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风起水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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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国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对乔治·韦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亲自体验到了存在于那些素不相识者们精神里的陈腐却真实的邪恶。这并不是说他的思维方式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多年来他的世界观以及对自己所处的地位都不断地变化着。而这一次德国之行更加速了这个变化的过程,并使这种变化达到顶点。那些曾经仔细观察过的时代特征,使他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他彻底明白了那些来自黑暗的过去、如今又潜伏在返祖欲望背后的各种危险。
他觉得希特勒主义正是古老原始行为的再次萌发。其中有关种族歧视的胡言乱语和残酷,对强权露骨的崇拜,对真理的压制、撒谎和神话,对个人的无情蔑视,鼓吹个体的正确判断和决断,而别人只能盲目、毫无异议屈从的反知识、反道德教条,这些希特勒主义的任何一个基本要素都是向野蛮、古老的部落文化的回归,这种文化曾经促使粗野的日耳曼人从北方猛扑而下,彻底摧毁了罗马文明的大厦。这种原始的贪婪、渴望和强权历来就是人类的敌人。
但是这种精神并不仅存于德国,任何一个种族都具有。它是人类共同遗产的一分子。这种痕迹无处不在。它有多种伪装形式、多种名称。希特勒、墨索里尼、斯大林——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称谓。在美利坚合众国,它也以各种形式存在着。因为在那些残忍者共谋大计的地方,在那些自相残杀的地方,这种精神就会滋长起来。在发现它们的地方,人们也会发现这种精神深深扎根在那些丑陋的原始物体中。乔治觉得,要是人类想要彻底获得自由、避免再次陷入野蛮的状态、避免完全从地球上消失,那么这种根基就必须设法根除掉。
当乔治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开始寻找那种返祖的渴望。他找到了很多。要是有足够诚实,人人都能找得到。从德国返回的那一年里,乔治一直在进行着自我的反省。最后他终于明白,随着知识的增加,他逐渐有了确定的方向感,这是他不断摸索的东西。他明白黑暗的祖先洞穴、人类走向光明的发源地永远都会拖累着人类,你再也不能回到家乡。
对他来说,这句话富有诸多含义。你无法重回故乡、回到你自己的家园;无法返回童年、回到那种浪漫的爱情中、回到你年轻时对名利的梦想中;你无法返回流亡的状态、无法逃避生活来到欧洲那些异国他乡;你无法返回满是诗意的日子、无法为唱歌而唱歌;你无法回到唯美主义、回到“艺术家”年轻的思想以及“艺术”与“美”的满足之中;你无法返回象牙塔、返回乡下、返回百慕大的村舍,无法远离所有的纷乱与冲突;你无法返回那些已经失去、但却一直找寻的父亲身边;你无法回到那些帮助过你、拯救过你、减轻过你负担的人身边;你无法回到事物的古老形式与体系之中(有时候,这些东西似乎是永恒的,但却一直处在变化中);你无法逃避时间和回忆。
在某种程度上来看,这句话将学到的一切作了概括。他所了解的一切无情地促使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他的思想一直在激烈地斗争着,他与自己的朋友、编辑——福克斯·爱德华一起促膝长谈,同时也与自己的真实意愿做着激动的斗争。最后他不得不离开福克斯,因为他们之间有了分歧,并不是福克斯是某个新的野蛮人。天哪,绝不是!因为福克斯……唉,福克斯……福克斯全能理解。乔治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福克斯将会是他永远的朋友。
但直到最后,经过这么多年的友谊,他们终于分道扬镳了。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乔治坐下来给福克斯写了一封信,他想把一切清楚地记录下来。
45年轻的伊卡洛斯
亲爱的福克斯[乔治写道],最近我特别想念你,想念你古怪、但却熟悉的脸。以前我从来没有认识过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永远都难以想象你是怎样一个人。然而,我觉得认识你都是命中注定的。正因为认识了你,我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生活将是怎么一副模样。你是指引我前行的星辰。你是业已编织完毕的巨大网络的魔线:我们的生命正在围绕着它全速旋转,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旋转方式:我们再也无法转得更远。终点也就是起点……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所以,亲爱的朋友,我的长辈,再见吧。
距离我第一次等候在你的门前时,已经过去了9个年头。我并没有被你拒之门外。没有,相反,我却被你接受了,受到了你的欢迎,而且不断加速,并一直向前,直到我的精神处于低潮。正是在你的信仰影响下,我的自尊才得到了恢复,我的自信才得以维护,我的信心才得以加强;在你的帮助下,在你一贯的信任和崇高的启发下,经过全部的奋斗、怀疑、迷茫、绝望以及多年的努力,我终于坚持下来了。
但是现在,终于结束了——我们一起走过的那条路。我们两个人都完全明白这一切已彻底结束了。由于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从开始到结束的完整过程,所以在我离开之前,想把它写下来。
你可能觉得在我37岁的时候对自己的生活做一番总结为时尚早。但这并不是我的目的。相反,我要谈谈自己的经历,37岁不算太晚,但也算不上太早。到了这个年龄,人们都已经经历了不少,能够回首来时之路,并从客观的视角看清了某些昔日懵懂的事件和时刻。当我回首那些特别的变化和发展的时期时,生命中某些经历又会重新浮现在眼前。不仅是激励我劳作不息的精神,而且还有我看待人类和生活的各种观点,还有我和这个世界的各种联系。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请相信我吧,并不是出于某种自负我才愿意写下这一切。你会明白,我全部的经历突然掉转了方向,就像绕着某个命中注定的轨道,在这分离的时刻一齐向你掉转而来。所以请容恕我吧,然后我们再一起道别。
首先从开始说起(从开始到结束,一切都很清晰):
20年前,我正好17岁,那时还是松岩学院的大二学生。和我的同学一样,我很喜欢谈论“人生的哲学”。这是我们最乐于谈论的一个话题了,我们谈论的态度非常真挚。我并不知道现在我的“哲学”是不是还和当时保持一致。但是我肯定自己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哲学。每个人都曾拥有过。在松岩学院的时候,同学们都深深地痴迷于哲学。我们常常对那些令人敬畏的术语,诸如“概念”“范畴的必要性”“否定时刻”等断章取义,其歪曲的方式连斯宾诺莎都自愧不如。
其实,我自己的生活从来都没有懒散过。17岁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成绩优等的“哲学家”了。我年少的时候从来都不惧怕任何“概念”,而“否定时刻”则是我的专长。我可以出色地剖析各种事物。现在,既然我已经开始了自吹自擂,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在逻辑方面得了一分,据说那是该门课多年来的最低分了。所以一谈起哲学,你就会明白,我是一位有发言权的人。
我不知道当代的学生状况如何,但是对我们20年前的大学生来说,哲学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我们总在谈论“上帝”。在我们无休止的讨论中,我们都曾试图明白“真”“善”“美”的本质。我们满脑子全是这些概念。现在我决不会嘲笑他们。那时候我们还年轻、我们曾慷慨激昂过、我们充满了真诚。
大学生涯中最难忘的经历之一就是:有一天中午,正当我走在校园小路上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同班同学,他的名字叫做D.T.琼斯。有时候DT比他的名字迪莉耶·特雷蒙更为人们所知。他也算得上是一位“哲学家”了。就在我看见他靠近的那一刻,心里明白他早已深陷在痛苦之中。他来自一个原始浸信会家庭,长着红色的头发,面容憔悴、棱角分明。而现在,就在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他身上的一切——头发、眉毛、眼睑、眼睛、雀斑,甚至连他宽大而瘦长的双手都在阳光的照耀下,释放出巨大、可怕的红色来。
他刚从一个神圣的小树林走出来,那是当年我们每逢周日都会去散步的地方,也是我们常常单独前去思考哲学问题的神圣之处。正是在那里我们常常会经历某种“荒野的体验”。正是在那里经历过“荒野体验”之后,我们才会胜利地出现。
现在DT出现了。后来他告诉我,说他整个晚上都待在那儿。他的“荒野体验”真是棒极了。他像袋鼠一样朝我蹦过来,而且还蹦得老高老高的,他所讲的唯一一句话便是:“我搞懂了一个概念!”
然后,他便跑开了,我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赶忙用手扶住一棵老树,才没有跌倒下去。他沿着小路一直连蹦带跳地跑了下去,把这个伟大的消息传达到所有兄弟的耳朵里。
现在我仍然不会嘲笑这一切。那些年月里,我们看待哲学的态度都非常严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见解。同时,我们也有自己的“哲学家”。他是一位受人尊敬、品德高尚的好人——多年前,几乎每所大学都有这样的伟大人物,而且我希望他们都还健在。半个世纪以来,他一直是整个国家生活的主导人物。他主要讲授黑格尔哲学。他的学术推理错综复杂:从古希腊开始,然后贯穿一系列的“发展”过程,最后到达黑格尔。黑格尔之后,唉,他没有提供现成的答案。但是这并不要紧,因为黑格尔之后,有他存在,他就是我们自己的先哲。
现在看来,我们自己的哲学家的“哲学”似乎并不重要。这种哲学似乎是他对别人思想进行的扭曲和修补。但重要的是哲学家本身。他是一位伟大的教师,在他执教的50年生涯里,他教给我们以及别人的,并不是他的“哲学”,而是他的机敏、他的开创精神以及他思考的力量。他是一支重要的力量,因为他在我们的生活中第一次传达了质问的智慧和灵感。他告诉我们,不要害怕提出问题;他教会我们要对那些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固有偏见和迷信提出批判性的见解。所以,在整个国家,那些顽固分子都非常痛恨他;但是他自己的学生却把他视为偶像,崇拜他。他播撒的种子已经长大——在黑格尔之后很久,“概念”“否定时刻”,以及所有其他的术语都已经被人们遗忘、忽视,直至消失。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我是学院校报的编辑,同时还为文学杂志《伯尔》撰写故事和诗歌,我本人也是该杂志的编辑成员之一。当时战争正在持续,由于过于年轻,我没有服役,但是我的首次文学尝试恰好源起于战争所激发的爱国热情。我记得有一首诗(我的第一首诗,我确信),以不幸的元首比尔皇帝为抨击的目标。有人公然称之为“人身攻击”,使用的风格与格律同詹姆士·拉塞尔·洛威尔的《目前的危机》一样。我还记得,诗的开头语调非常崇高。据说这位诗人是一位先知和吟游诗人——是所有百姓都熟悉的语言,千篇一律。在危机四伏的民主中,我让恺撒有事可做。我尤其记得为了呼唤自由而发出愤怒声音的两行诗:
“你已经向我们提出了挑战,
你这条狗,要付出代价,前进吧!”
我之所以记得这两句诗,是因为当时我任编委时与别人进行过激烈的争论。那些较为保守的杂志编委认为,“你这条狗”用词太过于强烈,倒不是这个词不能用在恺撒的身上,而是因为它与整首诗《伯尔》的崇高与庄严不相协调。我虽然提出了严厉的抗议,但最终在不考虑韵律的情况下,还是把这个词给删掉了。
当年我写了另外一首格调欢快的诗,内容讲述的是一位农民在佛兰德的田地里犁出了一个头骨,接着又平静地继续干他的农活,直到这一巨大的消息在人群中爆发出来,“露齿的头骨隐藏着可怕的秘密”。我也记得自己首次写的一则短篇故事——题目叫作“维吉尼亚的温彻斯特”,讲述的是某位大户人家的儿子鼓足勇气起诉自己的长辈玷污自己名誉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这些作品都是我自己创造性努力的开始;从中也能看出那一次战争在作品中的重要角色。
我提起这些,只是为了良好地开个头。这都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
近些年来我曾经多次尝试过把大学时代发生的事情作个交代。福克斯,我肯定自己从来没有向你说起过这些事。并不是难以启齿,也不是害怕提起这一切。从一定意义上来看,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回想起来,我忘记了某些事情。但是现在,在这个离别的时刻,我觉得最好还是谈一谈为好,因为把这些事说出来,对我本人非常重要。我并不是那些往事的牺牲品或者痛苦的殉难者。哦,没错,曾经有些日子我的内心充满了痛苦,这一点你很清楚。曾经有一段日子,我感觉生活背叛了我。但是现在,这一份可贵已经离我而去,而我的痛苦也会随着它消逝。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
还是回到我要说的事情上来吧:
正如你所知道的,福克斯,当我的第一本书出版以后,我的家乡掀起了一股针对我的浪潮。后来,我试图解释大学期间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那个事件,想说明自己为什么会感到痛苦。现在,松岩学院发生的那次事件在老卡托巴地区已经广为人知了,但是就在那本书出版的时候,事件当事人的名字几乎全被遗忘。因为我是其中之一,人们开始再次谈起了这件事,那个可怕的悲剧再次被人们抖了出来。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