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风起水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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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但能够公开声称自己是作家,而且还能公开宣称自己就是我心中认为的伟大作家。但令人极为沮丧的是,他们并不是什么作家。当我犹豫着想办法加入身边的各种精彩对话时,我开始发现自己必须为承受某些异常粗鲁的打击做好思想准备。这一点颇令人不安,例如,如果要问其中某位非常优秀的青年,他对斜纹软呢服进行过粗糙的修剪:“你有没有读过高尔斯华绥的《斗争》?”他会慢慢地抬一抬眉头,缓缓地吸一口香烟,然后又缓慢地摇摇头,最后以一种惋惜、无可奈何的口气说:“我读不了,我简直读不了,实在抱歉……”他的音调稍微做了一下调整,好像在说写得太差了,可并没有完成他的意图。
他们对很多人和事都觉得遗憾。剧院是他们最为热情、最为关注的事情之一,但是在那些日子里,似乎没有什么戏剧作品不会受到他们的谴责。萧伯纳的戏剧非常有意思,但是他算不上剧作家——他从来没有真正学会怎样创作剧本。奥尼尔的声誉被严重地夸大了:他的对话拙劣、人物俗套。巴里的多愁善感令人难以忍受。至于皮尼罗之流,他们的作品既过时又令人可笑。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超临界状态对我倒是件好事。这一切让我明白,对于那些备受尊敬的人物及其声誉,以及从老师那里获得的、很少经过思考就欣然接受的权威性,我们应该提出更多的质疑。但是麻烦的是,我本人不久也和其他人一道加入到琐碎、精细的审美活动中去了。这种工作不仅累人、可贵,而且偏离了生活,目的就是为高质量、创造性的作品提供一定的素材和创作的灵感。
现在回想起来,15年前我们深信不疑的东西多么有趣啊。我们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都想创造出一些富有艺术价值的东西。我们对“艺术”“美”“艺术家”谈论得很多。事实上,我们谈论得太多了。我们以为“艺术家”是某种审美的怪物。他肯定不是活生生的人。如果艺术家首先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的意思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一个属于生活的人,他与生活关系密切,并从中汲取力量——那么他该是如何生活的呢?
我们所谈论的艺术家根本不是这种人。事实上,如果他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外,他肯定就是自然创造的最不平凡、最不具备人类情感的畸形人。我们的“艺术家”并不热爱生活、信仰生活,相反,他们憎恨生活、逃避生活。事实上,我们撰写的大多数短篇小说、戏剧、小说的基本主题正是这样。我们塑造的全都是一些敏感的才子、年轻的天才,他们被钉在生活的十字架上,受到山野村夫们的误解和鄙视,受到褊狭、卑劣乡镇风尚的嘲笑和驱逐,被吝啬的妻子出卖、蒙羞,最终被有组织的暴徒打垮,变得沉默不语、支离破碎。这就是我们对艺术家的看法,这些被反复谈论的艺术家同生活毫无关联,相反永远与生活有着冲突。他并不属于自己生活的世界,他一直处于抗争的状态。世界本身就像一个食肉的野兽,而艺术家就像某个受伤的神,永远都在试图逃离这个世界。
现在当我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觉得心情很不愉快。这一切能给那些缺乏生活经历、与艺术家本应接触的实际生活相脱离的年轻人提供一种不健康、矫揉造作的语言和程式。这会让他们形成一种逃避现实的人生哲学和审美标准。它会使我们这些将来会成为艺术家的人形成某种既特殊又有优越性的禀赋:我们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并不受那些约束他人(具有不同的欲望、感受、激情)的规则限制。简而言之,这些人在本质上都患上了某种美丽的疾病,就像贝蚌里的珍珠一样。
这一切对我这样的人造成的影响很容易就能推断出来。现在,我第一次有了一副保护性的盔甲,有了一面金光闪闪、先进的盾牌,它能防止我产生怀疑、产生害怕、没有信心完成自己想做的事。这样一来,一旦说起自己的欲望,我就会产生傲慢蛮横的态度。和其他人一样,我开始胡言乱语,空谈“艺术家”,轻蔑地谈论资产阶级、市侩者、毫无教养的人——在他们的眼里,我们每个人都不属于那个塑造了我们自身的小而珍贵的地区。
努力回想起自己当年的样子,我担心自己并不是一个友好而且容易与他人相处的青年。我具有某种敌对、好斗的性格,不怕世界出什么乱子。和那些经常怀疑我做事能力的人谈话的时候,我的语气常常过于傲慢,这是因为我的内心一点儿都不自信。这是一种自我打气的方式,只想让自己保持一定的勇气。
福克斯,你第一次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种人。啊,没错,我热情、谦卑地谈到了我希望做的事情,但是我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希望。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蔑视那些小而被宠坏的乌合之众。我并不知道一个人若没有谦逊、宽容和谅解的胸怀,他也就难以真正地超越别人。我并不知道,要想加入到某个优秀的、富有教养的群体,他首先必须培养起一种无私奉献的力量和才华。
46即使两个天使还不够
[乔治在给福克斯的信中写道]:从童年开始,我就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很想出人头地、希望得到爱情。这两种愿望贯穿在人生的各个阶段、各个时期、全部的教育过程;它们代表的正是我们这些时代青年们应该信仰和希望的东西。
爱情和功名。唉,我已经全部拥有了。
福克斯,你曾经对我说过,其实我并不希望得到那些并不想要的东西。你说得完全正确。在我得到这些东西之前,我特别渴望拥有,而一旦拥有,我却发现这些仍然都不够。我觉得,如果我们说的都是真话,那么每个生活中的人、每个拥有生命火花的人都会拥有同样的东西。
承认名利本身并不危险,世界上有一位特别伟大的诗人曾经把这一点称为“崇高思想中最后的一项不足”。但要是承认了爱情的弱点,人人都会觉得非常危险。或许对有些人来说,爱的形象本身就已经足够了。或许,就像一滴闪光的水珠,爱会在微小的世界里折射出太阳、星辰、人类的天堂与全部宇宙来。已经故去、远走的伟大诗人们曾经说过,这一切全都是事实。从那以后,人们都公开予以接受。对此,我只能说,我本人并不觉得青蛙游泳的池塘或者瓦尔登湖都具有海洋一般的形象,即使那里都有水。
“爱并不是全部,虽然世界缺乏爱。”威廉·莫里斯这样写道。我们听到这些话以后,或多或少会有自己的想法。也许对他本人的确如此,然而我却对此有所怀疑。他可能在写作的时候,情况完全与此相同,但是到最后,当一切都已经说出口、一切都已经经过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至于我本人,我觉得情况并非这样。
因为,即使当我被牢牢地吸附在爱情的枷锁中时,我仍然发现外面的世界很大。爱情并没有产生突然、爆炸性的意义,就像翻译家查普曼的《荷马史诗》突然出现在约翰·济慈面前的那样:
“接着我感到自己就像观察天象的人
看见一只流星从眼前划过。”
它出现的形式与此完全不同,是一点一点到来的,几乎不为人所觉察。
当时,我只是一个与自己所在的小镇、家人、周围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然后成了陷入爱河、敏感的年轻人,开始非常关心自己爱情的小天地,觉得那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但渐渐地,我开始观察周围的事物,最终使我感到震惊,并走出了那个完全独立的自我世界。我看了一眼地球上那些伟大、富足、幸运的人们,他们都无精打采地依靠这个来生活,并将它看成是理所当然的。我看见他们长期拥有某种特权,并将其视为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似乎把自己成为生活的宠儿看作一项命定的规则。同时,我开始想到被淹没、被遗忘的赫洛特,他用无尽的辛劳、汗水、鲜血和苦难支持、滋养了那些有权势的达官贵人。
到了1929年,发生了大灾难,随后又出现了可怕的年月。现在这幅画面显得更加清晰了——清晰得人人都能看得见。在布鲁克林都市丛林生活过一段日子后,我看清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真实、可怕、没有权利的生活画面,我突然看见了一幅残忍的人间景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人具有的那种唯我独尊、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观渐渐消失了。后来我觉得自己开始懂得了谦卑。我对自己微小生命强烈、热情的关注似乎变得微不足道、毫无价值,而我对自己的同胞以及全人类则有了更加强烈、更加热情的关注。
当然,这一切经我一讲述,全都大大地简化了。尽管我当时只有模糊的认识,但是现在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才真正地领略到了当时的全部意义。唉,人性就是泥泞的游泳池,沉满了泥沙、沉满了灰暗的日子,常被潜伏在池底、表面的未知暗流所搅浑,难以反映出鲜明、准确、完全忠实的形象来。所以,人们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水域安静下来,但是在这之后,不管他多么希望能够摆脱灵魂的覆盖物,他却永远别指望会像蛇蜕掉陈腐皮肤那样轻松、彻底。
因为,即便在当时,当这个全新的世界观开始逐渐渗透,并以奇怪的形式显现出来的时候,我的内心也比以往更加投入。这就是那些最为怀疑、绝望的日子。我整天纠缠于创作第二本书所出现的问题中,我把日常生活中简短的一瞥、闪过的瞬间、快速抓取的片段全都写进了书中。就像我后来发现的那样,这一切全都铭刻在内部的感光软片上,直到后来,当我完成第二本书并正式出版的时候,我才看清了它的全貌,才理解了自己所经历的全部体验。
当然,自始至终,我一直迷恋于漂亮的美杜莎——名利本身。我对她的渴望就是逝去的遗迹。名利富有魅力的伪装就像在林间移动的幻影和幽灵。年轻的时候,我早就梦想过她,她的形象上千次与心爱之物的形象重合在一起。我一直想获得爱情,想功成名就。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爱情,而名利却仍然捉摸不定。所以在创作第二本书的时候,我开始追求她。
后来,我平生第一次碰见了她。我碰见了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那次古怪的经历可能教会了我不少东西,在一定意义上的确教会了我许多。劳埃德·迈克哈格是我见到的真正伟大、诚实的人,他曾经向往过名利、追求过名利,但是我发现这只是一个虚空的胜利。他所得到的名利,要比我曾经想象过的更加完整。然而很明显,对他来说,名利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东西,但是他还没有找到。
我觉得自己应该从中吸取教训。然而,我怎么做才能吸取教训呢?有没有人在自己真正接受教训之前,会真正地从别人那里得到教训呢?人们可能会关注别人的生活,并泰然视之,但却从来不会把那种教训应用到自己的生活中。难道不是这个荣耀的“自我”意识——这个美好、独特的“自我”总会出现在不合适的时候吗?——难道不正是这个备受宠爱的“自我”会在下定决心之前恳求妥协吗?我想:“是的,我现在已经明白了劳埃德·迈克哈格,但是对于我本人,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我只是我。”我历来就是这样。不到最后的一刻,我永远都得不到教训。在明白这一切之前,我必须亲自体验一下才行。
这便是名利,到最后我一定要得到她。她是另一位女人——爱的竞争对手。这是我得出的一个奇怪悖论,她是唯一的女性,唯一的爱人。我非常自然地得到了她——最后却发现名利跟爱情并不同,都还不够。
到现在,岁月已经将我浸透了,虽然我还不完全清楚什么东西开始渗透,或者在哪里渗透,在什么方向渗透,但是生命之渠已经开始汩汩流淌。我只知道自己已经在劳动中精疲力竭,在角逐中气喘吁吁。我只知道,我已经是精疲力竭的跑手,比赛已经结束,一切都已经收场,我已经大获全胜。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觉得自己经受了第二次的磨难,最终征服了绝望、征服了自我怀疑。从此以后不必再担心自己无法取得圆满、最后的成功了。
后来,这种轮回逐渐达到了高潮,最后彻底停止了。一连好几个月,我的内心空落落的,感到精疲力竭,我的生活开始止步不前,我费力地勉强打起精神。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世界再次涌起力量的洪流。世界又开始运转起来,不断地运转着。而在这个世界上,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东西我却始终难以理解。
我返回那块异国他乡中最喜欢的地方,想放松自己的心情、消遣时光、把过去遗忘掉。在与世隔绝、拼命写作的那些日子里,我曾经多少次强烈地向往过这片土地,就像监狱里的人常常会摇晃着沾满灰尘的镣铐,希望见到萦绕在脑海的树林以及世外桃源的草地。多少次在梦里我又重新回到那里——梦到了表面凹陷的大钟、哥特式的镇子、午夜时分水花飞溅的喷泉,梦到了古老的地方,破碎的时钟,神秘、性感女人的胴体。后来,当我在清晨走过勃兰登堡门,走进绿色动物园宜人的林荫道,发现名利已经落在了我的身上。这时候正好是5月天,我走在七叶树巨大、繁茂的花朵下面,感觉就像帖木儿大帝正在得意地行走在波斯波利斯的街道上,变成了尽人皆知的名人。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