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流亡和发现(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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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始终觉得在这个群体中,幻想和失败的基本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不管他们是否遵循了更加无伤大雅的逃避方式,比如对假山花园的兴趣、对园艺、木工、蜀葵文化的兴趣,还是别的什么方式;还是选择更加艰苦的逃避路线,去欧洲或别的折磨人的地方。他们究竟是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还是霍屯督人都无所谓。他们因同样的弱点背叛了自己。他们逃离了自己无法应对的世界。如果他们有才华,那这份才华倒不是因为他们难以实现自己蔑视的目标并且取得成功,而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出卖了自己那点可怜的灵魂。如果他们想创造什么,他们就愿意投身于工作中,然后塑形、完成它们,尽管他们会受到斥责、面临失望。如果他们想要工作,他们却不愿意真正投入到工作中去,不会一个劲地工作,直至他们的眼球发痛、脑袋昏乱、腰部干涩、饥肠辘辘。他们不会一个劲地工作下去直到浑身疲惫不堪,精力耗尽,整个世界在眼前摇晃。他们不会一直工作到口舌粘在一起,脉搏像鼓槌一样敲击自己的太阳穴。他们不会一直工作到没有工作,直到没有休息,没有静卧,没有睡眠、什么都干不了,也工作不了为止……然后再接着工作。如果他们生来就根本没有什么才华,那他们就是苍白的艺术献身者,是更加孤独、更加令人厌恶的人。如果他们不再欠缺什么,那他们就会在自己欠缺的方面更加欠缺,只有拥有一半。因此,大多数人都满怀目标,最终却逃离自己难以完成的任务……他们开始虚度光阴、碌碌无为,从事园艺工作、做木工活、饮酒。
英国人里肯巴赫·里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就像他在当天晚上所说的,自己是一位作家……他本人就是这么说的,语气显得有些古怪,“某种作家”。他已经出版了很多部书籍。他郑重其事地把那些书从书架上取下来递给乔治,像是在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这些书都是关于文学家与政界人士的批评性传记,属于“揭露流派”的历史性创作。乔治后来读过其中的一两本,与他当初预料的差不多。这些书除了不驳斥自身以外,驳斥一切东西。它们是一些添油加醋、毫无生命力、类似斯特雷奇风格的东西:虽然作者并不具有斯特雷奇的智慧,也没有像他那样逃避学术工作,他还是呆板地模仿了他的生动性、过时的风格、浮华的本质。所以这些以不同人物与生活阶段为撰写对象的书籍读起来都是千篇一律,比如体现在失败的表现、对幻想的醒悟进行的猛烈抨击、对奇异古怪之事的怀疑、站不住脚的质疑等方面。
这些书的作者就是这种人,他写不出别的东西来。由于没有信仰和目标,他写的东西也就没有信仰和目标。他所写的内容全都是胡言乱语,每一个伟大人物都因某种捏造的、毫无意义的传说而变得伟大。因此,真实存在于吹嘘之中。由于别的东西全都是胡言乱语,所以就连事实本身也成了无稽之谈。他是那种具有独立性格、敢于接受失败的人,他只相信别人最坏的一面。如果让他写恺撒,他肯定能找出证据表明恺撒是个可怜的侏儒,是他军队里的笑柄。如果让他写拿破仑,他会认为他是个矮胖的人,吃饭的时候额前的头发会掉在汤里,元帅服上会落有油渍。如果让他写乔治·华盛顿,他会专门讨论华盛顿的假牙,甚至会投入得忘记了乔治·华盛顿本人。如果让他写美国总统林肯,他会把他看成神化的尤利亚·希普——偏僻森林传说中的古怪产物,一个来自小镇的律师,一个靠运气而成就功名的人,最后侥幸成功但却很快殉难。他从来都不相信林肯说过的话,也不相信林肯写下来的、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就是出自林肯之手,所以这一切都是虚构的。他们从来没有讲过那样的话。或者说,要是他们说过那种话,那么肯定是别人说过的。斯坦顿说过,苏厄德说过,某个新闻记者说过……除了林肯,任何人都说过。
里德的书就是这种基调和特征。正是有这么多怀疑才会创作出那些书来。到头来,这些书除愚弄了作者本人以外,谁也没有被愚弄。人们甚至没有精力对其进行有趣而劝诫性的诽谤。这些书在出版发行的那一刻就失败了。没有人阅读它们,也无人给予任何关注。
现在他该如何对自己的失败作出合理的解释呢?他曾经是一个鲁莽的人,但是此刻,他却开始变得轻松、大彻大悟、按部就班了。他面带无力、讥讽的微笑,向乔治揭露了一些公众十分敬重的人物。随着他对真理所进行的冷酷、无情的探索,他把围绕在他们周围的虚假传说全部粉碎掉了。很自然,他的奖赏就是诅咒和辱骂、批评家的愤恨与公众顽固的敌意。自始至终他都在做一项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他的全部工作已经结束了。他只能无视这个充满偏见、偏执、愚蠢、虚伪、变幻无常、盲目崇拜的世界。于是他到这个国家来,想寻找孤独和隐居的生活。有人总结说他再也不会写作了。
这种生活的确有所补偿。里德购买并翻修过的旧房子散发出一些田园气息,修理工具的工作台就摆在厨房里,然而这的确是个迷人的地方。他年轻的妻子亲切而可爱,显然对他照顾有加。而里德本人,远远地离开了曾经带给他无限痛苦的虚伪文学,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如果谁能理解、接受他的幻想和失败,就会明白他其实是个可爱而善良的人。
时间越来越晚了,但他们却没有注意到,等发现屋内的大厅时钟指向两点的时候,他们全都大吃了一惊。3个人平静地聊了一会儿,喝了一杯白兰地酒,然后便互相说了声晚安。乔治来到楼上,很快就听见里德先生和夫人动作轻柔地走进了他们的房间。
迈克哈格睡在那里一动不动,姿势跟刚刚睡下时一样。他一点儿都没动弹,看起来就像童年时期无忧无虑安睡的模样。乔治又给他加盖了一条毛毯。然后开始脱衣、熄灯、爬上了自己的床。
他感到精疲力竭,但是一天中发生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件,令他睡意顿无。他躺在那里思考着整天发生的一切,静听着外面的风声。此时狂风正冲击着房子,拍打着窗户,然后又猛地扑向墙角和屋檐,就像爱尔兰民俗中的女妖精一样怒号着。不知哪个地方的百叶窗正不停地猛烈拍击着。狂风偶尔会暂时停歇片刻,这时候会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狗吠声。他听见楼下大厅里的时钟敲了3下。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慢慢地睡着了。风暴仍然像疯子似的围着房子吼叫着,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37沉睡
乔治睡得非常沉,一直没有做梦,感觉好似挨了一记闷棍般的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直到有人突然摇晃他肩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只睡了五分钟。他睁开眼睛,想坐起身来。摇他的人正是迈克哈格,他穿着内衣站在他面前。此刻,他的腿就像鹳鸟的腿一样后足立地,急躁得像个起跑线上的赛跑选手。
“起来,乔治,快起来!”他大声地呼唤着他,“我的天哪,小子,你想睡一整天吗?”
乔治呆呆地望着他:“几——几点了?”他终于开口了。
“8:30了,”迈克哈格大声说,“我已经起来有一个时辰了。我已经剃过了胡子、洗好了澡。嗨,小伙子,我今天的胃口可大着呢!你没有闻到香味吗?”他得意地拍了一下瘦骨嶙峋的双手,一边饶有兴致地嗅了嗅充满早餐味道的空气,愉快地大声说:“燕麦片、鸡蛋、咸肉、烤番茄、烤面包、果酱、咖啡。阿里!”他毕恭毕敬、充满热情地叹了口气,“没有什么能与英式早餐相比。起床,乔治,快起来!”他又一次尖声地嚷了起来,“我的天哪,小子,我让你多睡了一个时辰,是因为你看起来和我一样瞌睡!所以现在快穿上衣服吧!可别让早餐等我们!”
乔治嘴里哼哼着,疲倦地在被子里收了收腿,酒醉似的站起身来。他觉得自己只想再连续睡两天的觉,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想。但是在迈克哈格狂热的催促下,他清醒过来,神情恍惚地穿好衣服,在那里摸索着什么。迈克哈格自始至终都急躁地来回走动着,每隔两秒钟他都会走过来催促他动作麻利点儿,可别磨蹭上一整天。
等他们一齐来到楼下的时候,里德一家已经坐在桌前了。迈克哈格走起路来连蹦带跳,好像重心是用橡胶做成的。他欢快地同他们打过了招呼,找了一个座位,猛地坐了上去。一眨眼他就把一大份早餐处理掉了,他边吃边说话,好像电流一样生机勃勃。他浑身的能量令人惊叹。这一切的确令人难以置信。这位几小时前精疲力竭、健康受损严重的人现在竟然奇迹般地具有了发电机般的活力,真不可思议。他自始至终都大声地喧哗着,一个劲地讲着故事和冒险的经历。他向在座的人讲述了自己接受荣誉学位时的奇特经历以及学位授予现场的出席者。接着他又谈到了柏林,以及他在德国和荷兰遇见的人。他谈到了自己和麦耶·本迪恩的邂逅,讲述了他们在精神病院经历过的滑稽事件,惹得大家捧腹大笑。他有非常周密的计划和行动的目的。他打听过英格兰所有熟人的近况。他的头脑似乎有1000个闪耀的层次。他掌握着一切,无论他碰到什么,都会将他巨大的能源与动力调动起来。他是个愉快的伙伴。这一刻,乔治认为,迈克哈格的精神正处在最佳的状态中,而他的最佳状态的确完美而令人称奇。
早餐完毕后,他们一起外出散步。这是一个罕见而狂野的早晨。整个晚上温度下降了好几度,断断续续的降雨最终变成了雪。此时,雪花正平稳、纷纷扬扬地穿过吼叫的狂风飘落下来,成为柔软、蓬松的堆积物。头顶上方,光秃秃的树枝使劲地摇摆着、呻吟着。乡村真是既狂野又美丽。他们走了很远,内心充满了暴风雨般的激动,也充满了奇怪、狂野的喜悦和悲伤,他们都知道这种神奇不会长久。
他们回到屋里以后,便围坐在炉火旁边交谈着。此时,迈克哈格在清晨表现出的欢快、健康的精神状态已经消退了,但却表现出一种平静的力量——这是乔治在前一天才发现的林肯式的平静和力量。他取出自己的银框眼镜,戴在朴实、歪斜、古怪的鼻梁上。他开始阅读装在衣服口袋里还没有读过的信件。然后和老朋友聊起天来。他们谈论的事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迈克哈格的样子、坐姿、讲话的方式,乔治经常把这些牢记在心里。迈克哈格毫无意识地拱起并紧握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他的言语里流露出尊严、智慧、渊博的知识。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现在正表现出他潜在的力量。他的言语充满了对老朋友平静的感情。人们会觉得他身上具有某种不可动摇、持久的东西——一种永不改变的忠诚,他可能在20年中见不到他的朋友,但是这种忠诚将永远保持下去。
他们一起共进了午餐。葡萄酒也已端了上来,但是迈克哈格很有节制地喝了一点儿。午餐完毕以后,令韦伯大感宽慰的是,迈克哈格悄声对他说下午就要返回伦敦了。他对这次闪电式的英格兰之旅没有作任何评论,昨天他还对此次旅行进行了绘声绘色的评论。乔治并不知道此次旅行是迈克哈格的心血来潮,还是因为他觉得乔治缺乏热情。迈克哈格根本没有提过这一点。他只把返回伦敦当作一个事实来宣布,仅此而已。
但是现在,返回城市的想法好像令他很难承受,他立即陷入了另一种惊人的转变中。他的神态几乎再次变得狂热而迫不及待起来。3点钟,他们起身准备离开。他感到心情沉闷,神情紧张,好像要竭力挽回某个已经结束、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一样。
他们沿着颜色发白、并无足迹的小路小心谨慎地行驶着,当天还没有任何车辆从那里经过。他们把那个低檐小屋留在了身后,现在空气中暖洋洋地飘舞着雪花,乔治又一次感觉到了某种几乎难以承受的悲伤,这种感觉往往会在他同熟悉的、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告别时出现。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里肯巴赫·里德就站在她的身旁,双手深深地塞在他的天鹅绒夹克口袋里。当车子转弯的时候,迈克哈格和乔治回望了一眼,看见里德和妻子一齐向他们挥舞着手臂,他们也挥了挥手,乔治的喉咙哽咽了。接着,他们便消失在视野之外。迈克哈格和乔治又开始孤独了。
他们上了大路,掉转车头朝北直驶伦敦。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全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迈克哈格坐在角落里,平静、出神、忘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暮色来临,他们都一言未发。
这时候,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乔治再一次看到了天空中巨大腐朽的夜色——烟雾、喧嚣、伦敦无休止生活的翻腾。过了一会儿,汽车不停地穿行在拥挤、怪异、蔓延的都市丛林间。汽车最后驶进了艾伯里大街,然后停了下来。乔治从车中走出,向迈克哈格表达了自己的谢意,然后两人握了手,相互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小个子司机关好了车门,恭敬地碰了碰帽子,然后爬回到自己的座位。巨大的汽车便咕噜咕噜、缓慢地驶进了黑暗中。
乔治站在路边,看着它渐渐消失了。他知道他和迈克哈格可能还会见面、谈话、擦肩而过。但是情况绝不会像第一次这样。因为有些事情刚刚开始,现在却已经结束了。他们今后将不得不各奔前程。他有他的命运,迈克哈格有他自己的命运——孰好孰劣,没有人知道。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