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返乡(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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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时候就认识的人会在大街上冲着他大声地喊,他们会一边握手一边说:“嗨,你在这里啊,哥们儿!看到你能回家乡真的很高兴!有空能与我们一起出去玩吗?好的!我等着再次见到你!我现在不得不去同大街那头的一个人见面,要签署一些文件!能见到你很高兴,哥们儿!”然后,他们会连拉带拽地握握他的手,在暴风骤雨般的寒暄与不停的脚步中消失不见了。
他听见各个方向都有人们的说话声——令人恐惧而且持续不断。这些喧闹的声音汇集成一首单调的合唱——投机与房地产。人们兴致勃勃地聚集在药店、邮局、法院及市政厅前。他们沿着人行道充满热情地谈天说地,时而还会漫不经心地朝路过的熟人点一点头。
到处都是搞房地产的人。他们的汽车和巴士满载一群群潜在的客户,一路轰鸣着穿过城市的街头,驶进乡村。人们可以看见他们站在门廊旁,手里摊开设计图纸及地产简介,冲着耳聋的老妇高声做出诱惑人心、催人暴富的承诺。
在他们眼里每个人都是有利可图的猎物——高中生、黑人卡车司机、汽水生产者、电梯工、擦皮鞋者,此外还包括跛子、瘸子、瞎子、内战老兵,或者领取养老金的年迈寡妇等。
大家都在购买房产。不管是从名义上来看,还是在实际生活中,人人都成了地产商。理发师、律师、杂货店主、屠夫、建筑工人、裁缝全都拥有这样一个共同的兴趣,并为之着迷。在他们眼里,有一个规则似乎永远正确——买,不断地买,要多少就支付多少,然后在两天内不惜任何代价再次卖出。这种买卖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镇子的大街上,土地的所有权不断发生改变;当街道供不应求的时候,新的街道便会在周围的旷野里疯狂地被创造出来;甚至在这些街道还未铺设完毕,房子还没建成之前,土地早就被一售而空,然后再次被转售,按英亩、按地皮、按英寸,动辄成千上万美元。
这种疯狂的浪费和破坏行为随处可见。小镇的最佳地段以极为昂贵的价格被肢解。在小镇中心地段有一块美丽的绿地,到处都是碧绿的草坪和名贵的树木、花坛、金银花簇,这里曾经有一个体积巨大、外观破旧的老木制酒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远处迷雾中的山景。
乔治还能想起当年那幢酒店宽敞的门廊、舒适的摇椅、层叠的屋檐、屋顶两端的山形墙,以及错综复杂的两翼和走廊、厚厚的红地毯。摆放着古色古香真皮椅子的大厅在人影中显得既空洞又清晰。还有烟草的味道以及大杯冰镇饮料发出的叮当声。这里还有一家很不错的餐厅,里面充满笑声和各种各种安闲的声音,熟练的黑人侍者穿着白色的外套,他被一位来自北方富人所说的笑话逗得发出轻轻的笑声,腰也弯下去了。他优雅地为客人们端上了各种用古式银制餐具盛装的美味食物。乔治还能想得起富人妻子和女儿的微笑,以及她们的温柔和美丽。随着这些富有的旅客远道来此,那些他没有去过的金色世界对他产生强烈的精神召唤,那里有漂亮的城市,还可以获得荣耀、名利和爱情,所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这样一个秘密。
这里曾经是小镇最为舒适的地段之一,现在一切早已不复存在了。一大群人手执铁锹来到这个美丽的绿山上,将它平整成一块丑陋的黏土地,然后在上面铺上了令人厌恶的白色混凝土,盖起了商店、车库、办公楼和停车位……看起来崭新但却粗糙。新的酒店在原来的酒店位置上拔地而起。这是一座16层的钢筋混凝土压砖结构建筑。这个酒店跟其他酒店类型很相似,犹如从同一个模具中冲压而成,这样的酒店已经在全国各地制作了上千个类似的复制品。要说这种整齐划一的造型中哪个更加华丽、更具欺骗性的话,那么利比亚山豪华宾馆便算得上了。
有一天,乔治偶然碰见了萨姆·佩诺克,他是乔治儿时的朋友,也是在松岩学院上大学时的同窗。萨姆走在繁忙的大街,动作迅速,大步流星,突然间,他一个问候没打,便用一贯急促、沙哑的声音讲起话来,但这一刻似乎比以往更加热情:“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你准备在这里待多长时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然后,还没等到对方回答,他便粗鲁地用质问和不耐烦的嘲笑语气问道:“哎,你以后准备干什么——想一辈子当教书匠,领年薪2000块的工资吗?”
他轻视的口气中带着高傲的意味,乔治早就从当地人的态度中体会到了这种意味,这是一种膨胀了的财富与成就感。这种意味促使乔治予以尖锐的反驳:“有很多事情比教书更糟糕!比如,成为名义上的百万富翁便是其一!至于2000块工资嘛,那是你能实实在在得到的,萨姆!这可不是房地产的钱,它是你可以用来买东西的钱。你可以拿它买一个夹心火腿。”
萨姆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他说,“我不会责怪你的,这的确是事实!”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主啊,主啊!”他说,“他们现在都发疯了……一切都和我以前见过的大不一样了……哎呀,他们都疯了,就跟狂人一样!”他大喊道,“你无法同他们交谈,无法同他们讲道理,他们不会听你的,他们把这里的房价炒到连纽约都无法达到的程度了。”
“他们真的能把房价炒上去吗?”
“哎,”他边说边假笑了一下,“他们第一个买进的时候用50万美元,再以100万卖出去。”
“这需要多长时间?”
“我的天哪!”他说,“我不知道,这要看你想让它花多长时间,我想……没有时间的限制!这根本无所谓……你第二天就可以卖到100万了。”
“没错!”他一边大声说一边笑了起来,“这样你就可以赚50万了。天啊!疯了,疯了,疯了,他们就是这样赚钱的。”
“你也赚到钱了吗?”
一眨眼,他的态度变得既狂热又热情:“哎,这是你听过的最该死的事了!”
他说,“赚钱易如反掌!在过去的两个月内我赚了30万美元,哎,这可一点没错!昨天刚做完一笔交易,两小时前刚转手把那个地皮给卖了,这样一下子就赚了5万美元!”他捻了一下手指,“你舅舅会卖你姨妈芒曾经住过的那座位于劳克斯大街的房子吗?你有没有跟他谈起过这个?他会不会考虑出售呢?”
“如果房价给得足够高,我想他会考虑的。”
“他要多少钱呢?”他急切地问,“他会开价10万吗?”
“你能不能替他卖呢?”
“我可以在24小时内转手卖掉它,”他说,“我认识一个买家,他会在5分钟内买下来……你听我说,猴子,如果你能劝他出售,到时候我会分佣金给你的,我会给你5000美元。”
“行,萨姆,可以试一试。你能给我开一个50美分的账户吗?”
“你觉得他会卖吗?”他急切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想他有可能不会卖的。那个地方是我祖父的,在整个家族中已经有很长的一段历史了。我猜他想留着它。”
“留着它!那有什么意义……现在正是房价最高的时候,他永远也卖不到更高的价格了!”
“这我知道,但他还指望在后院有重大发现呢。”乔治笑着说。
正在这时,繁忙的大街上出现了一阵骚动。一辆豪华轿车从车流中开了出来,疾速驶向路边,然后平稳地停了下来——合金部件、玻璃车窗,以及金属车身闪闪发光。从车上走下来一位衣着花哨的人,他朝人行道走去,透出一种懒散的神态。那人的右腋下夹着白藤手杖,缓慢而认真地从被烟草熏黄的手上脱下柠檬色手套,然后对穿着制服的私人司机说道:
“你可以走了,詹姆斯。半小时后再给我打电话!”他长着瘦而干瘪的脸,皮肤跟死人一般苍白——只有那只鼻子除外。那只鼻子跟灯泡一样鲜红,上面错综复杂地排布着粗大的血管网络。他的颌骨上镶着一副巨大的黄金假牙,露在嘴唇外面,这副假牙似乎带着骷髅般的冷酷,正笑对着眼前的世界。他的身体虽然沉重,而且走路时拖着脚,但却左右摇晃,呈现出游手好闲的仪态。他朝前走的时候脸上带着虚假的微笑,身子重重地靠在拐杖上。突然间,乔治认出了这位地头蛇,他从小就认识这位蒂姆·瓦格纳。
J。蒂姆·瓦格纳姓名中的“J”完全是他近来自己加上去的。按他本人的话来说,他自己也认为他应该在处理镇上的各种事务时保持同样尊贵的地位,他是镇上某位显赫家族的败家子。那时候,乔治·韦伯还只是个孩子,蒂姆·瓦格纳早就成了幻灭思想的牺牲品,他觉得自己不会再得到什么尊重了。
他是镇上有名的酒鬼。他获得这个头衔乃实至名归。此外,他甚至还有别的喜好。他声名狼藉,有上百种奇闻逸事与他有关。例如,某天晚上,有无事闲逛的人在麦考密克的药店前看见蒂姆吞咽着什么东西,然后浑身开始抽搐、哆嗦起来。他的这种举动不断重复了好几次,闲逛者们的好奇心最后被激发起来,于是开始暗中密切观察他。几分钟后,蒂姆·瓦格纳狡猾地伸出手在金鱼缸中摸索着,然后把手撤回,指缝间有一个东西在扭动。接着他快速将那东西吞了下去,但身体却仍然不停地抽搐、哆嗦着。
他20岁之前继承了两笔遗产,但全部被挥霍一空。当蒂姆继承了第二笔遗产后,他便开始了他的快活之旅,但是那次旅行却留给人们无数滑稽的笑料。
据说他包租了一辆私家车,车内装满了各种酒,然后邀请了镇上一些名声很不好的酒鬼、无业游民、流浪汉做他的旅伴。这帮酒徒驾车周游全国,花了8个月进行那次堕落之旅。他们沿途将喝空的酒瓶摔碎在落基山的护墙上,把空桶丢弃在旧金山海湾里,把啤酒瓶扔在平原上。这伙人最终来到华盛顿,在那里才算过足了酒瘾。于是蒂姆用最后剩余的一点遗产,包租了一个豪华酒店的整层楼。到最后,他们终于三三两两地漂流回乡了,将他们一路上当年罗马皇帝都难以望其项背的酒神故事讲给乡亲们听,只留下蒂姆一人孤独地待在空荡荡的酒店套房里。
从那时候起,他便快速堕落到麻醉的精神状态中。即使如此,他独特的人格魅力仍然吸引着别人。人们宽容他,对他怀有特别的情感。除了给自己造成伤害以外,蒂姆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从来不会伤害别人。
夜色中他游走在大街的身影早已为人们所熟悉。从夜暮降临开始,他有可能出现在小镇的任何地方。从他走路的姿态便可以轻易辨认出他酒醉的程度来。他走起路来从不摇晃。他不会在路上穿梭前进,相反更喜欢在彻底迷醉的时候,在小碎步中直冲疾行。他走路的时候会微微低着头,一双眼睛迅速而滑稽地左右扫视,透出小负鼠特有的神色。如果他完全麻木,他就静静地站着斜靠在什么地方——比如灯柱、门廊、建筑物的一侧或者药店的前墙。他会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待上数小时,偶尔还会打个嗝。他瘦而松弛的脸,以及那个灯塔状的红鼻子在这样的时刻便会默默地罩上酒醉后的庄严表情。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变得非常警觉、敏锐、富有自控力。他很少出现完全崩溃的情况,对别人的问候几乎能马上做出回应。
连警察都很宽容他,他们对他行使着友好的监护权。通过长期观察积累的经验,每个警察都非常了解他的外部症状,他们只需要瞧一眼便可以明白他酒醉的程度如何。如果他们觉得他已经越过了最后的界限,认为他很快会倒在门廊或者水沟里时,他们就会马上采取措施并友好地同他说说话,但往往会带着严厉的警告语气。
“蒂姆,如果你今晚再次逗留街头,我们就会把你关起来。现在你赶快回家睡觉去吧。”
这时候,蒂姆往往会精神焕发地点点头,然后快速而友好表示同意:“我会的,克莱恩上尉,你说的话我会照办的。现在就回家,好的,先生。”
说完这一席话,他就会快步穿过大街,双腿迈着飞快的小碎步,眼睛滑稽地来回扫视,消失在街角处。然而,过不了10分钟或者15分钟,他有可能会再次出现。他会小心翼翼地潜行在黑暗的建筑物阴影里,一直走到街角,狡猾地左右窥视着,看看警察是不是在附近。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接近于流浪状态。他有一位富足的姑姑,她想让他从事某种职业以使他能部分地恢复到正常状态。于是,她把位于镇子上繁华地段的一幢建筑物后的空地送给了他,这块空地的位置距麦尔大街还不到一个街区。目前机动车数量很大,所以停车场就显得尤为重要。蒂姆姑姑同意他把这块地皮变成停车场,他可以自由支配所得收入。他从这项工作中得到的收获大大出乎任何人的预料。他除了待在那个地方以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干,只要有足够的玉米威士忌,就可以很容易控制他。
在此期间,一些地方选举游说人员曾经找过蒂姆,想让他报名参加他们候选人的竞选,但他们一直找不到他的住处。主要原因是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和别的家庭成员一起生活过,而且调查也找不到任何住所。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蒂姆·瓦格纳住在哪里?他究竟在哪里睡觉?”没有人能弄清楚。在别人的反复催问下,蒂姆一直狡猾地回避正面作答。
不过,有一天,终于有了答案。机动车开来了,来得这么彻底,以至人们都被埋在机动车的世界里。马拉灵车早已成为永恒的过去。因此,当地某殡仪公司告诉蒂姆,如果他能将他们废弃不用的马拉灵车从原地拉走,就可以把它送给他。蒂姆接受了这个可怕的礼物,并把它停放在自己的停车场里。有一天,蒂姆缺席未去参加竞选,助选便跑来想继续打听他的住址,想接收他为候选人。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