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公正的美杜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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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伟大的寓言《白鲸》的开始部分,麦尔维尔讲述了当时的人们随时都会走向船坞、走向码头,站在那里眺望大海。而在今天伟大的城市里,已经没有大海可看了,即使有,也非常遥远、难以接近。人们都被包围在无数的钢石建筑里,寻找大海的努力只会令人沮丧不已。所以现在,当城里人朝外面望去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见拥挤和空旷。
或许这一切能解释城市中那些孤独、空虚的青年们的心态吧?这些离群的十七八岁的孩子们总会在某个假日或某个夜晚出现,一路沿着大街朝前游走,空气中响彻着他们的谈话声和毫无意义的喊叫声。他们使劲地打着嘘声、说着妙话、开着玩笑,都想超越别人。而这一切都多么无力、多么愚蠢而空洞,但是听者都会产生一种既同情又羞愧参半的心情来。在这里,这些数百万计的小伙子们看起来虽然已经出生,但是全都发育不良,毫无孩子的天真。一个个天生苍老、世故、呆板而空虚。
谁会为此觉得奇怪呢?他们全都出生在怎样的一个世界啊!他们在黑暗中吮吸,在暴力和噪声中断奶。他们曾想尽办法从卵石中抽出水分,他们真正的父母是城市的大街,在这个贫瘠的宇宙中没有紧急地迎风扬帆,他们很少体会到脚下大地的感觉,听不见鸟儿的欢唱。由于永远被围困在石墙之中,他们青春的双眼充满了辛劳,永远看不见远方。
在其他的时代里,当画家努力用画笔记录下这种荒凉时,他们便选择了沙漠或贫瘠石头上的石南植物。人们巨大的孤独会在那里得到诠释——沙漠里的先知以利亚在岩石上接受乌鸦的喂养。但是对现代画家来说,最荒凉的景象莫过于星期天下午伟大城市的街道了。
想象布鲁克林单调、破旧的大街吧,也许那里没有太多廉价的公寓,没有贫穷的野蛮与凄凉,只有由廉价砖石建筑物构成的大街、仓库、车库。在角落里有一个烟店或水果摊或理发店。想象3月里星期日下午的景象——凄凉、空洞,显出石板一样的灰色。想象一群人,他们属于美国的劳动阶层,穿着周末的“好”衣服——机器缝制的廉价西装、廉价的新鞋、染上了单调灰色的廉价毡帽。就想象这些吧,再没有别的了。人们在雪茄店或者关闭的理发店前转悠,偶尔有一辆摩托车飞驰过凄凉、空荡荡的大街,远处能听见轻轨经过时留下的轰隆声。他们在角落里一待就是数小时,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他们在等待什么?
什么都没有等。正是这一点使这一景象具有特殊而悲剧般的孤独、可怕的空虚、难以言说的苍凉。每一个现代的城里人都非常熟悉这一点。
然而……然而……然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都是关于美国的奇怪悖论。在星期日的下午,这些人漫无目的地站在街道的角落里,内心却充满了难以熄灭的希望、无限的乐观、坚不可摧的信念,他们坚信某些东西肯定会出现,某些事情肯定会发生。这是一种奇特的美国精神,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人们生活中奇怪的谜团,令人难以置信地将残酷与温柔、无辜与犯罪、孤独与友谊、荒凉与欢欣的希望、恐惧与勇气、无名的担心与高扬的信念、残酷、空虚、赤裸、凄凉、堕落的丑陋、无法言说和无法抵抗的美,还没有说出口的言语等混杂在一起。
如何解释这些似乎缺乏合理基础的莫名希望呢?我无法解释。但是如果你走到这些看起来非常聪明的卡车司机面前……他们正站在人群里期待着什么,如果你问他这个问题,如果他能明白你所说的话(他无法明白),如果他能用语言或感受将他们内心的一切尽情表达出来(他做不到)的话,他可能会这样回答你的问题:“现在是3月,3月,现在是3月布鲁克林的一个下午,我们成天都站在阴冷的角落里。3月有这么多的角落可真有意思,在布鲁克林这儿却没有角落。主啊!我们在3月的礼拜日早晨起得很晚,然后会起床读报纸,读滑稽的故事和体育新闻。我们吃了东西。下午的时候,我们会穿戴整齐,离开老婆。将滑稽的故事丢在地板上,然后走到3月布鲁克林的户外,站在众多的角落里。在3月我们需要一个站立的角落,需要一堵依靠的墙,需要一处隐藏的地方,需要一扇门。在3月肯定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但是我们却从来没有找到过。所以我们站在角落里,天气仍旧寒冷,而我们却穿着自己的好衣服和许多认识的人站在一起,站在理发店前,寻找一扇门。”
“啊,是的,在夏季的时候。”
“今夜如此凉爽、如此美好,数百万只脚从这里穿过布鲁克林黑暗中的丛林之网。此刻很难想起3月天的布鲁克林,那时我们找不到一扇门。今夜这里有数百万扇门。今夜人人都有门,个个都敞开着。一切都混在一起:远处富尔顿大街上的轻轨列车的轰鸣声、车厢在大西洋大道上发出的咔嗒声、7英里外考尼岛上的炫光、人群的喧闹纷乱、招揽观众的喊叫声、安静街道上驶过的汽车、涌进都市之网的人流、到处闪耀的光芒、靠在窗口的邻居发出的声音,或刺耳,或柔和,全都交织在一起。而今夜在空中有某种东西,某种融合的、遥远的、抖动的东西,或具这些特征,或都不具备。它处在夜色笼罩下的布鲁克林上空,它是我们3月天里忘却了的某种东西,是什么呢?是轻浮而起的饰带吗?是一扇窗吗?是空气亲密的声音吗?是某种快速经过、引人注目的东西吗?是在夜的海湾里拖船悲哀而发抖的声音吗?是班轮的气笛声吗?在这里,在某处,它是某种低语吗?是女人的呼号吗?是弗兰特布什屏风和门背后的谈话声吗?这声音穿过都市夜色中巨大的网络,在空气中颤动着,犹如轻盈的脚步声、女人突然的笑声。流动的空气因我们寻找之物的低语声而富有生命力,这个东西似乎既凄凉、巨大、冷酷、无望,又完全失落。我们穿着上好的衣服在3月天布鲁克林万余个角落里等待着。”
如果乔治·韦伯从来没有超越他生活的界限,那么整个地球编年史就会一成不变。南布鲁克林区就是一个世界。
在寒冷、气候不佳的日子里,那些住在他周围公寓里的人往往会蜷缩在自己的世界中,既无生气又难以接近。他们把自己封闭起来,似乎在春夏的时候方才知道他们早就认识彼此。所以,随着日子一天天变暖,人们便打开了窗户。这幢楼里所有的住户都开始用嘶哑的声音大声谈论亲密的事务,他们的声音传到大街上,普通的行人也就知道了每个家庭的秘密。
其实他已经看够了这种肮脏、污秽和痛苦,看够了绝望和仇恨。由于艰辛与悲哀,他们的嘴唇也变硬了。他看见一位阴险而发狂的意大利杂货店老板在客人面前卑躬屈膝,嘴角费力地发出谦卑的微笑。有时候他却野蛮地吼叫着,拿他的爪子勾住自己可怜的小儿子。星期六的时候爱尔兰人便会醉醺醺地返回家中,然后开始打骂妻子,互相扼住对方的喉咙,他们发怒时发出的疯狂的笑声、呼喊、尖叫和诅咒通过敞开的窗口全都传了出去。
但是他也在南布鲁克林区找到了美丽。一棵大树斜立在他居住的狭窄小巷上,而乔治可以站在他的地下室窗口边,每天仰望着它,注视着它青春的朝气和神奇的绿色,然后眺望夕阳。如果他感到累了,他可以躺在铁床上休息一会儿,倾听将死之鸟的歌唱。就这样,每年春天,他能在那棵树上发现整个4月和大地。他还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找到犹太裁缝老板与他老婆的忠诚、爱情和智慧。他们衣着肮脏的孩子们一直进进出出于那个令人窒息的店铺。
在这种无穷无尽、普通、偶然、毫不起眼的事件中,人们可以看见缠绕的生命之网。不管我们在早晨醒来、在乡镇的黑暗中躺下,还是在午时行走在尘土飞扬、简陋的大街上,忍受着那一刻日光的照耀,我们周围的世界都一成不变。生活中永远都存在邪恶,也存在美好。孤独的人知道这两样事物,他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那么人究竟是什么呢?
人首先从儿童开始,骨头松软,软弱的双腿无法支持自身。他会因自己的排泄物弄脏自己。一会儿笑、一会儿叫,此起彼伏。他会因想做而做不了的事大哭,但也会因得到母亲的乳头而平静下来。他是一个嗜睡者、贪吃者、大吃大喝者、喊叫者、欢笑者、白痴、咬指头者;一个时时口水横流、敢向大火前进的小家伙,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傻瓜。
然后就到了少年,他会在同伴面前大声、沙哑地说话,但是却惧怕黑暗;他能够战胜弱者,但却躲避强者;他崇拜力量和野蛮、喜欢战争和凶杀故事,喜欢在他人身上施加暴力;他乐于加入帮派,而不愿意独处;他乐于成为士兵、水手、职业拳击手、足球运动员、牛仔、枪手和侦探中的英雄;他宁可死去也不愿意退缩或者逊色于同伴,他努力打败对手,时刻都想获得胜利;他表现出肌肉、发出命令、吹嘘自己的胜利而从来不提及失败。
然后就到了青年,这时他会追求女孩,跟在杂货铺游荡的小伙子身后,不学无术;他要面对无数的诱惑,脸上会长出青春痘;他开始讲究穿着,变成花花公子,在头发上抹发油,懒散地抽着烟,开始阅读小说,偷偷地写诗。这个阶段他会认为世界是由大腿与胸脯构成的;他知道了仇恨、爱情、嫉妒;他变得怯懦而愚蠢,他无法独处;他生活在一堆人中并与他们共同思考,他担心自己与众不同而被划分出同伴的队伍。他加入团体、害怕被人嘲笑;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感到心烦、不快、倒霉。他感到空虚而枯燥乏味。
接着便进入了成年阶段:这时候他开始忙碌起来,每天都排满了计划和各种各样的事由,他开始工作。他开始有了孩子,购买小块永久的土地,与对手斗智斗勇,欺骗得手后会兴奋不已。他一辈子尽情挥霍却默默无闻;从摇篮到坟墓,他几乎没有见过太阳、月亮或星辰;他不知道不朽的大海与地球;他会谈论未来,而到了那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光阴已经虚度而过。如果他足够幸运,他会积累一些金钱。到最后,他凭借鼓起的钱包雇用别人载他到处游走,而这是他的长腿难以做到的;他会享用充足的食物、畅饮美味的葡萄酒,他的胃已经不再渴望这些。他疲倦、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大地的奇怪景象,这曾经是自己小时候心旌摇曳的地方。然后便慢慢走向死亡,他的生命在要价不菲的医生手里得以延长,最后落入殡仪员的手中,变成了芳香的腐肉,温文尔雅的接待员会向他伸出手掌,飞快的灵车又会把他带入大地。
这便是人:一本书的作家、一句话的言说者、一幅画的绘画者、万言哲学思想的制造者。他的激情不断超越思想,他蔑视和嘲弄别人的工作,他为自己找到了另一条路,一条真正的路,认为其他所有的路都是错误的。然而,在上亿本书里,并不是只有一本书能告诉他如何平静、舒适地吸一口气。他创造了世界的历史,他主导了民族命运的方向,但是他却不清楚自己的历史,他无法连续在10分钟内带着尊严与智慧主导自己的命运。
这便是人,在很大程度上,他是一个邪恶、可怜、令人憎恶的动物,是一个腐朽的生命体,是一捆变质的组织,是一个年迈时没有了头发、气息难闻的生物。他仇恨同类,他是骗子、藐视者、嘲弄者、辱骂者、在群殴或黑暗中死去的东西,他的身旁围绕着吹牛的同伴,但是他自己却没有独自生活的勇气。他会为一枚硬币去奉承别人,会在施舍者的背后露出毒牙;他会为两个苏去欺骗别人,为40美元去杀人;他会在法庭上泪流满面,却让另一个无赖走出监狱。
这便是人,他会与朋友的女人偷情,在桌布下面摸主人老婆的大腿,在妓女身上一掷千金,在吹牛者面前服从、膜拜,逼他的诗人去死。
这便是人,他发誓活着就是为了美、艺术、精神,但实际却只为了时尚。时尚一发生变化,他的信仰和信念就会立刻发生变化。
这便是人,内心怯懦的伟大战士、腰部瘦弱的伟大浪漫者、毁灭永恒傻瓜的永恒无赖、所有动物中最为荣耀的动物。很大程度上,他想尽办法让自己成为牛、狐狸、狗、虎、羊等鼻孔里的臭气。
是的,这就是人,没法说出他最坏的一面,因为他的存在令人厌恶,他的下贱、欲望、残酷和奸诈是永无止境的。同时,他的生活充满了辛劳、混乱和痛苦。他的日子主要由上万个白痴和不断的重复构成的——他会来来回回出现在炎热的大街上,他挥汗如雨、寒冷哆嗦,会毫无意识地积累、徒劳无功地劳作,他会出现在腐败与修补中,出现在生活的消磨里。他会购买、食用腐坏的食品,以便让自己的生活陷入苦恼的净化中。他是毁坏公寓的居住者,无法在几秒钟时间里忘记自己的不安和痛苦,无法忘记困扰身体的多种疾病,无法忘记因腐败而不断增加的精神负担。这便是人,如果他能想起一生中10次以上最宝贵的时刻,这些时刻都没有关怀的影子、全都刻上了痛苦与渴望的印记,于是他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有力地说:“我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懂得了荣耀!”
这便是人,人们想知道他活着的原因。他三分之一的生活都消耗在睡眠中;另外的三分之一消耗在毫无结果的劳作中;六分之一用在来来往往的奔波中,用在穿梭街头、用在推推搡搡、用在钩心斗角中。那么他还剩下多少时间来幻想悲惨的命运呢?他有多少时间注视永恒的大地呢?他有多少时间来获取荣耀并谱写伟大的歌曲呢?只有从乏味的吃喝间隙里找到一点时间了。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