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风起水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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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多年长期、疲倦的劳作,我饱受折磨的精神需要稍微放松一下。这种我梦里可望而不可即的放松方式,而在此刻竟然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由于长期漂泊在世界的各大城市间,我现在反倒觉得柏林成了我自己的归属。一连好几星期,人们都沉浸在愉快和庆祝活动中,在异国他乡见过上百位朋友,这一切既刺激又妙不可言。现在我才首次明白,才被真正地吸引住了。空气里闪烁着蓝宝石般的光芒,北方令人神往的短暂黑暗、细长酒瓶里荣耀的红酒、清晨绿色的田野、漂亮的妇女……所有这一切都归我所有。它们似乎为我而生,一直期待着我,散发着魅力,只为让我获得它们。
几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个世界开始慢慢地显现。刚开始的时候,它慢慢地渗透进来,人们几乎觉察不出来,就像从某些伺机报复的天使翅膀上脱落的绒毛一样。有时候,它们用绝望、哀求的眼睛看着我,露出明显的吃惊和迅速被隐藏起来的恐惧。有时候它就像光一样到来,渗透其中,渗透其中——渗透在快速的词汇、言语和行动中。
但是,过了一些日子,等到晚上劳动结束以后,在厚厚的墙壁、上了栓的门、紧闭的窗户后面,它终于一下子涌了出来,充满了率直的绝望。除非他们明白我对他们的爱,还有对他们国家深深的爱,否则我就难以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向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吐露心声。他们似乎非常渴望同那些善解人意的人谈话。他们的内心深处郁积了许多的心事,而我对德国的全部同情也打开了他们矜持、防备的闸门。他们痛苦、恐怖、难以言说的故事开始奔流而出,回荡在我的耳边。他们向我讲述了自己的亲戚朋友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讲述了盖世太保,讲述了邻居间的争吵、讲述了琐碎的个人恩怨如何演变成政治迫害,讲述了集中营和大屠杀,讲述了富裕的犹太人怎样被人剥光了衣服、遭到毒打,然后被劫掠一空,最后剥夺了他做乞丐的权利,讲述了有教养的犹太人如何遭受抢劫、如何被驱逐出家门,然后被迫跪在地上,擦洗涂在路面上的反纳粹口号,而那些士兵模样的年轻人却野蛮地围成一圈,用刺刀朝他们身上戳去,寂静的大街上回荡着他们无耻的嘲笑声。这一幅黑暗时代的画面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令人震惊且难以置信。但是这一切就像人们为自己创造的地狱一样,全都是事实。
就这样,我想起了人类的生活信仰和埋藏心底的痛苦所形成的腐败——我终于辨别出来了,从可怕的方面来看,这其实是一种毒害并致使某个崇高、强大的民族窒息死亡的精神疾病。
但是即使在我知道了它,明白它是什么东西以后,我又奇怪地想到了另一件事。我在德国的朋友家里坐了一整夜,坐在上了栓的门和紧闭的窗户后面——他们内心充满痛苦地在我的耳边低声讲述着。我认真地倾听着,坐在椅子里看着他们脸上滚落的泪珠和难以抹去的痛苦表情,我的心里也十分难受。由于许多人在场,我只好装出一副轻松、愉快、漫不经心的样子。当我听到、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的心已被撕得粉碎。在这些敞开的事物里面,我突然意识到有种东西我从来都没有彻底弄明白。奇怪的是,我又想起了自己在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度过的那段灰色的日子,它们已经渗透进了我的灵魂深处,如今再一次回到了我的脑海里。那些在深夜探索丛林小径的日子也一同浮现出来。我再次见到了无家可归的人、流浪汉、被剥夺权利者憔悴的面容。那些曾经工作过、而现在已经无事可做的年迈工人和从来没有工作过、现在找不到活干的年轻而毫无经验的男孩一起脱离了这个不需要他们的社会,他们想尽办法来应对这种转变——在垃圾箱里寻找食物、在纽约市政厅附近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里寻求温暖和友谊、在地铁站走廊的混凝土地面上裹着报纸入睡。
全都回想起来了,我想象中所有的插曲,那个上流世界夜晚的不祥回忆以及所有的财富、柔软且做作的享乐、生活中苦难与不公正的冷漠等正一起闪烁辉映着。全都回想起来了,然后形成了一个综合的图片。
所以,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在这些令人深受触动、深感不安的陌生境遇中,我首次彻底明白美国病得有多么严重,同时也明白这种病态跟德国非常类似——这是一种存在于世界范围的可怕精神疾病。我的一位德国朋友,弗兰茨·海利希后来给我讲述了同样的事情。在德国,一切都令人绝望:事情发展得太离谱了,现在除了死亡、破坏、彻底的崩溃以外,再没有任何措施能够阻挡这一步伐。但是美国,我觉得似乎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并没有到达无药可救的地步——一切还不算太晚。如果在美国和德国那样,人们不敢正视恐惧本身,不敢探讨其背后产生的根源、说出其真相的话,那么,美国仍然会陷入绝望之中,而且会更加绝望。美国还年轻,仍然是人类充满希望的地方。美国和这片古老、衰败不堪的欧洲并不相同。那些从古代遗留下来、未经医治的疾病如今开始肿起、化脓。美国仍然具有弹性,仍然有望得到医治……如果……如果人们不再害怕真理。朴素、敏锐的真理之光在德国已经变暗,最终消失不见了,而这是唯一一味可以洗净、治愈人类灵魂伤口的良药。
这样经过一个晚上,我终于再次看清了全部真相:未来的日子,凉爽、光芒四射的清晨,铜金色的蕨树,清澈碧绿的池水,迷人的公园和花园……但是这一切都跟过去大不相同。直到此刻,我才明白生活中有些东西就像早晨一样清新、和地狱一样古老。在德国,大多数的人都具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疾病,而这一刻它正通过一连串的短语和可怕的体系传达了出来。一天又一天,这种疾病逐渐渗透人心,而且还在不断地渗透着,直到渗入我所遇到的、接触过的每个生命体内,我见证了那种难以言说的玷污所造成的破坏。
所以在这一刻,我的眼前又有一层东西被剥落了下来。我心知肚明,自己曾经亲眼见过的、心领神会的东西永远都不会被忘记,永远都会铭记心底。
47传道书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向你讲述了[乔治曾写信给福克斯]一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以及这些事情对我所产生的影响。你可能会问,这一切究竟与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就来谈一谈这个问题。
首先,我想谈一谈20年前本人上大学时拥有的“人生哲学”。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起过,因为我觉得当时自己并没有真正明确的人生哲学,现在我也无法确定。按理说,17岁的人应该拥有了自己的人生哲学,而且人们都会乐于谈论这个,好像这是一件能够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具体事物。每次一想到这个我就会觉得非常有意思,也很重要。就在不久前,有人曾邀我撰写一本名叫《现代哲学》的书。我试着写了一部分,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我不想、也没有心理准备向人们讲述自己拥有的“现代哲学”。原因倒不在于本人对自己所思所想的东西感到迷惑和怀疑,而是因为本人对以形式主义和终极术语对这些东西进行阐释着实感到迷惑和怀疑。
这就是20年前在松岩学院读书期间,我周围的大多数人所碰到的问题。我们的脑海里都是关于真、美、爱、现实的“概念”……这些概念使我们对其所指的意义有了更加坚定的认识。之后,我们已不再怀疑什么……或者说,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这其实是错误的,因为信仰的本质就是怀疑,现实的本质是质疑。时间的本质是流动,而非静止。信仰的本质是明白万物都处于流动与不断的变化之中。成长中的人是有生命力的人,他的“哲学”必须与他一道成长、共同流动。要是不流动,我们正是如此……难道不是吗?我们就会变成僵化顽固的人,成为永远不务正业的人,成为时尚的模仿者。现代的人大都过于僵化,明天又不确定,所以他信仰的实质除了一系列僵化不变的东西以外,什么都没有。
因此,我无法对你自己的“哲学”作出任何阐释,因为要想作出阐释,就要把你本人同少数从事学术的人作出区分。感谢上帝,你并不属于这一类人。要想作出区分,我必须要再次谈谈你古怪的蔑视、谈谈你突然且饶有风趣的嘲弄。有谁能够把你新格兰人所具有的本质特点清晰地讲述出来呢?——敏锐、自豪、害羞、疲倦、孤独,但是在内心深处,我觉得你非常勇敢。
很难为你下个定义,亲爱的福克斯。但是我可以说明,可以吗?我可以用“我觉得”来说吗……福克斯外表怎么样……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唉,首先,我觉得福克斯就像传道书。我觉得这么说是公正的。就定义而言,我想你肯定会同意的。你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定义比这个定义的程度更深一些呢?我不知道。经过37年的思考、感受、梦想、劳作、努力、旅行、贪婪地求知,我没有碰到过另一位能够抵得上你一半的人。也许这个世界上某些已经写下来、画下来、唱出来或者讲出来的东西能够更好地概括出你的特点来。即使有这种东西,我还没有见过,如果我还没有见过,那么我倒觉得某位到西斯廷教堂的来客会比前者更加了不起,截至目前还没有谁听说过此事。
本人用9年时间对你进行的观察表明,我发现你过着一种思考、感受、实践、传道士般的生活。我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方式比这更好的了。在我读过、听说过的书里,我觉得这本书是对生活在世界上的生命最崇高、最智慧、最有力的表达了,同时它也是地球上诗歌、修辞、真理的最高成就。我并不会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给出教条式的判断,但要是非得让我得出什么结论,那我只能说传道书是我知道的最伟大的单部作品了。它体现出最持久、最深刻的智慧来。
和别的事物一样,我觉得它完美地表明了你的地位。我每年都会拜读多遍,我熟悉你所认可的每一个词、每一个章节。
如果从那本圣书中引出几句格言来,我想你肯定不会反对的:一个好名声要胜过珍贵的软膏;我想你也会同意的:死亡的日子要比出生的日子好。你也会同意,对伟大的布道者而言,一切事情都需要劳动来创造;这一点人们说不出来。眼睛不会满意看到的东西,耳朵不会满足听到的东西。我知道你会同意,过去的事就是将来的事;完成了的事就是应该做的事。阳光下没有什么新的事物。你会同意,一心想了解智慧、疯狂和愚蠢就是一种精神的折磨。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因为你已经告诫过我许多次了……万事万物皆有盛期,天底下所有的目的都有恰当的时机。
“虚荣中的虚荣,布道者说,全都是虚荣”。你肯定会同意他的这个观点的,但是你也会同意他的另一个观点的,也就是说,傻瓜交叉着双手,吞噬着自己的血肉。你会同意,人的存在就是不论做什么,都要全力以赴;因为不论你走在坟墓的任何地方,那里都没有工作、没有计划、没有知识、没有智慧。
这个简短的定义恰当吗,亲爱的福克斯?没错,因为我不止1000次见过其中的每个音节。我听到过你强调的每处地方。就在我谈起你为某本书付出了巨大的心血的时候,你曾经说过我所写的正是你的墓志铭。但是你错了。你的墓志铭在许多世纪以前早已写好:传道书才是你的墓志铭。伟大的布道者给自己画像的时候就已经为你画好了肖像。你就是他自己,他的话正好就是你的话,假如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从来没有表达过这些话,那么他本人以及他所有伟大、崇高的布道都将有可能再次从你这里产生出来。
所以,如果我能为你的哲学——以及他的哲学——下个定义,我觉得它应该是一种充满希望的宿命论。从本质上来看,你们两个人都是悲观主义者,但都是满怀希望的悲观主义者。你们教给了我很多东西,很多真正、有希望的东西。首先,我知道一个人必须得工作,必须干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要按自己的能力去做。那些对已经逝去、可能得到但却没有得到的东西不停地抱怨、渴望不已的人都是十足的傻瓜。你们教给我敢于接受的胸怀:承认人生悲惨命运后面隐藏的复杂关系,人类必须依赖这种关系才能够生活下去,离开以后便会死掉。你们教会我不要抱怨,要敢于接受这一基本的事实,但是接受以后,要努力去做眼前的事,而且要全力以赴。
令人奇怪的是——在我们俩之间出现了某种陌生、艰深的悖论——我认为,就在这里,就在你和我意气相投的地方,现在却出现了分歧。我几乎想对你说:“我相信你说的一切,但是我却无法同意你的观点。”这正是我们烦恼的根源,正是我们最终分道扬镳的秘密。别人会说各种闲言碎语——而且我知道已经有人在这样说了。他们会有上千种敏捷、现成的解释(正如他们所说的)——但是说真的,福克斯,整个事情的根源就在这儿。
在你最近写给我的一封信里,你讲了一些令人心情愉快、感动人心的话:
“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一直都认为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我不会阻止你,因为你执意要走。然而,奇怪且令人费解的是,在许多本质的问题上,再没有人能和我有这样一致的看法了。”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