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公正的美杜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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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侍者说,“我已经对你讲起过这则颇具诱惑力的广告了。你也明白这可是个不错的点子啊。那位夫人想出这个点子来就是想吸引他回家。所以她在报纸的广告上说,任何第二天到她的夜总会来的人都可以得到10美元的金币一块,外加所有他可以喝完的酒。她认为这可以把他吸引来。她知道那个小伙子到这个时候很有可能已经弹尽粮绝了,所以如果他读到这则广告一定会现身的……而这么巧的事情的确发生了。第二天早上,她一下楼便发现外面的队伍排了12个街区那么长。果不其然,那个小伙子就排在队伍的最前列。呵,她把他从队列中拉了出去,告诉出纳支付给其他排队的人许诺过的酬金,并给他们酒喝,但是这位先生什么也得不到。‘为什么不给我钱呢?’他说,你是知道的,这位夫人当时戴着面纱,所以他认不出来。哎呀,她说怀疑他造假,并施展了一点诡计,你知道的。她让他跟着她一起上楼,这样才能弄清楚他有没有造假……你明白吗?”
乔治含糊地点了点头:“然后呢?”他问。
“哎呀,”侍者大声地说,“她把他叫上了楼,然后……”他再次向前倾斜了一下,把手指靠在桌上,声音变成了令人敬畏的耳语,“她——取——下——了——面纱!”
此刻两人全都完全沉默了,而侍者的身子依然朝前倾着,手指扶在桌子上,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的听众,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然后,他便慢慢地站直身子,站得直挺挺的,脸上仍然透着平静的微笑。他轻轻地长叹了一声,好像夜色突然降临到嘴边似的,他静静地站着。这种平静令乔治非常难受,终于他很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然后问:“然后……然后怎么了?”
很明显侍者吃了一惊。他非常惊讶地盯着乔治。当他意识到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人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哎呀,”他最终费力地说,脸上露出非常失望的神情,“就这么多!难道你不明白吗?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夫人取下了面纱……他认出了她……你懂得了吧!她找到他了!她唤回了他!他们又在一起了……就是这么回事!”他内心感到难受、不耐烦、几乎有些生气地说:“哎呀,每个人都应该明白这个……”
“晚安,乔。”
最后一位女服务员恰好走了出去,并在经过桌旁的时候冲侍者打了个招呼。她是一位金发、苗条的女孩,穿戴得整整齐齐,声音平静且带着日常工作和交际时的随意与亲切;这是一种愉快的声音,听来有些疲惫。她经过的时候,光影投射在她的脸上,灰色、清澈的眼睛下方透出紫罗兰的颜色。她的脸显得脆弱而可爱,具有年轻人的美丽,就像戴了面具一样。这种美只有一部分青年人所有,他们便是那些常年生活在大城市、除了工作与艰辛以外,再也一无所有的青年。一看见她就会让人感到惋惜,因为她此时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
侍者热情的争论被打断了,女孩子随意的一声招呼吓了他一跳。等他看清来人以后,态度马上就改变了,他紧张的神情一下缓和了许多,同时浮现出一丝本能和无意识的友善。
“哦,你好,比莉。晚安,孩子。”
她走了出去,她轻捷的脚步声在坚硬的路面上咯噔咯噔地渐行渐远。侍者目送着她,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又看着这位唯一的顾客,嘴边露出了一丝古怪、难以名状的微笑。他安静而随便地继续说起来,就好像正在讲述一件已经结束、尽人皆知但却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看到这个孩子了吗?她是大约两年前来这儿的,并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不知道她来自何处,可能来自某个偏僻的乡镇。她是某个合唱团的女孩,是某个低劣的路边表演团的舞蹈演员。直到有一天她的腿出了问题……在她们这一行当里你能发现很多这种事。唉,她在这里大概上了一年班,然后开始同一个可鄙的职业舞男相处。那个男的经常上这儿来。你知道那种人,你老远都能闻到他们的臭味。我本来可以提醒她的!唉,他妈的,有什么用呢?他们是不会听你的,你只能一个人到处独来独往,而他们却我行我素。他们什么都听不进去。所以我只好随他们去了,只能这样了……唉,六七个月前,某个服务员发现她怀孕了。老板只好让她走人,他并不是坏人。但是他妈的,像她那种情况是不能待在这儿的,你说对不对?她3个月前终于生下了孩子,然后又回来上班了。我知道她把孩子放在某个人家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但他们都说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比莉非常爱她的孩子,每个星期天都会去看他……她也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呢。”
侍者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种遥远但却宁静的沉思。然后,他平静、疲倦地说:“他妈的,如果我每天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所有耳闻目睹的事情、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全都告诉你就好了。天啊,我感到很难受,对一切都厌倦了。有时候我对一切都非常厌倦,甚至对能不能再见到这个地方都觉得无所谓了。我有时候觉得人这一生如果不需要去侍候那么多杯子,只需要站在那儿看着他们进进出出,那该有多美好啊。有时候也会对某些孩子爱上某个你不得不咒骂的笨蛋而惋惜不已……你会疑惑她要等多久才能来上班……主啊,我已厌倦这些了!”
他又默不作声了。他的眼睛看着远处,脸上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遗憾与坦然接受的神情,这种表情往往会在那些阅历丰富、经历过痛苦和丑恶人生的人的脸上看得到,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最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身子,把这种情绪一扫而光,恢复到他的正常状态。
“啊,韦伯先生,”他又恢复了先前的热情,“能写书和故事真是太了不起了……拥有海阔天空说话的天赋……让语言任意游走……随心所欲……想写就写!听着,把我讲给你的故事都写下来,”他认真地说,“我没有接受过教育,但是如果能找到像你这样的人来帮助我,并把事情原封不动地写出来的话,韦伯先生,坦白而言,这可是个非常棒的机会,一定能赚到钱的,我们五五分成!”这时候,他的声音里夹带着一种恳求的语气,“有一次我认识的那个小伙子对我说,只有他和我知道这件事。那个小伙子是亚美尼亚人,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整个事情都发生在那里……我要是知道如何把它写出来就一定能找到金矿。”
午夜已经过去很久了,一轮明月渐渐地朝西方沉下去,悬挂在曼哈顿阴冷、被人遗弃、沉睡的大街上。
此刻聚会正处在高潮。
酒店里装饰着大理石,金碧辉煌的舞厅已经变成了茂密森林的仙境。在舞厅中央位置,一个由仙女神像构成的喷泉正喷溅着闪亮的水花。地面上遍布着田园情调的藤架,上面爬满了玫瑰花,香气四溢的花蕾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在墙的周围摆放着长满鲜花的植物的花盆,闪亮的大理石柱上盘绕着藤蔓和花环。上方欢快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辉。整个场景犹如仲夏夜森林中的一处空地,在这里泰坦尼娅王后已经宣布开始狂欢。
这种景象显得既罕见又奇异,为富裕、无忧无虑的青年提供了有利的环境。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回荡着活力四射、不断跳动、富有节奏的音乐。走过磨光的地面,数百名身着艳丽晚礼服的漂亮女孩在面颊绯红的男士怀里疲倦地迈着舞步。这些男子都来自耶鲁和哈佛,他们柔软的手指在剪裁完美的黑白礼服映衬下显得更加灵活。
这是某位非常有钱的年轻女人举行的社交聚会,在市场崩溃之后好久没有见到这种场面了。几个星期以来报纸上有许多报道。有人说她的父亲在银行崩溃时损失了数百万美元,但是很明显,他还有一点积蓄。所以现在为了他美丽而年幼的女儿,他正在做恰当的事、期待的事、必要和不可避免的事。有朝一日,他的女儿会继承所有这些毁灭时代所留下的血汗钱。今夜她“出现在社交界”(自她出生,其成员就已认识她),届时所有“社会名流”都将出席。
从今夜开始,这位女孩的笑脸将会不断地出现在所有凹版印刷的周末报纸上,每天全国各地的报纸都会把她的各种琐事刊载出来:她吃什么、穿什么、去哪里、和谁去、哪家夜总会因她的光临而增添光辉、哪个幸运的年轻绅士会陪她出现在赛马场上、她获得了怎样的资助、为谁倒茶等。从现在开始的整整一年之内,直到另一位美丽年轻的女子在下个赛季从美丽的女青年群体中经过报纸摄影记者们的选举,将她取而代之,成为美国崭露头角的新人。这个欢快、无忧无虑的美国人就会像英国人眼里的公主一样,因为她的父亲是美国的一位统治者。数百万人都会阅读她的一举一动并羡慕不已,数千人会想尽办法去模仿她。他们会购买一些模仿她昂贵衣服的廉价复制品,包括她拍杂志封面广告时穿的服装、帽子和内衣。他们会抽相同牌子的香烟、使用相同品牌的口红、喝同样的汤、睡同样的床垫。她们都会照样模仿的,完全明白这位贵妇人开创时尚要价不菲。难道她不是父亲的女儿吗?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美好的慈善和商业的目的。
在豪华的酒店外面,在大街前面,在附近所有的大街上,停放着黑色的豪华轿车。其中有些司机正坐在方向盘后面,懒散地打着盹,其他人则打开内灯坐在那里阅读八卦小报。但大多数人都离开了自己的汽车,几个人聚在一起吸烟、聊天、消磨时光,直到他们的下次服务到来。
在酒店入口处的人行道上,在遮蔽风雨的巨大帐篷旁边,聚集着一大堆人,他们都身穿制服,正聚在一起争论着什么。他们正在谈论政治、国际经济理论,话题的主要争论者是一位身体圆胖的法国人,留着月牙形的胡须。他的态度既果断又坚决。另一位是美国人,一位身材矮小、双腿干瘦的人。他长着一张结实、严肃的脸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他行动起来快速而急躁。当乔治·韦伯在夜晚漫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争论正达到最高潮,于是他停了下来并认真地倾听着。
这一切,以及辩论双方的立场都使整个事件显得荒唐不堪。这位身体圆胖的法国人的脸颊焕发出冷峻的神态,神情兴奋、疯狂地谈论着,一边还口若悬河地打着手势。他在空中伸出拇指和食指,画了一个指示性的圆圈,这个动作雄辩地表明他坚信一场即将到来的、血腥的世界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而且这一切都合乎逻辑、不可撼动、无法逆转。其他人一提出反对意见,他就会变得更加粗暴而恼火。
最后,在压力下,他的那点儿蹩脚英语开始分解。他开始大声地斥责、咒骂别人,激动地大声呼喊着:“Maisoui!……Absolument!……C'estlavérité!”(法语,意为“对……绝对,这是真的!”)因恼怒而大声笑了起来,好像他觉得别人蠢得无法明白这一切,而这一点令他难以忍受。
“Maisnon!Maisnon!”(法语,意为“不对,不对!”)他大声说,“Vousaveztort……Maisc'eststupide”(法语,意为“你们错了,真是太可笑了”)他一边说,一边朝上挥舞着自己圆胖的手臂,做出一种失败的姿势,然后他转过身,好像再也无法忍受这些了,于是想要离开。但后来他又马上返回,又开始说起话来。
同时,这次争论的另一位主要人物,那位小个子、瘦腿、圆眼睛的美国人让他继续说下去。最后他只是把身子微微前倾,轻松地吸了一口香烟,然后平静而不屑地看了法国人一眼。他最后插了一句:“好的……好的……法国仁兄……你说完了吧,我可能也要说点什么了。”
“Seulementunmot!”(法语,意为“一句话!”)法国人呼吸急促地回答,“一句话!”他一本正经地将5.3英尺的身子直了起来,伸出一个手指,好像要诵读圣经似的,“我不得不再说句话!”
“好的……好的……,”小个子美国人面露嘲讽的厌恶表情,“只是不要超过一个半小时啊!”
就在这时,另一位显然是个德国人的汽车司机也重新加入到这伙人中,他长着明亮的蓝眼睛和胡桃夹般的脸庞,正透出意外发现般的得意神色。
“现在!现在我加入你们!”他说,“我见过一个住在俄罗斯的人,他说那里的条件非常糟糕……”
“Non!Non,”(法语,意为“不,不”)法国人大声说道,愤怒和抗议令他满面通红,“Pasvrai!……Cen'estparpossible!”(法语,意为“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哦,看在主的分上,”美国人说。他一边把香烟扔了出去,一边做出不耐烦和厌恶的姿势,“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清醒一些?这可不是俄罗斯!你们是在美国!”他继续说,“你们的麻烦是你们一辈子都住在那儿,对一切都习惯了,等你们一旦到了这里,生活得像个人的时候,你们却要把这一切破坏掉。”
说到这里,其他的人也开始插话了,于是原本就激烈而混乱的对话变得更加狂热,但是谈话依旧一圈一圈地进行着。
乔治在深夜里离开了他们。
生活在我们伟大城市的人们经常会产生可悲的孤独感。从许多方面来看,他们其实就是蜂箱里的现代版丹达罗斯。他们在丰裕中被饿死,在他们想要饮用的时候流淌在唇边晶亮的溪流却偏偏消失了。藤蔓上累累的果实沉甸甸地下坠着,可一旦靠近、快要触到手时,它却又弹了回去。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