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杰克的世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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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神奇了!”她心想,“这双手真是太神奇了,力量太大了!上帝啊,它们多美丽,它们能做的事太多了!各种设计都以最精彩和最令人激动的方式展现出来。一切都在我内心酝酿而成……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一切都是如何实现的!首先,它是一个整体……就像头脑中固有的东西,”她胡思乱想着,然后皱起了眉头,同时因迷惑而显露出一种动物般的表情,“一切都分割成小颗粒,并以某种方式重新组合排列,最后就开始运动了!”她得意地思考着,“刚开始,我能感觉到它顺着脖子和肩膀往下移,然后越过我的大腿和腹部向上运动。接着它又流进我的手臂,到达我的手指尖……然后整只手就会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它画了一条线,而我想要的只是那样的一条线。它折叠起一块布,但是整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把它折叠成那个样子,或者能使它看起来像那个样子。当我为乔治做饭的时候,它会转动汤匙,摆动叉子,撒胡椒粉,”她心想,“有一道菜是这个世界上别的任何厨师都做不出来的……因为我将我全身心的爱都倾注在这道菜中,”她带着扬扬得意的神情想道,“是的!我所做过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我的设计始终明确而清晰,生活之维就像一根黄金线把我带回到童年。”
此刻,认真观察她熟练、漂亮的手以后,她开始从容不迫地检查身体的其他部位了。她低下头,开始检查自己丰满的胸部、光滑的腹部、大腿、小腿等。
她伸出双手然后满意地碰了碰。然后又把手放在一侧,一动也不动,脚趾均匀一致,四肢平直,仰着脸,眼睛严肃地凝视着天花板——她娇小的身影伸展着四肢,犹如一个等着下葬的女王,仍然温暖,仍然触手可及,显得恬静而美丽。
她心想:“这就是我的手,这就是我的手指,这就是我的腿和臀部,这就是我美丽的脚和我完美的脚趾……这就是我的身体。”
突然间,仿佛因拥有这些身体的组成部分而涌起一种巨大的喜悦和满足,她从床上坐起身,满面红光,然后把脚坚实地踩在地板上。她穿上了拖鞋,站直身子,伸出手臂,然后再次把手搭在脑袋后面,又打了一个哈欠,接着穿上了那件放在床脚的黄色晨衣。
埃丝特长着一张美丽、快乐、精致、高贵的脸,这是一张玲珑的瓜子形脸,光滑的面部带着孩子和妇女的特点。人们首次见到她时都会马上认为:“这个女人长得肯定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她不会有太多变化的。”然而,她的脸还是透出中年人的标记来。当她同别人说话的时候,整个面容都会因快乐、热切、激动而变得容光焕发。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脸上便会非常清晰地显露出孩子的模样来。
工作的时候,她的脸上往往会浮现出一种特别的表情,这是某个成熟的专业能手专心致志从事精确劳动时露出的严肃表情。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年纪会显得很大。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人们会在她的眼角处看到因疲倦而产生的细小皱纹,她黑褐色的头发上夹杂着一绺绺的灰白发丝。
同样,在她安静或者独处的时候,她很有可能会陷入忧郁之中,或者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这时她的美丽就会变得深邃而神秘。从3个方面来看她都像犹太人。沉思的时候,她所具有的古老、神秘、忧伤的种族品格似乎彻底控制了她。
她会皱起眉,露出困惑和痛苦的表情来。在她的脸上还印刻着一个重要的表情,犹如某种迷失且难以再重新获得的无价珍宝一般。当乔治·韦伯看到她这种并不常有的神情时,便会感到很不安,因为它将这位女人内心深处的秘密表露无遗,而他从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了她,并且信任她。
她是一位热情洋溢、快活、意志坚强、活泼、具有远大理想的矮个子女性,这是人们最常见,也是记忆最深的印象。透过她精致的脸,那个满心欢喜、充满自信的儿童模样老在凝视远处。同时,她那张苹果似的脸颊焕发出健康、饱满的光彩。她到过的房间总会充满爱意,周围的一切也会罩上清晨的生气与纯真的色彩。
因此,当她走在大街上,与那帮你推我搡、表情沮丧、阴郁的人走在一起时,她的脸就像麻木且毫无生气的肉体与黑暗、僵死的眼中永不凋谢的鲜花一样。他们经过她的身边,那些素不相识的面孔都带着同样的笨拙与凶悍,他们完全暴露出自己的狡诈,毫无意义地揭露自己的欺骗行为,在没有信仰或智慧的情况下怀疑自己的知识。然而即使在这些众多、尚未被掩埋的行尸走肉中,有些人会突然因生存的狂怒而停下脚步,他们疲惫的眼睛盯着她看。她的身材以及丰满的曲线,就跟地球一样富有,属于人类的另一种秩序。他们就像受困、打入地狱的难民一样紧盯着她,短暂地领略了生活与不朽之美的幻觉。
当杰克夫人站在她的床边时,她的女仆诺拉·弗格提敲了敲门,然后疾步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放着高高的银制咖啡壶、一小碗白糖、一只杯子、碟子、勺子和《时代报》。女佣把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粗声大气地说:“早上好,杰克夫人。”
“哦,你好,诺拉!”女人回答道,然后用一贯热情、惊讶的语气大声说:“你怎么样啊……哈!”这声问候似乎表明她真的很关心对方,但是很快她又补充说:“今天可能是个不错的日子吧?你这一辈子有没有见过比今天早晨更好的时候?”
“啊,更好,杰克夫人!”诺拉回答,“更好!”
女佣回答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尊重和几乎谄媚的虔诚,但在这种表示赞同的声音中透着某种狡猾、逃避与阴沉的东西。杰克夫人听后,迅速地瞧了她一眼,诺拉因酗酒而发红的眼睛也紧紧地盯着杰克夫人。但是,她们的怨恨似乎与其他家庭中用人与女主人的怨恨不同。或者说,如果诺拉的眼中包含着更多个人怨恨的话,那么她的怨恨则是盲目和本能的。这种怨恨只在她胸中狂野地燃烧着,但她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当然,这并不源自任何阶级自卑,因为她是爱尔兰人,一个十足的教徒,就社会尊严而言,她知道该向哪一方低头。
她侍候杰克夫人及其家人已有20多年了,她因他们的美丽而变得懒散。尽管具有老爱尔兰人的感情和热情,但她却丝毫没有怀疑过有朝一日他们都会进地狱,和其他异教徒、外来的非教徒们一同进地狱。同样地,在这些异教徒中她算是做得相当不错了。她拥有一个轻松的工作,总能得到杰克夫人和她妹妹很少穿过的衣服,她每个星期都有几次可以照顾前来向她求婚的警察,保证他不缺吃少喝,让他满足,这样他就不会到其他地方寻找目标了。与此同时,她已经有了数千元的收入,并让她的姐妹和外甥女留在科克县,靠自己在纽约富足的上流生活中获得的好处,诚心诚意地供给她们所需(既遗憾又不赞同,并祈求贞节女神监视她、守护她免受异教徒的伤害)。
不……这种在她眼中燃烧着的怨恨与反感同社会等级没有关系。她已经在这里居住了20年,享受着心地善良、地位优越的异教徒的慷慨,并且对所有罪孽深重的习俗都几乎习惯了,但她从来没有忘记人生正道与人生的真正光明之处,也没有忘记有朝一日她会重返那个属于她的更加文明的基督教世界。
女佣眼中的怨恨并不是穷人对富人的那种执拗、沉默无声的愤怒,并不是像她这样得体大方的人不得不为游手好闲的懒惰废物们奔忙而产生的那种不公平感。她对自己并不觉得遗憾,因为她粗糙的手指成天就是为了让这个美丽的夫人露出灿烂的微笑、保持美丽而不断劳作着。诺拉很清楚,在所有的家庭工作职责范围里,不管是洗菜、修补、做饭、清洁或修理,她的女主人并不见得比她做得更好,也不会比她更多地支使别人,她根本就没活可干。
同时,她知道,在这个天天轰鸣不休的大城市里,这个女人来回奔波,忙着购买、订购、装配、切割、设计等事情。她精神焕发,就跟安了发电机一样……
有时候她站在脚手架旁同画家们洽谈一笔巨大的生意,谈论她的设计如何使空间显得更大、使通风状况更好,而不是阴暗狭小;有时候她盘腿坐在大匹布料之间,拿着针头的手指比她身边任何脸色苍白的裁缝都要灵巧;有时候她在十几家小废旧物品商店里不停地搜寻、不倦地打听,直到胜利地打听到自己所要的小装饰品。她总在追赶别人,总在奋力前进,令人畏惧,却具有良好的幽默感。一切都控制在她的手中,尽管那些跟她打交道的人(画家、演员、场景转换员、银行家、工会头目、电工、裁缝、顾客、剧务、董事等)个个懒惰、粗心、虚荣、愚昧、冷漠、毫无诚信,但她却能把一切办妥。她将自己生活的结构、设计与无比丰富的色彩强加在整个混杂的人群中,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从事疯狂、危险之事的“演艺界”的卑鄙无能人士。诺拉对这一切很清楚。
女佣对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也很清楚,在这个世界里,她的女主人每天都在努力奋斗。她努力说服自己,即使拥有女主人巨大的才能和知识,她还是无法在她懒惰的躯体中找到能量、决心和其他妇女勤奋的双手的力量。她的这种想法,不仅没有令她自卑,反倒让她找到了自我满足感,使她觉得真正的职业女性是杰克夫人,而不是自己,但是她却享受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饮料、同样的住房,甚至同样的服装——而不用去别的任何地方。
没错,女佣明白她很幸运,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但是在她红肿而心怀不满的眼睛里却毫无保留地透露出一种阴险而固执的怨恨来,而她却无法用任何言语或原因来解释这一点。但是当两个女人面对面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却不需要说任何话。原因印在她们的肉体中,这一点在她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里都能体现出来。女佣的积怨并不是觊觎杰克夫人的财富、权力、地位,而是反对某些更私人、更难以说清的东西……反对另一个女人生活的基调与本质。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女佣突然有了一丝失败和挫折感,一种模糊但却强有力的感觉:她的生活已经或多或少出现了问题,且进入了枯燥无味、徒劳无益的阶段。她对错过了某些辉煌壮丽的人生而心存困惑与痛苦,但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不管怎样,她的女主人似乎出色地找到了答案,并尽情享受,而她也能看得出这一点来,但却无法肯定,这一事实几乎令她难以忍受。
两名妇女年龄差不多,女佣可以穿她的女主人的衣服而无须改动任何尺寸。
但是,假如她们是来自不同行星系统的生物,假如每个人都由完全不同的原生质构成,那么她们之间的差别也不会比这大多少。
诺拉并不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子。她长着一个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经常梳在一侧。如果不是因为饮酒而心烦意乱,加上她自己的困惑与愤怒,她的脸可能会更加愉快、更有吸引力。这张脸透出一种温暖的感觉,但天性中带着一丝难以表达的粗野和凶悍,有时候粗鲁而微妙、残忍而温柔、野蛮而热情洋溢。
她的身体还算修长,穿着整齐的、精心剪裁的绿色粗布格子裙,这是她的女主人送给她的(因为她已经服务多年,所以就被看作非正式的女佣头目,通常也无须穿戴女佣制服)。但女主人身材娇小、线条优美,同时又丰腴、性感,这与女佣肥胖、笨拙的身材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她已经不再年轻,精神不再饱满,身体也不再丰腴了,但她经历了耗尽人全部心力且无法逃避、无法忍受的日子,在这无情的岁月里她饱受了冲击、折磨、重压,如今已经变得行动迟缓、体态臃肿、毫无精神、饱经沧桑了。
没有——没有逃避,除了她自己,女佣的神情透出一种模糊的、无法说清的愤怒,她痛苦地想着。对她而言,一切只为了胜利。她多年来取得的只不过是一个不断增大的成功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呢?
正是在这儿,就是关于这个问题,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受到了阻隔,犹如一只野兽被一堵十分坚实的、光秃秃的墙阻隔了一样。要是她们呼吸的空气不同,吃的食物不同,穿的衣服不同,没有同处一个屋檐下,那情况会怎样呢?她会不会和她的女主人一样呢?是的,如果有可能,她可能拥有的比现在拥有的更多,因为从早到晚她从来不会驱赶自己,她带着轻蔑的怨恨心想,就像她的女主人那样。
然而,她就站在这儿,神情迷惑而费解地怒视着另一个女人辉煌的成就——她看得清,也很明白。她感到了那丝愤怒,但她找不出任何言语来表达这个难以容忍的错误。她只知道在过去相同的岁月里,自己腰酸腿痛、饱经风霜地为另一个女人换回了风度与柔情;在相同的阳光与气候里,她的皮肤已经粗糙而干瘪,但却使另一位女人增添了光彩与美丽。而且就在此刻,她的精神因为她本人意识到毁坏和挫折而抑郁难受,但是另一位女人的人生道路却永远是一首权力与控制、健康和快乐相伴的高雅乐曲。
是的,她已经看清了一切。对比虽然残酷,但却非常真实。它穿越了希望与信仰的最后微粒。她站在女主人面前,眼睛里透出疲倦、狂乱的神情,在严厉的强迫下,她强忍自己说话带着顺从、尊敬的口气。她也明白另一位女人看出了她的嫉妒与挫败,而她却因此而同情她。所以诺拉的灵魂中充满了仇恨,因为在她看来同情是最无法容忍的侮辱。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