始向封锁它的牢笼用力撞去。
然而,他们的生活仍在继续。有时候,他全身心地爱着她,就像起初几个月那样爱着她。那时候,爱情多么美好、多么新鲜,尚未失去光泽。她就像清晨一样来到他的身旁,欢快而喜悦,就像四月的阳光。当他再次沉浸在自己阴暗的思想里,他似乎觉得,她就是生命中微妙、强大的诱饵,是这个傲慢、邪恶之城神话般的诱惑,巧妙地染上了天真、清晨的色彩,破坏了年轻人邪恶的陷阱,在生者心中散布着堕落,顺理成章地攫取了他们的所有幻想和力量。
有时候,就在他向她表达爱意时,脑海里会突然闪现出疯狂、羞耻、死亡这些阴郁的想法,他就会拼命地大喊,喊出自己绝望的负担。
“哦,你发疯了!”她会说,“你的心灵是阴郁的,充满了邪恶的想法!”
但这些死亡和恐惧的想法很快就一闪而过,一如它出现时那样迅速,好像他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然后他怀着不断增加的喜悦心情,肯定地告诉她他全心全意地深爱着她。
而那只猫仍然迈着大步,颤着身子、神情漠然地沿着后院的围栏爬行着。
马蹄声和车轮声从街头响过。城市上空神话般的陡壁和尖塔,时间之声,永无休止地低语着,永远盘旋在高天之上。
【第三十二章】慈善家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该讲述这一部分的时候了,在这一部分我们有幸让读者知道一件事,他肯定一直热切地期待了好长时间——也就是说,这位年轻的主人公踏入了这座伟大城市的文学生活,或者说,对于我们这些去过法国、并懂得法语的人来说,他开始进入了神秘的LaVieLittéraire[91]。
这位年轻人——如果可以这样描述的话——是以极其谦虚的态度进入文学生活的,几乎没有侵犯任何方面,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上,如果说他进入了文学生活的话,不妨说他是从侧门进去的,而且——直率一点来说——开始时他曾被别人踢下楼,从鹅卵石上抬起撞伤的屁股,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开,嘴里肯定在嘟囔着:“罗马终有一天会听命于恺撒的!”
蒙克撰写了三年之久或更长时间的书在那个丰收之年的伊始就完稿了,当时是公元1928年,正值卡尔文·柯立芝执政。杰克夫人说不能让宝石淹没在黑暗中。简言之,她说“我们应该把它拿给别人瞧瞧”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这也是作者长期以来的想法,但是现在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一种完全无助的感觉却困扰着他,他所能做的就是愚钝地看着这位女士,然后问她:“拿给别人瞧瞧?拿给谁?”
“嗨,”杰克夫人不耐烦地说,“拿给那些懂得这些东西的人呗。”
“什么东西?”
“哎呀,就是书啊!”
“谁会懂得?”他问。
“嗨——评论家、出版商——那一类的人呀!”
“你认识哪家出版商?”这位年轻人边问边愚钝、呆呆地盯着她,就像在说,“你认识鹰马[92]吗?”
“嗯——让我想想!”杰克夫人若有所思地说,“对了,我认识吉米·莱特——我以前和他很熟。”
“他是出版商吗?”蒙克问,仍然盯着眼前的这位女士,脸上露出一种不大相信的呆相。
“对,他当然是!”埃斯特说,“他是罗恩-莱特公司的合伙人——你一定听说过他们!”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