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黑暗的弥赛亚(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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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你疯了?”她小声在他的耳边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吗?你也会被抓起来的!而且,对于他……他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你这样做只会使他处境更加糟糕。况且,上帝知道他的行为,知道了他所说的话。如果他完全不知所措……如果他揭发我们互相转移了钞票……那我们全都要倒霉了!”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原本善良的初衷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后,便呆呆地站在那里,3个人全都站着,无奈地面面相觑。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感到头昏眼花、虚弱、空荡荡的。他们只好站在原地,不停地祈祷着。
这时候,几位警员都从包厢里走了出来。拉着帘子的门现在又一次打开,那位翘胡子出现了,手里提着矮个子的手提箱。他费力地爬下列车来到站台上,并把手提箱放在双足之间的地板上。他环顾四周。乔治和其他几位都觉得他在盯着他们,于是一个个静静地站着,吓得几乎不敢呼吸。他们以为倒霉的时刻来了,并等待着他们自己的行李被提出来。
其他3位警员很快就从包厢门里走了出来,矮个子走在他们中间。他们一起来到站台上,一直朝前走着。矮个子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脸上流着汗珠,嘴里不停地发出抗议,声音里包含着一种痛苦的轻快感。他们正好从乔治等人站的地方经过。乔治的手里还攥着那个人的钱,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挥了一下手想和他打招呼,同时也希望对方不要说话。乔治想要转过脸去,但他却做不到。那个矮个子朝他们走过来,嘴里不停地抗议着、替自己辩解着,而这只是个荒谬的错误。就在他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瞬间,他停止了说话,扫视了他们一眼,脸色煞白,但他充满恐惧的脸上却挤出一丝可怕的微笑。他的眼睛在他们的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没有认出他们的迹象,他没有背叛他们,没有做出任何认识他们的举动,只是从他们的身边轻轻地走了过去。
乔治听见身边的女士发出了微弱的叹息声,接着他感到她的身子似乎朝自己靠了过来。他们全都非常虚弱,连最后的那点精力都已经耗尽了。接着他们慢慢地穿过站台,登上了火车。
令人厌恶的紧张局势突然宣告结束。人们都在狂热地谈论着什么,他们的声音仍然很低,但明显都很兴奋。小个子金发女士斜靠在走廊的窗口,问仍然站在那里的翘胡子警员:“你……你们不会放了他吧?”她的问题显得很犹豫,几乎像是在耳语,“你们会把他留在这里吗?”
他神情木然地看了看她,粗鲁的脸上慢慢地露出很不舒服的微笑,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带着饱食之后表现出的满意神情说道:“对,他要留在这里。”同时轻轻摇了摇头。“不能放他走!”他说。
他们逮着他了。在站台的尽头,旅客们听见比利时机车尖锐、急促的汽笛声。保安也发出了上车的警告。所有上下列车的车门全都砰砰地关上了,列车开始缓缓地移动起来。火车缓慢地朝前爬行着,刚好经过那个矮个子男士。他们的确逮着他了。警员们全都围着他,他站在中间,仍然不停地抗议着,而且这时候他开始用手说话了。穿制服的人一言不发。他们根本不需要说什么。他们逮着他了。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令人难受的微笑。火车经过的时候,他们全都抬起头望着列车上的旅客,而旅客们都排成一行站在走廊上,注视着他们,在他们令人难受的微笑和匆匆的一瞥中,旅客们捕捉到了厌恶和傲慢。
那位矮个男子……这时候也暂停了他疯狂的辩解。他原先曾经乘坐的那节车厢从他的身边轻轻滑过的时候,他抬起了苍白的脸,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突然间,他的嘴唇不再说话,好像渴望地恳求着什么。他再次目不转睛地望着曾经的旅伴,而他们也同样望着他。这种对视的场面使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痛苦。不知怎的,乔治和其他几位旅客的内心涌起一种毫无掩饰的内疚。他们觉得此刻是在道别,这不是同一个人道别,而是在向人性道别;不是向某个可怜的陌生人、某位旅途中偶尔结识的旅伴道别,而是向人类道别;不是向生活中某个无名之士道别,而是向某位形象渐渐模糊的兄弟道别。
列车朝前方飞驰而去,速度在不断地加快……他们丢下了他。
44不归之路
“唉,”阿德莫伍斯基对乔治说,“我觉得这次旅行真令人难过。”
乔治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说话。然后他们都返回到自己的包厢中,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但是现在,这里有一种奇怪而空荡荡的感觉。那位缺席者的幽灵正可怜地坐在那里。矮个子男士把他的外套和帽子都留在那里;他在痛苦中遗忘了它们。阿德莫伍斯基站起身,把它们拿在手里,刚想交给列车长,但那位女士却说:“你最好先看看口袋,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她很快、急切地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也许把钱装在那里面了。”她低声说。
阿德莫伍斯基搜查了所有的衣服口袋。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摇了摇头。那名女士开始检查椅子的座垫,并在身子的两侧摸索起来。
“他很有可能把钱藏在这里,你知道的,”她说完后兴奋地笑了起来,几乎带着一种兴高采烈的神情,“也许我们都会变成富翁的!”
年轻的波兰小伙子摇了摇头:“我想他如果真带了钱,那他们早就找到了。”他停了一下,朝窗外望去,然后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我想我们现在已经到比利时了,”他说,“这是你的钱。”说完便把她的23马克还给了她。
她接过了钱,然后放进了钱包里。乔治的手里还拿着小个子的10马克,此时他正望着他们。那位女士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快速而热情地说,“看起来这件事情让你情绪很不好!你看起来很不安。”乔治放下钱,然后说:“我觉得这些钱装在口袋里就像杀人者付给被杀者近亲的补偿钱一样。”
“不。”她说。她倾斜着身体,面带着微笑,然后安慰似的把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
“不是补偿钱,是犹太人的钱!”她在耳边低声说道,“别担心。他有的是钱!”乔治的眼神和阿德莫伍斯基的眼神碰撞在一起,两个人都神情黯然。
“这次旅行真令人难过。”阿德莫伍斯基再次低声地说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那位女士想要通过谈话让他们摆脱这种低落的情绪,让他们尽快忘记目前的不快。她想尽办法说说笑笑。
“这些犹太人!”她大声说起来,“要不是因为他们,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他们尽惹是生非。德国不得不保护自己了。犹太人都想把钱带出德国。已经有好几千人逃掉了,带走了几百万。现在,我们已经觉醒了,但为时太晚了!真是太糟了,所以外国人一定得弄明白这一切……他们经历了这种痛苦的事……这会给人不好的印象。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而这全都是犹太人惹出来的祸!”她小声地说。
其他人都没有说什么,那位女士继续激动、兴奋、认真、颇具说服力地讲着。但是她好像是在说服她自己,好像此刻她的种族本能和忠诚完全被调动了起来,正在为她的痛苦和深切的耻辱寻找合适的借口或者辩解的理由。因为即使在她的谈笑中,她清澈的蓝眼睛里依然充满着难过和不安。最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包厢里非常安静。然后女士又严肃、平静地说:“他肯定特别想逃走。”
这时候,他们想起了他在整个旅途中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们想起他自始至终都很紧张,想起他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关门,想起他不停地在过道里来回走动的情形。他们又讲起他刚走进来时东张西望的神情。对此他们都感到怀疑和不信任。他们还谈到了当阿德莫伍斯基和乔治上餐车吃饭的时候,他急切地想与阿德莫伍斯基调换座位的情景。他们想起他对自己车票,以及从边境续购至巴黎的车票所做的解释。所有的这一切,矮个子所讲的每个字、所做的每个动作,他们在当时都归咎于他的暴躁脾气,而此时此刻,这一切都具有了某种全新、可怕的意义。
“那10马克!”那位女士终于大声对乔治大声说,“既然他有那么多钱,哎呀,我的天啊,难道他才给你10马克吗?真是太愚蠢了!”她的声音里夹带着愤怒的语气,“真令人费解!”
当然,他们找不出任何原因的,除非他亲口向他们阐明他的真实意图,否则难以消除他们内心的疑窦。这是阿德莫伍斯基的理论,这个理论似乎让那位女士感到满意。但是乔治认为,那位矮个子很有可能是在绝望、紧张、狂躁与担忧的状态下,难以讲清原因,凭一时的冲动,做事有些盲目、疯狂、草率。但是他们无法肯定,现在永远都找不到准确的答案了。
这时候已经快到午后了,列车的四周都是乡村。此刻它正穿行在宜人、浪漫的山峦和树林之间。斜阳西下,暮色中隐约可见密而幽深的森林和凉爽黑暗的水域。
他们穿过边境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是那位女士却一直焦急地望着窗外,思索着什么。列车长从过道经过的时候,她情绪欢快地连忙询问现在是不是真的到了比利时。他肯定地告诉她现在已经进入到比利时的境内了。阿德莫伍斯基把小个子的外套、帽子递给了列车长,并向他解释了原因。列车长点了点头,拿起东西然后离开了。
这位女士把手放在胸口,当列车长走远后,她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她又平静、简单地说:“别误会我,我是德国人,我爱我的国家,但是……在这里我才感到如释重负。”她再次把手放在胸口上:“或许,你难以理解,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但是……”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痛苦地沉思着该说的话,然后快速而平静地说:“我们终于走出来了,好高兴啊!”
出来了?是的,就是这么回事。乔治突然间明白了她的感受。作为一个异乡客,他也有类似的感受,他再也不会成为那里的陌生人了。他终于走出了那个在童年和青春时期就铭刻在自己思想深处的伟大国度。那时候他还没有曾亲眼见过这里。他也走出了那个远远超过国家范畴、超过地域范畴的国度。这是他内心欲望中的一个地理概念,是某个继承之物难以明白的地方。那个魔幻之地给他留下的难忘美丽已经成了他灵魂深处隐隐的惊叹。在他到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它的精神语言;他刚一听到,便马上理解了那种语言。他在最初的一小时里,费劲地发出蹩脚的语音,但却没有任何困难、毫不陌生、很容易理解。他似乎觉得运用自如,而这种语言似乎也钟爱于他。似乎他生来就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
他了解这片土地的惊奇、真相、魔力、悲伤、孤独和痛苦。他了解这里的爱,他正是在这里才有生第一次尝到了辉煌、虚妄、神圣的名利。因此,这并不是一块陌生的土地,而是他心底的一部分,是他未知欲望中经常萦绕在脑海的那一部分,是完满实现的某个神奇领地。无知、迷茫的海伦就倒在这里,在血泊中永远绽放着光彩……他找到了黯然、迷茫的海伦。
现在,他又失去了那个黯然、迷茫的海伦。就像他以前从来没有明白过的那样,他现在总算明白自己的损失有多巨大。他也明白自己的收获有多大。从今以后,这条路他再也走不通了——这是一条不归之路。他逃了出来。因为他已经出来了,所以打算开始寻找另外一条路,一条摆在他面前的路。他现在已经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回家乡了——永远回不去了。没有回头的路可走。随着大门猛地被关闭,他已经无路可走。此时他只能专注于自身,就像那些盆栽的植物一样,黑色的根基只能依靠自身提供养分。从此以后,它们必须朝外蔓延……远离隐蔽、秘密、难以理解的过去,所有过去的经历都会将人的精神囚禁起来……向外、向外,朝着全人类广阔世界中某个富有的、给予生命的自由土壤前进。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人类真正家园的美好幻景来,远离目前不祥且被乌云笼罩的地平线,出现在未来绿色的、充满希望的、原始的草地上。
“因此,”他心想,“古老的大师、富有魔力的浮士德、久远且饱受折磨的祖先、亘古的地球、古老的德国,还有你的青春、真理、荣耀、美丽、魔术、堕落;还有在我们血液中正在发光但却神情黯然的海伦、伟大的女王和妇人、女巫……神秘之地、神秘之地、我深爱的古老大地……永别了!”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