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黑暗的弥赛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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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每年或者每隔一年都会探访他们的。我有两个兄弟都住在乡下,”很明显,他来自农村,“我刚从那里回来。”他说。沉默了片刻,他有所强调地说:“但我不会再去了!近期内我不会再去那里了。我已经告诉过他们,这次已经足够了——如果他们想要见我,就只能到纽约来找我。我对欧洲已经厌倦了。”他继续说:“我每次来到这里都感到厌倦,我厌倦了这里发生的所有蠢事,厌倦了那些政治、仇恨,那些军队,还有人们关于战争的谈论——这里的气氛真他妈的令人窒息!”他愤怒且不耐烦地大声说道,一边把手塞进上衣口袋内,拿出了一份文件——“你想看这个吗?”
“那是什么?”乔治说。
“一份文件——许可证——我走出德国需要花上23马克才能弄到这该死的盖章与签名。23马克!”他轻蔑地重复着,“好像我拿不出这些可恶的钱似的!”
“这我知道,”乔治说,“每次外出旅行,都要拿到一份许可文件才行。回来的时候,也必须申报你拥有的钞票数目,出去的时候也得申报。如果你向家里要钱,你也需要弄一份许可文件才行。我跟你讲过,我曾经去过奥地利。当初为了取出我自己的钱,我整整花了3天时间。瞧这儿!”他一边大声地说着,一边把手塞进了口袋,从里面拿出一把许可文件来,“我一个夏天就弄到了这么多。”
坚冰打破了。在相互表达了这些不满后,他们俩都充满了热情。乔治很快就发现他的这位相识和他一样具有爱国热情,他是一位充满了激情的美国人。
他说他已经和一位美国姑娘结了婚。他觉得纽约是世界上最棒的城市,是他唯一愿意生活的地方,是他从来都不愿意离开的地方,是他最渴望返回的地方。
那么美国呢?
“哦,”他说,“经过了这么多,再次返回那个和平、自由的地方真是太棒了——到处都充满了友谊——到处都充满了爱。”
就在他对祖国大加赞赏的同时,乔治觉得有所保留,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
这位青年的热情如此真挚,所以乔治并不想提出异议,否则就太不友好了。此外,乔治也有些想家了,而这位青年的一席话让他心情非常愉悦。在他夸张的对比之中,乔治也觉得有些东西是事实。在过去的整个夏天里,他就生活在这个他非常了解的国家里,那些难忘的美好和壮丽深深地搅动了他的思绪,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如此深远地影响到他。他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有着深深的情感。而他首次觉察到某种难以根除的仇恨与无法解决的政治危机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他感到整个欧洲再次陷入了阴谋和野心之中,感到空气中包含着一种跟火山一样随时都会爆发的大灾难。
和那位青年一样,乔治的内心感到既疲倦又难受,他们在这些压力的影响下感到精疲力竭、神经紧张、精神崩溃。在这些无法根除的仇恨之下他们开始变得心力衰竭。这些仇恨不仅毒害了民族的命运,而且也以某种方式影响到了他所有的朋友以及所有熟人的个人生活。所以,跟这位新结识的老乡一样,他感到在他的夸张与放纵的语言背后,也隐藏着某种对比的合理之处。
事实上他和别人一样,正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美国所面临的许多不足之处。
唉,他知道这一切与友谊、自由、大洋彼岸的爱都没有什么关系。和这位新朋友的感受完全一样,他觉得美国希望的基本本质并没有彻底毁掉,它最初的诺言并没有完全被粉碎。和别人一样,他觉得再次回家的感觉真好,远离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回归故里,不管那里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他仍然可以自由地呼吸,那里仍然有明净的空气。
这时候,他的新朋友又说,目前他正在纽约做生意。他是一位华尔街的券商。
这一点与乔治的猜测完全一致。他机敏而诚实地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现在供职于一家出版社。那位青年说他认识一位纽约的出版商,事实上,他们是好朋友。乔治问那人是谁,他便回答说:“爱德华一家。”
乔治立刻觉得一阵欣喜传遍了全身。一道亮光闪过,他突然想起了这个人,于是说道:“我认识爱德华一家。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爱德华是我的出版商。而你……”乔治说,“……你的名字叫约翰尼,对不对?我已经忘了你的姓,但我听说过。”
他迅速点了点头,面带着微笑。“不错,约翰尼·阿德莫伍斯基,”他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乔治告诉了他。
“其实,”他说,“我认识你。”
因此,在惊喜之中,他们高兴地握了握手,都得出了“世界真小”的陈腐结论。
乔治的总结很简单,“我真该死!”阿德莫伍斯基的总结更加文雅一些,他说:“以这种方式在这里相见,真令人吃惊啊。太奇怪了——可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
事实上,现在他们俩已经在许多方面有了了解。他们发现彼此都认识几十个人。他们便高兴、热情地聊起这些人来。阿德莫伍斯基离家只有短短的一个月时间,而乔治离开家已经有五个月了,但是现在,他就像一个孤独地远行了数年的探险者,迫切地想从他的朋友那里打听来自美国的各种新闻。
火车又要开始运行了,其他几位旅客陆续返回了包厢,乔治和约翰尼·阿德莫伍斯基正谈得热火朝天。这3位旅伴一听见他们二人热情的谈话都大吃了一惊,都想竭力寻找这两位10分钟前彼此还是陌生人,现在已经是熟人的确切原因。这位小个子的金发女士微笑着注视着他们,然后瞅了瞅自己的座位。那位年轻人也效仿了一遍。而那位烦躁的老者则用锐利的目光快速地扫视了他们俩一眼,从一位到另一位,然后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好像在用耳朵费力地捕捉他们发出的每一个奇怪的音节,以便能从某个方面探明这种突然结成的友谊背后的秘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得非常投机。由于他们的语言突然变成了一种亲密的外语,加之乔治在这几位同伴之中一直表现得矜持而拘谨,他一时觉得有些尴尬。但约翰尼·阿德莫伍斯基却表现得非常自然、从容,显示出丰富的社交经验。他一点儿都不觉得窘迫。他还时不时地朝3位德国人报以友好的微笑,好像他们也是谈话的一位成员,而且都能听懂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在他们的影响下,其他几位似乎也都开始放松了。小个子金发女士开始愉快地同那位年轻人交谈起来。过了一会儿,那位烦躁的老者也加入到他们二人的谈话之中,于是整个小包厢里便响起了德语和英语的嗡嗡声来。
这时候,阿德莫伍斯基问乔治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其实我本人并不饿,”阿德莫伍斯基轻描淡写地说,“在波兰我吃得太多了。他们一直在吃东西,这些波兰人。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到巴黎我决不会再吃东西了。我厌恶食物。不过你要不要吃点波兰水果?”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大纸袋,“我想他们给我准备了不少东西,”他神态随意地说,“一些产自我弟弟种植园里的水果,还有一些鸡肉和鹌鹑,我自己并不大喜欢吃这种东西。我没有什么胃口。不过你可以来一点儿?”
乔治说他不想吃,他也不饿。于是阿德莫伍斯基建议他们到餐车里去喝点什么。
“我还有这么多马克,”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早餐花掉了一些,但还有17或18马克。我不想再留着这些钱了,我本来不应该花掉的,但是现在碰到了你,我觉得要是能花掉还是不错的。我们去看看那里有些什么东西?”
乔治表示同意。于是他们便站起身,向其他旅伴表示歉意。刚要出门,那位烦躁的老者用英语开口说话了,这让他们很惊讶。他问阿德莫伍斯基能否和他调换一下座位。他说话的时候,紧张地挤出了一点儿笑容,目的是想取悦阿德莫伍斯基和另一位绅士。他朝乔治点着头,如果他们面对面站着,可能说起话更加容易一些,但是他倒更乐意面朝窗外。阿德莫伍斯基的回答很淡然,同时带着一丝波兰贵族同无趣之人讲话时特有的轻蔑之意。
“好的,你就坐在我的座位上吧。我坐在哪里都没什么关系。”
他们走了出去,穿过几节疾驰的火车车厢,小心翼翼地挤过旅客。在欧洲,有些旅客似乎长时间待在过道里,凝望着窗外,却不愿意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一旦有人要通过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紧贴车身而立,要么就有礼貌地退进包厢的门里。他们终于来到了弥漫着厨房气味的餐车。这是一节漂亮、明亮、干净的车厢,他们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阿德莫伍斯基慷慨地要了白兰地。他似乎具有波兰人豪饮的能力。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神情忧郁地说:“这个杯子很小,但是很不错,对身体没有坏处,我们要多喝点。”
在白兰地的作用下,他们感到温暖且愉快,他们轻松、自信地谈论着多年来结识的人们。他们结识的环境与共同拥有的许多朋友,使二人感到一种早就相识的亲密感。这时他们谈到了包厢中的3位陌生人。
“矮个子女人非常漂亮,”阿德莫伍斯基说道,语气中透出一种老手的意味,“我觉得她已经不年轻了,但还是非常迷人,你说呢?她的性格很好。”
“还有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乔治问,“你是怎么看待他的?难道你觉得他是她的丈夫吗?”
“不,当然不是,”阿德莫伍斯基马上回答,“这一点很让人好奇,”他继续疑惑地说,“很明显,他年轻得多,一点儿都不同——他比那位女士要简单得多。”
“对。他好像是从乡下来的,而她……”
“像在剧院上班的人,”阿德莫伍斯基点了点头说,“一个女演员,要么就是某个音乐大厅的演员。”
“没错,完全正确。她非常漂亮,不过我觉得她要比他老练多了。”
“我想多了解一下他们,”阿德莫伍斯基显出很感兴趣的神态来,若有所思地说道,“在火车上和船舶上遇到的人常常让我很着迷。你能发现一些很奇怪的事情。这两个人——他们让我很感兴趣。我很想了解他们的情况。”
“那另外那一个人呢?”乔治问,“那个小个子呢?那个紧张、烦躁的老头一直盯着我们——你觉得他会是什么人呢?”
“哦,那个人,”阿德莫伍斯基漠不关心、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我不在乎,他是一个令人讨厌的矮子……我才不管他是谁呢……不过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他说,“我们跟他们谈一谈,看看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否则我们就永远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我乐于同火车上的人谈话。”
乔治表示赞成。于是这位波兰朋友叫来了服务员,付清了账单。这时候他的23马克只剩下10~12马克了。接着他们站起身来,穿过飞奔的列车向他们的包厢走去。
42地球家园
他们走进包厢门的时候,那位女士正冲他们微笑着,而其他的两位旅伴也都一齐好奇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很明显,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二人成了他们猜测的目标。
此刻,阿德莫伍斯基已经开始跟他们说起话来。他的德语并不好,但还算流利。但是他的这一不足并没有让他的交流受到影响。他是个沉着、自信、坚定的人,所以能够大胆地用外语跟他们进行交流而没有任何障碍。就这样,在他的精神鼓励下,3个德国人此刻也开始自由地表达起他们对二人相识的好奇与揣测来。
那位女士问阿德莫伍斯基来自哪里:“你来自哪个国家?”
他回答说,他是美国人。
“啊,原来如此!”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迅速地补充说,“但是你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吧?你不会是出生在美国的吧?”
“不是,”阿德莫伍斯基说,“我是在波兰出生的,但我现在住在美国。我的这位朋友……”他们都一齐好奇地盯着乔治,“……是在美国出生的。”
他们满意地点着头。那位女士面带微笑,愉快而热切地说:“你的朋友是一位艺术家,对不对?”
“是的,”阿德莫伍斯基说。
“是个画家吗?”当她想进一步证实自己的预言时,语气中充满了欢快之意。
“他不是画家,他是einDichter。”
这个词指的是“诗人”,于是乔治迅速予以修正说自己是个einSchriftsteller,即作家。
于是他们3人都互相看了看,满意地点着头,“啊”了一声,都说这一点显而易见。那位年迈的烦躁者此时甚至大声地说起话来,言辞审慎地做出他的观察结论。他说这一点可以“从他的脑袋上”明显地看出来。其他几位再次点了点头。而那位女士又问阿德莫伍斯基:“那你……你不是艺术家吗?你是干什么的?”
他回答说自己是个商人,现在住在纽约,在华尔街做生意。对他们来说这个地名显然具有了不起的内涵,所以他们都一个劲地点着头,连声说着“阿里”。
接下来,乔治和阿德莫伍斯基向他们讲述了二人相识的全过程,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双方都通过共同的朋友认识了对方。这个消息令在座的各位都很高兴。这一席话使他们先前的推测得到了完全的证实。那位矮个子金发女士得意地点着头,然后兴奋、大声地对身旁的伙伴和烦躁者说:“还记得我说的话吗?我完全猜中了,对不对?这个世界看来真小啊,不是吗?”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