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流亡和发现(7)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无处还乡(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荷兰是一个令人称奇的小国,而荷兰人是一个令人称奇的矮小民族。正如他们的国家一样,荷兰人全都是个子矮小的人。乔治不大喜欢小国家或个子矮小的人。因为一看见他们小而肥大、湿滑、噘起的嘴巴,就会让人想那些谨慎、自我满足的人来,想起与1914年战争相关的事情来,想起他的邻居们流血牺牲的事情来,想起某些不惜草菅人命、中饱私囊的人来,想起某些自身干净、整洁、优美、满足、平静、简朴地生活在那些迷人、美丽的房屋中,却对一切美好的事情置若罔闻的人来。
从所有这些方面来看,麦耶·本迪恩的确是个荷兰人。但是他也是另外一种人,正是这一点才吸引乔治兴趣盎然地打量着他。他除了具有荷兰人的特点以外,还具有一种在乔治看来属于小商人族群的特点。和所有这个族群的成员一样,他也具有他们的那种神态。不管他生活在荷兰、英国、德国、法国、美国、瑞典,还是日本。他突起的下巴流露出一种严厉和贪婪。从他的眼睛周围流露出某种狡猾和诡诈,在光滑的肉体中流露出某种不道德的东西,在干枯、下陷的脸上流露出某种空洞、静止的表情,这种表情揭示了一种贪婪的利己主义与缺乏创见的知识分子生活。这张脸常会被人误认为美国人的脸,但它并不是。
它不属于任何国籍,它只属于世界各地小商人的族群。
很显然,他是能在自己的同僚(在芝加哥、底特律、克利夫兰、圣路易斯或卡拉马祖)中间找到合适位置的人。在每周由扶轮社组织的午餐会上,他谈吐自然、轻松。他会与最优秀的同僚一起咀嚼雪茄,当主席讲到有些成员“脚踏实地”时,他赞许地摇摆着脑袋,兴高采烈地与同僚们欢闹,说些粗俗的幽默,并被人称为“开玩笑”。他也会加入到阵阵大笑中,这种笑声是对某种机智和智慧的接受。他们会在更衣室里收集草帽,然后带回家丢在地板上,兴奋地践踏着,直到踩得粉碎。当演讲者再次宣扬那些“服务”“扶轮社的目标”及其“为世界和平的计划”时,他会面色红润、盲目、冷漠地点着头,表示赞同。
乔治可以很轻易地想象出麦耶·本迪恩坐在头等车厢里,沉重地颠簸在美国大陆,在普式车厢里开始同一位家境殷实的人攀谈起来,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粗雪茄,递给他刚刚结识的伙伴,一边满意地品味着自己的雪茄。他点着头表示赞许,并说道:“前天我跟一个来自克利夫兰的人聊天,他是全国最大的胶水生产商,他非常了解自己从事的行业,也清楚自己所说的一切……”
没错,麦耶·本迪恩会认可他的兄弟、他的亲人、他找到的孪生姐妹,并会马上建立起适当、亲密的关系。但是迈克哈格和韦伯却做不到,即使陌生人和他们一样,也是美国人。
乔治知道迈克哈格对这种人很反感。这种反感曾经强烈而讽刺地呈现在他的作品里。乔治似乎觉得这种反感是出自某种情感上的仇恨,但仅仅是仇恨而已。那么,迈克哈格为什么要把此人邀请到这里来呢?他为什么要寻求这种友谊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虽然迈克哈格和韦伯与本迪恩的世界不相同,但是他们二人仍然具有本迪恩的某些特点——迈克哈格可能更是如此。虽然他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但每个人都能找到彼此之间的共同点,这便是自然的人性世界,世俗、吃、喝、相互交往、喜欢群居的世界。每个艺术家都极其渴望这个世界。他时常饱受孤独和群居的两极折磨。在孤独中,他不得不工作。但是友谊也是必要的,没有这种情谊,人就会迷失方向。因为缺乏友谊,人就会失去生命的本质,他对这一点的要求比任何人都高。一个人要想变得成熟,要想在艺术的追求中有所建树,他必须要学会与别人分享。但他对友谊的需要往往显得非常急切。他对生活的渴望常常使他变得像个愚蠢的傻瓜,像个虚伪、不诚实的非利士人和无赖。
乔治能理解迈克哈格的处境。他本人也有过多次相类的经历。迈克哈格的确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闻名全世界的人,一个达到巅峰的人,这是每个作家都渴望达到的高度。但正因为此,他的幻灭和失望才会比过去更加巨大、更具有危害性。
这是怎样的幻灭、怎样的失望啊?这是一种尽人皆知的失望……大部分都是艺术家……这种失望就好比你的手已经碰到了鲜花,但就在一瞬间,它却褪色枯萎了。这种失望来自艺术家顽强而容易忘却的童年,来自不屈的希望和坚定的冒险精神,这种精神已经经过了上万次的失败与气馁。但是,这种精神并不是无法挽回。直到现在,这种精神不仅从绝望中汲取了智慧,从失败中学会了接受,从幻灭中学到了玩世不恭,而且似乎在每一次的拒绝中变得更加强壮,在成长中更加充满热情,对实现最后的胜利越有信心,失败也就连续不断而且更加彻底。
迈克哈格像个快乐的孩子似的接受了自己的成功和胜利。满怀炽热的渴望,他终于接受了象征荣耀的名誉学位。之后,他几乎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切便结束了。这是他自己的荣誉,是别人授给他的,他已经拥有了它,他与世上所有的伟大人物站在一起,接受人们的喝彩与赞美,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然,他还得继续走下去。他的胸中燃烧着烈火,心中怀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他接受了他的荣誉,不断地重复着雷同的演讲词、活动和颂词。他一个人前往欧洲,并从一个地方巡游到另一个地方;他想寻找某些自己也无法说清的东西,也许这些东西存放在某个地方,但是他却不知道。他来到哥本哈根,面对的是葡萄酒、女人、白兰地、记者,然后又是女人、葡萄酒、记者,然后又是白兰地。
他来到柏林,面对的是记者、葡萄酒、女人、威士忌、女人、葡萄酒和记者。然后来到维也纳,面对的是女人、葡萄酒、威士忌、记者。最后来到巴登—巴登接受“治疗”,如果你不反对,就姑且称为治疗吧。在这里他面对的是葡萄酒、女人、记者;的确是为了治疗,在这里他面对的是彻底的饥饿、彻底的口渴、彻底的胜利、彻底的失败、彻底的幻灭、彻底的孤独和厌倦;后来,为了治愈不治之症,为了治愈内心的隐痛,为了重新燃起心中的激情,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一生无休止的吃喝休息。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治愈这种不治之症呢?赐给我们一种治病的良方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把这些折磨人的东西都除掉吧!接受它吧!留在身边!然后再还回来!哦,让我们发现它吧!他妈的,从我们手里拿走吧,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到时候再还回来吧!那么祝你晚安。
就这样,这只受伤的狮子,这只精力充沛、怒气冲冲的猫,永远不停地徘徊在无数欲望和命运的门口。面对欧洲的壁垒,他不停地寻找、追逐、感到口渴和饥饿、不停地痛斥自己,陷入疯狂和迷茫之中,最终在阿姆斯特丹找到了一位红脸荷兰人,并同他连续瞎混了3天,而现在他开始讨厌红脸荷兰人的粗鲁,想把他彻底赶出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想知道整个事件是如何开始、而自己又是如何获得自由、然后又孤身一人的。现在他就在这里,就在伦敦某酒店的客房里来回踱着步。
斯道特先生的样子看起来更加令人费解。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麦耶·本迪恩与迈克哈格先生还是有共同语言的。而斯道特先生却一点都没有。此人的行为举止好像专门在与迈克哈格作对。他的性格浮躁而狂妄,他的观点中常常带着某种令人恼火的道德偏见。总体而言,他是个十足的笨蛋。
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一家出版公司,该公司声誉不错,拥有令人尊敬的地位。
在他的领导下,这家公司开始逐渐堕落,变成了专门出版宗教宣传手册和小学课本的小公司。他们出版的文学书籍少得可怜。斯道特先生的文学和批评标准专门针对Jeunefille(法语,意为“年轻人”):“这是一本书吗?”他会低声问任何一位怀有抱负的新作者,还不时地转动着眼珠,“这就是你打算让你女儿读的书吗?”斯道特先生并没有年幼的女儿,但是在他的出版公司里,他始终表现得好像有个年幼的女儿似的。凡是他不情愿阅读的书是绝对不能出版的。其结果可想而知,出版的书要么粗制滥造、奉承拍马,要么过分渲染、令人厌恶。
多年前乔治曾经偶然见过斯道特先生,后来他应邀到他家里做过客。他娶了一位身材高大、胸脯宽大的女人。这个女人的下巴令人生畏,嘴角还经常挂着一种固定的笑容,眼镜用黑丝带系着。这位令人敬畏的女人致力于艺术,她和斯道特先生的婚姻生活从来没有干扰影响过自己的艺术。事实上,她没有让婚姻影响到她的名字,而一直坚持使用她响亮的女性头衔:科妮莉亚·福斯蒂克·斯普拉格。她和斯道特先生开办了一个沙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许多人前来与科妮莉亚·福斯蒂克·斯普拉格共同探讨艺术。乔治曾经应邀参加过这种聚会,对此他仍然记忆犹新。第一次偶然会面之后没几天,斯道特先生便打电话给他,态度坚决地邀请了他。
“你可一定要来啊,年轻人,”斯道特先生在电话那头吃力地说,“你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你也知道这一点。亨丽埃塔·索顿斯托尔·斯普吉林会到场的。你一定要见见她。珀涅罗珀·布哈娜·匹吉格拉斯打算朗诵她本人写的诗。还有霍顿斯·黛尔兰西·麦坎恩会朗读最新的剧本。你无论如何都要来啊。”
在他的一再请求下,乔治最终接受了邀请并参加了他们的活动。那次活动的确意义非凡。额头长得颇像教皇的斯道特先生在门口迎接了他,并把他带到科妮莉亚·福斯蒂克·斯普拉格的面前。在表达完他的敬重之后,斯道特先生兴高采烈地领着年轻人同屋中的其他客人一一见了面。现场有好几个女人长相十分可怕。她们和大人物科妮莉亚一样,大多数都有三个名字。斯道特先生做介绍的时候,他张开大嘴,声音洪亮地念着她们的三重头衔。
乔治惊奇地发现,所有这些妇女都具有和科妮莉亚·福斯蒂克·斯普拉格类似的特征。倒不在于外表相像。他们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瘦,有的胖,但神态都大同小异。她们一谈起艺术,个个变得自信而有权威。她们谈了很多与艺术有关的东西。事际上,这种聚会的目的就是谈论艺术。也就是说,他们全都是作家。他们给小剧院写独幕剧,也写小说、小品文、文学评论,或者为孩子们写诗或写书。
亨丽埃塔·索顿斯托尔·斯普吉林宣读了她专为小孩子撰写的小故事,讲述的是一位小姑娘等待心中白马王子的故事。珀涅罗珀·布哈娜·匹吉格拉斯朗读了她写的几首诗,一首是关于古怪手风琴师的,另一首是关于古怪穷老头的。
霍顿斯·黛尔兰西·麦坎恩读了她的剧本,剧情是关于中央公园的森林幻想,剧中一对恋人沐浴在春光里,坐在长椅上,而一位名叫潘的人昂首阔步地边走边用笛子吹出疯狂的曲子,狡猾地斜眼瞧着那一对恋人。而整出剧里没有一行提到天真的姑娘脸上露出的愤怒和羞涩。事实上,整出戏都非常欢快。
朗读一结束,她们便围坐在一起,喝着清茶,清脆悦耳地讨论各自所读的东西。乔治隐约想起共有两三个男性在场,但是他们个个身影黯淡,模模糊糊地像病态的鬼影一样在背景中不停地徘徊,他们看起来一个个顺从而卑微,好像是那些拥有响亮、三重名字之人的侍者,甚至丈夫。
乔治再也没有参加过科妮莉亚·福斯蒂克·斯普拉格举办的沙龙活动,再也没有见过唐纳德·斯道特先生。而此刻他就在眼前,就在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的公寓里,乔治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到他。要是斯道特先生曾经读过迈克哈格的任何书——这是最不可能的情况,那么作品中的嘲讽描写肯定会激起他的道德良知。几乎在每一部作品中,迈克哈格都要利用嘲弄手段来攻击斯道特先生所珍视的理想和神圣的信仰。然而,在迈克哈格的房间里他似乎对这种亲密关系见怪不怪,泰然自若地啜饮着他的干雪利酒。
他在这里干什么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乔治并不需要别人告诉他答案。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迈克哈格迅速捻了一下手指,冲过去拿起了听筒,然后紧张地大声喊起来:
“喂,喂!”他等了片刻,热情而布满皱纹的脸扭曲着转向一侧,“喂,喂,喂!”他一边狂热地喊着,一边把听筒弄得咯嗒咯嗒直响,“是的,是的,谁?哪儿?”短暂的停顿,“哦,是纽约,”他大声叫道,然后又不耐烦地说:“那么好吧!一定办成!”
乔治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打越洋电话,所以他带着惊奇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他。无边无际大海的景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自己经历的风浪,巨大的船舶被抛上抛下;他想起地球表面上巨大的曲线和时差;然而这时候迈克哈格的声音却愈加平静了,他平静地说着,好像在同隔壁的某个人谈话似的。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