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返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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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重要的是,这个住处属于乔治自己,并非两人共同拥有。这一事实将二人的关系重新建立在一个不同的层面上。今后他打算将自己的生活与爱情完全分开。她有她的戏剧界朋友,而他并不想加入她的朋友圈;而他有自己的写作世界,他想独自拥有这个世界。他会把爱情当作一件独立的事,他要确保自己能够左右自己的生活,保持独立的灵魂与完整的自我。
她会接受这种做法吗?她会接受他的爱情,却让他独立生活和工作吗?他告诉她事情本应如此,而她也表示同意,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能做得到吗?
女人的天性是否就是满足于男人所给予她的,而永远不会去索要她没有得到的?有没有什么先兆让她开始怀疑这个呢?
一天早晨,她去见他,兴高采烈地讲述她在大街上看到的戏剧。突然,她停了下来,脸上掠过一丝阴云,眼睛里透出不安的神情。她说:“乔治,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是的,”他回答,“我当然爱你,这一点你很清楚。”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吗?”她问,呼吸有些急促,“你会永远爱着我吗?”
这一突然的情绪变化,以及她轻易的假定使他感到很荒谬可笑,因为她总认为他或其他人都会轻易地为任何人或事做出永恒的承诺。他大笑起来。
她双手一挥,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别笑,乔治,”她说,“我想知道,你是否会永远爱我,告诉我。”
她认真的态度,以及自己无法回答她的窘迫令乔治十分恼火。他从椅子边站起身,茫然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走走停停一阵后,他转过身面对她,仿佛要说什么,可又觉得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只好又紧张地开始踱步。
埃丝特的眼睛随着他的走动而来回移动。他们的表情将他们复杂的感受表现得一清二楚,玩笑与恼怒最终变成了惊恐。
“我到底做了什么?”她想道,“天哪,哪有像他这样的人!你永远猜不出他要干什么!我只不过问了他一个简单的问题,而他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尽管如此,这也比他以往要好很多,以前他大发脾气后还要辱骂我。现在他只是陷入自我苦恼中,我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瞧他的模样——就像笼中的野生动物来回踱着步子,就像一个喜怒无常、自我沉思的猴子!”
其实,兴奋的时候,乔治看起来的确像猴子。他长着桶状的胸部,宽阔的肩膀下垂着,走路时弯腰曲背,不断摆动着手臂,长臂几乎快要到达膝盖的位置了。他巨大的手掌和刮刀似的手指如同爪子一样弯曲着。他的脑袋牢牢地固定在短颈上,移动的时候一直朝前耷拉着。他的整个身体左右摇晃着且呈蹲伏状。虽然他比中等身材还高出一两英寸来,大约五英尺九英寸或六英尺,但他的腿与上肢并不完全成比例。此外,他的脸形较小,鼻子扁平,眼睛深嵌在浓眉之下,额头很低,发梢贴在眉毛上方。当他烦躁不安或对某事感兴趣时,便会全神贯注地朝上盯着,与他整体姿势一起,脑袋朝前倾,身体缓慢潜行,这些特征都使他具有猴子的外表。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有些朋友把他称作“猴儿”了。
埃丝特盯着他看了片刻,对他不回答问题感到失望,自尊也受到了伤害。
他在窗前停下脚步,朝窗外望去。接着她走过去,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臂挽在他的手臂里。她看见他太阳穴上的动脉血管向外凸起,于是明白一切言语都是白费。
户外,年龄很小的犹太裁缝们从隔壁的联合裁缝铺走出来,然后站在大街上,一个个面色苍白,脏兮兮、油乎乎的,看起来却兴奋极了。他们彼此大声地喊叫着,一边还打着手势。开始时他们仅在对方的面颊上用手轻碰一下,但慢慢地,他们的怒气越来越大,于是便沉闷、嘶哑地说:“不要!不要!不要!”再后来,他们的笑容中透露出怒气,开始轻轻地用指尖拍打对方的脸。最后,他们开始尖声叫起来,并给予对方猛烈的掌击。其余的人都高声咒骂着、喊叫着,有些人大笑着。只有几个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严肃而阴沉地思索着什么。
接下来,年轻的爱尔兰警察朝他们冲了过去。他们的脸既粗野又愚蠢,傲气十足,他们的下巴松弛而粗糙。他们朝前挤的时候,嘴里还使劲地嚼着口香糖,口中不停地喊:“嗨!住手!住手!好了!赶快离开这里!”
发动机突然吼叫起来,人们穿过人行道。在人群中,有些面容是乔治和埃丝特从未见过的,有些是他们非常熟悉的。在不同地方,人们总有所不同,而他们却从不会变化;他们带着无止境的生殖力、无边的多样性、持续不断的运动、永远持续的重复带来的单调从生活中不知源头的泉眼中喷涌而出。其中有3位女性朋友永远地穿过了生命的街道。第一位长着冷酷而性感的脸,戴着眼镜,嘴唇硬而丑陋;第二位长着田鼠一样的大鼻子,面容削瘦;第三位脸庞饱满、肌肉松弛,带着嘲弄的微笑,肥厚的嘴唇上抹了口红,油乎乎的鼻孔呈螺旋状。她们高声大笑的时候,笑声里既没有温情也没有快乐:尖锐、刺耳、难听、歇斯底里。她们只想用笑声招引大家的注意。
孩子们在大街上玩耍着。他们个个肤色灰暗,四肢强壮结实,举止粗野,就像自己的长辈那样讲话、鲁莽地行事。他们一个跳到另一个身上,将最弱小的丢在路面上。他们看见警察将那些吵闹的小裁缝们赶走时,也都溜之大吉。
湛蓝、清新、富有生机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树木萌出了新芽,阳光洒落在街头,洒落在行人身上,散发着勃勃的生命气息。
埃丝特瞥了乔治一眼,看见他脸上露出苦恼而反常的表情。他想对她说我们都是野蛮、愚昧、粗野、误入歧途的人,所以,怀着恐惧与迷惘,呼吸着新鲜、富有生命力的空气,沐浴在晨光中,我们踏入对这个富有生命、美丽地球的无知中。之所以明白这一点,并非因为我们内心受伤的经历。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疲倦地转身走向窗户。
“永远会有的,”他说,“永远会有属于你的。”
02名利的第一次光顾
尽管他一贯欢快的情绪有时候会产生某种自责,但现在乔治比起以前快乐多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事实上,他非常开心。过去的愚蠢和疯狂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候他也会因自己光荣的信仰感到欣喜——但这并非说明他有了全新的信仰。尽管这个信仰比以往更加坚定——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自他小时候起,当他同亲戚乔伊纳在利比亚山生活的时候,他就像个孤儿。他曾经梦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去纽约,在那里找到爱情、名誉和财富。他多年来一直把纽约当作自己的家乡,而他也获得了爱情。现在,他感到获得名誉与财富的时机已为时不远了。
满怀信心等待实现自己最远大理想的时候,任何人的心情都是喜悦的,现在,乔治的心情也是如此。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在事情进展顺利的时候,会对自己充满自信。这并不是偶然,不是运气,也不是各种改变他精神状态的事件汇集:他的满足感以及掌控感是他自身所特有的一种天赋和馈赠,这绝不只是一种自然之物。然而,在他的思想变化过程中财富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最难以置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刚刚返回纽约不久,文学经纪人鲁鲁·斯卡德就激动地给他打电话。詹姆斯·罗德尼出版有限公司对他的书稿颇感兴趣,出版社的著名编辑福克斯豪尔·爱德华想与他谈一谈。当然,你根本没法预料这种事,但是一旦有了机会,最好还是抓住为妙。他会马上去见爱德华先生吗?
当乔治前往小镇的时候,他不停地告诫自己用不着盲目乐观,有可能什么都得不着。以前不就有出版商曾说过那本书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吗?那位出版商甚至在信中写道——当然他拒绝的言语已经深深印在乔治的脑海里了——“那部小说的形式与你的个人才华不相适应”。同样是那部书稿,他一句话都没有改过,也没有删减过一个字。虽然埃丝特与斯卡德小姐曾经暗示说这部小说太长了,所以没有哪位出版商愿意接受,但他还是固执地拒绝对其进行修改。他坚持这本书要么原封不动地出版,要么就干脆不出版。
他把书稿留给了斯卡德小姐,然后就独自去欧洲了,他对她找到出版商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在国外期间,一想到那部书稿,他想到自己多年的辛苦,想到因书稿而度过的不眠之夜,想到自己胸中的崇高期待,就会产生一种厌恶的情绪。他竭力不去想这些,觉得一切都不顺,认为自己也不够出色,他所有的远大理想、追逐名利的梦想现在都成了自吹自擂的大话。他心想自己就跟众多学校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老师一样,他曾经离开这个公用文化学校,等假期结束时他又再次返回,在那里讲授英语作文。他们经常谈论自己所写的或者准备要写的伟大书籍。因为他们同他一样,都在竭力寻找某种渠道来逃避教学、阅读作文、评改试卷、努力激发平庸学子产生思想火花等枯燥乏味的重复工作。他在欧洲待了将近9个月,在此期间没有得到斯卡德小姐的任何音信,所以他对某种不祥的预感早就做出了判断。
但现在她却说罗德尼出版公司的人对他的书稿有兴趣。哎,他们在那部书稿上已经花了不少时间。那么她所说的“感兴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们或许会告诉他,经过一番认真仔细的审稿,他们从书中发现了某种才华的痕迹,如果加以适当修改,该书是可以出版的。他听说出版商们有时候会用挑剔的眼睛看待这类书稿。他们往往会花很多年的时间来观察和培养有才华的作者,并给予他一些必要的鼓励,以使他们怀有希望并对自己的未来抱有信心。但是这样做的前提当然是在书稿被拒绝后依然继续写下去,直到有一天他能“找到自我”。哼,他已经表明自己不是他们眼中的笨蛋!他绝不会在眨眼间暴露自己的失望,他什么错误都没有犯过!
如果那天早晨,站在街道拐角的警察注意到一位奇怪的年轻人站在詹姆斯·罗德尼出版公司门前的话,他永远都想不到这位青年竟会为即将到来的会面心存激烈的斗争。如果该警察注意到了他,他很有可能会满怀疑惑地仔细观察他,困惑自己是否应该走过去阻止一起重要案件的发生,困惑自己该不该同那位年轻人搭个话然后同他聊一聊,直到救护车到来把他带到伯勒屋接受观察。
因为那个年轻人疾步朝那座建筑物奔去的时候,紧皱着眉头,脸色很严肃,嘴巴闭得紧紧的。在他还没有穿过大街,正站在出版公司大楼前的路边时,他的脚步摇摇晃晃的,接着便停了下来,开始朝四周张望,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打算干什么似的。然后,他又迫使自己朝前走,但这时,他的样子看起来很迷惑,步态也不稳,好像他的腿很不情愿听从意志指挥似的。他猛地向前冲过去,然后又停了下来,接着又朝着大门猛冲过去,快到大门跟前时却又犹豫地停了下来。他面对着大门站了一会儿,双拳紧握,然后又松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满怀疑虑地朝四周张望着,好像感到有人在周围注视着自己似的。最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将双手塞进口袋深处,坚定地转过身,朝那扇门走了过去。
这时他慢慢地走着,嘴唇比先前闭得更紧了,他的脑袋僵硬地耷在肩头,好像要通过锁定正前方某个物体来确定自己行进的路线似的。但经过那里的时候,看见门口和展示窗的两侧都堆满了各类书籍。他用眼角快速地扫视了一眼,犹如一个试图弄明白大楼里发生了什么却不想让路人觉察到他行动的间谍。他一直走到大楼的尽头然后转过了身,接着又走了回来。当他再次经过出版公司时,他一直昂着头,并透过眼角悄悄地环视着。就这样,在大约一刻钟或者20分钟的时间里,他一直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古怪的运动。每次走近大门时,他都会犹豫地侧转身体,似乎要走进去了,但却跟先前一样突然走开。
在重复了大约15次后,他终于站在与门口平行的位置。他大步流星地跨过去,紧握住门把手,但马上像被电击了一下,迅速地缩了回来。他站在路边朝上看着詹姆斯·罗德尼出版公司,又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不安地来回转换着脚,同时盯着楼上的窗户,好像在观察什么。突然,他的下颌肌肉开始紧张起来,然后噘起嘴,下定了决心,猛地穿过人行道,冲向大门,消失在里面。
一个小时后,年轻人从大楼里走了出来,如果那位警察仍然在拐角执勤的话,毫无疑问,他会跟一小时前一样,对这位青年的行为感到困惑不解、疑窦重重。
年轻人缓缓地走了出来,行动机械,面带迷惑。他的双手在身子两侧机械地摆动着,其中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黄色纸条。他从詹姆斯·罗德尼出版公司走出来,就像一位神情恍惚的路人。在缓慢而又不加思考的走动中,他一路朝城区走去。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困惑与茫然,一路朝北走去,然后便消失在人群中。
时间已经快到午后了,万物的影子开始快速地斜着朝西倒去。当乔治·韦伯出现在上布鲁克斯荒地附近的时候,他才如梦方醒。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这儿的。突然间,他感到肚子很饿,于是便停下脚步四下张望,这时才明白自己所在的位置。他迷茫的神情顿时变成了吃惊与怀疑,嘴巴也开心地张得大大的。他的手心里仍然捏着那张长方形的黄色纸条。他缓缓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然后开始仔细地端详起来。
这是一张500美元的支票。他的书已被出版社接受,这些钱是版税的预付款。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