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杰克的世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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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想是的,”她不太肯定地回答,猛然间感到一种模糊的不满,每次当她工作完毕后都会习惯性地产生这种感受,而前些日子在戏剧开演前出现的近乎疯狂的紧张状态此刻早已结束了。然后她继续说道:“我想一切会进行得很顺利的,你觉得呢?我觉得我的设计还是不错的,你同意吗?”她认真地问道,“不,”她像个孩子自言自语,说话的语气透着轻蔑,“我觉得他们只是普普通通。要想成为最好的还有很长路要走,对不对?”她问道。
“你知道我的看法,”他说,“我已经对你说过,没有人会碰你演出中最佳的部分!”他情绪激烈地说,“这是演出中最佳的东西,最佳的!最佳的!”然后他又悄悄地补充道:“哎,一切都结束了,我想你会很高兴的。这是本季节的结局,对不对?”
“没错,”她说,“除了我曾答应为艾琳·摩根斯坦的一出芭蕾舞作品设计服饰外。今天早晨我还得再次会见阿灵顿公司的人,以洽谈道具事宜。”她最后用沮丧的语调总结道。
“什么,又要会见!你对他们昨天晚上的那副模样感到满意吗?”
“哦,”她厌恶地说道,“你觉得麻烦在哪儿,弗里茨?只有一个麻烦!它永远没有改变!它总是老样子!问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一知半解的笨蛋,他们永远都不会按要求做事!这就是问题!”她坦言说,“有时候这些令我很不舒服!”她热情、愤慨地脱口说道,“我所做的一切都让这帮人给搅和了,你说可不可惜?”
“哪帮人?”
“哦,你知道的,”她轻声说道,“就是剧院里的那些人。当然要感谢上帝,也有一些人很不错!”她大声地说,“他们大多数都是废物!你在这个报道里读到我了没有,在那个报道里你读读看他们是怎么说我的,难道我在其他事情中就不引人注目吗?”她愤愤不平地轻声说道,“弗里茨,他们说话的样子,好像要让你感觉到一出戏剧之所以诞生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趾高气扬、到处走动、并在舞台上尽情炫耀的机会!而这倒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了!哦,你可以创造奇迹。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别人共同来实现!这与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事情都不同!”她大声说,“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羞愧的事吗?”
她沉默了片刻,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接着又疲倦地说:
“哎,我很高兴这项工作总算结束了,希望还有其他事情可做。如果我只知道做点别的什么事,我就会去做的。一点没错,我会去做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厌倦了,我自己也擅长干这个。”她简洁明了地说。过了片刻,她的双目注视着天空,显得神情忧郁。
然后,她阴郁而不安地皱着眉,在桌上的一个木箱里摸索着什么,并从里面拿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它。她紧张地站起身,开始慢慢在屋里踱起步来。就在她朝外喷烟的时候,还刻意皱了一下眉头,将香烟笨拙地夹在指间,但却表现出一位很少抽烟女性的迷人仪态来。
“我不清楚下个季度我还能否接到更多的剧目,”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没有意识到丈夫的存在似的,“我不知道有没有更多的剧目给我,还没有人对我说起过。”她沮丧地说道。
“哎,如果你已经厌倦这些了,那么我想你是不会在乎什么的,”他略带挖苦地说,接着又补充道:“为何不等到事情临近时再担心呢?”
说完这句话后他俯下身子,然后友好、例行公事般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肩膀,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12闹市
杰克先生严肃、专注地倾听着他妻子的抱怨,这些抱怨将她在剧院里的辛劳、考验、冒险等尽情体现了出来。因为,就他本人而言,除了对妻子的才华和成功引以为豪以外,他和他这个种族大多数富人一样,尤其和那些每天生活着的人一样,都身处这个迷人、虚幻、荒诞的投机世界,都被剧院的光辉深深地吸引。
自从他初次来到纽约,他40年的职业生涯已经让他远离了宁静、传统的方式。此刻他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变成了一种更加枯燥的社会和家庭生活,进入更加辉煌、欢快的生活形式,其中不断包含着新的乐趣和感官刺激,具有某种不确定、威胁的味道。他童年的生活——他的家庭,一个世纪以来在小镇上从事私人银行业务的家庭——现在已经变得毫无吸引力了。不仅他的家庭、社会活动犹如时钟一样,年复一年、按部就班地稳定进行着,偶然会因登门拜访或亲戚之间的相互拜访而打断,就连商务公司也由于交易量过小、交易者过于小心谨慎而显得举步维艰、毫无生气了。
在纽约,他从一处到另一处运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攀登得越来越高,与这个疯狂城市日益增强的辉煌发展保持协调。如今,即使在这个他每天生活的世界中,在他欢欣吸入的狂热空气中,有一些闪光而炽热的东西,这些东西与演员们在剧院里所经历的夜生活并无太大差别。
每个工作日的早上9点钟,杰克先生便会被某个亮光闪闪的机器带到办公室。从某个最熟悉的方面来看,司机其实就是纽约的化身。司机坐在方向盘后显得非常谨慎,他深色、毫无生机的面容因嘴角露出的讥笑而扭曲着,他深色的眼睛闪烁着并不自然的光彩,犹如在强劲药物的刺激下流露出的那种神情一样。他本人好像是这个疯狂的城市因为某种特别的用途而被创造出来的。他满是脂肪的身体似乎被压实了一般,和成千上万戴着灰色帽子、面无生气的其他人一样。他们都来自共同的城市——千篇一律的灰色人行道、建筑物、高楼、隧道和桥梁等。他的脉搏中流淌、跳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噼啪作响的电流,整个城市都因为它而不停地运动着,在人们的每个行为和姿势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他神情阴沉地在方向盘后面小心翼翼地移动时,那双眼睛则迅速地朝两侧扫视着,他的手娴熟而精确地引导着强大的机器,指挥它做出各种动作:擦过、抄近、侧冲、转向、挤入、潜行、猛冲,以不要命的鲁莽穿越各种通道。显然,有害药物正在他体内驱使着他,让他与整个城市脉搏中跳动的能量保持协调和一致。
然而,由于司机以这种方式将他带到闹市区,这使杰克先生对每天摆在他面前的工作增添了某种期待与乐趣。他喜欢坐在司机的旁边,观察他。这个小伙子的眼睛一会儿像猫眼一样狡猾,一会儿又像玄武岩那样又硬又黑。他的脸快速地朝左右两侧扫视着,一会儿又十分灵巧地把车绕到咒骂着的对手前面,一会儿又歪着嘴,冲着其他司机或者走路不大小心的行人们大声地咆哮着,“喂,你这疯癫的杂种!喂!”对于有些可恨的警察,他会更加温柔地咕哝几句,或者恨恨地同主人说说话,很勉强地夸一夸某个给予他特权的警察。
“有几个警察还是不错的,”他往往会这样说,“你知道的!”他高大、满含怒气的声音此刻明显变低了一些,“他们不是杂种。这个小伙子,”……他朝一位正在冲他点头并放他通行的警察晃了一下脑袋,“这个小伙子还不错。我认识他……真的!真的!他是我嫂子的哥哥!”
司机反常而不健康的干劲唤醒了他主人心目中关于世界的形象,这个世界既具戏剧性又具虚幻性。他并不觉得自己就是千千万万真实而普通的劳动者之一,而是把自己和司机看成两个狡猾而有魄力的人,在同世界抗争的过程中取得了胜利。城市中的巨大建筑物,车流形成的幻影般的混乱,人流如织的街道之网,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只不过是自己活动的巨大背景而已。所有这些感受……威胁、冲突、狡诈、权力、偷偷摸摸、胜利,还有最重要的特权意识……都使杰克先生更加快乐,甚至就在他坐车去闹市上班时都感到一种沉醉般的快乐。
他所工作的这个疯狂的投机世界此刻充满了戏剧性的色彩。在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有相同的特权意识。这是某些人的特权,他们凭着自己某种神秘的直觉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他们经过挑选过着荣耀的生活,而无须参加劳动或从事生产。而且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们的利润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越积越多。点头、举手之间,他们的财富都在快速增加。正因为此,杰克先生和许许多多其他同时代的人都觉得,那些自己不属于这个幸运阶级的人便会妒忌那些属于这个阶级的人。那么,整个社会从上到下都应该充满特权与欺诈,这似乎不仅完全合理,而且甚至是非常自然的。
举例说吧,杰克先生知道他的一名司机经常欺骗他。他知道那人所报的每份汽油、机油、轮胎、大修的账目都是虚报的,这说明那个司机与停车场老板内外勾结,而他则获得一笔数目可观的回扣作为回报。但是,知道这一点并不会影响杰克先生,实际上他从中得到一种嘲讽般的乐趣。他很清楚发生的一切,他也知道自己可以负担得起,但不知什么原因,这反倒给了他一种权力和安全的感觉。如果他有过什么别的态度,那只能是无所谓地耸耸肩膀,他心想:“哎,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了。他们都那么做。如果不是这个家伙,再换一个人,到头来也会那么做的。”
同样地,他也知道他家里的有些女佣先“借贷”后“忘记”归还之类的事。他也知道警察局有不少警察,还有许多红颈消防员将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他家的厨房里、女佣的起居室里。他也知道,这些公众和平与安全的监护人每天晚上都会在他的饭桌旁享足口腹之欲,而他们的要求甚至在他的家人与客人们得到满足之前,早就得到悉心的满足。而他最好的威士忌和最稀罕的葡萄酒都任由他们享用。
有时候他会发现一瓶真正的爱尔兰威士忌(瓶子上印有生锈的海水染色标记,以证明其真伪)几乎一夜之间消失,这时他偶尔会发一阵牢骚。他之所以发脾气,只是因为那个丢失的东西非常稀有而已。除此以外,他很少说话。他的妻子偶尔会同他谈谈这样的事,她会用略带抗议的语气说:“弗里茨,我敢肯定,这些女佣们拿走了她们不该拿的东西。我觉得这非常可怕,你说呢?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呢?”他习惯性的回答便是宽容地笑一笑,然后耸耸肩,并摊开双手。
给全家人提供住房、服装、服务、食品、娱乐等需要花费一大笔钱,但实际上,相当大的部分被白白地浪费掉了或者被他的用人们偷走了。这令他哭笑不得。这一切便成为每天的一项大事,意味着高额的支出,所以他不得不予以考虑。而他无所谓的态度,倒不是一个人预感到他的世界处在崩溃的边缘时表现出的逞能或者在等待崩溃时不顾一切地尽情享乐。事实正好相反。他之所以对那些依赖他、享受他恩惠的人给予宽容和认可,并非因为他怀疑,而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更安全。他深信自己的世界之网是由钢丝织成的,高耸的投机金字塔不仅能够维持下去,而且还会变得越来越大。因此,仆人们对他的背叛只是一些小小的过失,并没有多大关系。
从这些方面来看,与成千上万和他同属相同阶级与地位的人相比,弗雷德里克·杰克先生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在他的时代与环境中,如果他不相信这些东西,他就会显得与众不同,因为这些人都是某种职业病的牺牲品。这是一种拒绝理性的集体性催眠,这是一个可怕而具有讽刺意味的现实:这个世界的价值观都是虚伪的、戏剧性的,而创造这个世界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就是受致命幻想支配的人,而是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渊博、最实际、最顽固的人。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痴迷于投机虚幻中的赌徒,而是伟大事件的杰出执行者,他们在每天的每时每刻“都把手指放在国家的脉搏上”。所以当他们环视四周的时候,只看见无数特权、弄虚作假和自私自利的形态,他们觉得这一切便是事物存在的必然“方式”。
人们一般都会觉得每个男人都有自身的价值,正如每个女人都有价值一样。在谈及这一切的时候,如果这些愚蠢、实际的人中有人明白他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某种动机,而绝不是为了纯粹的自身利益和盘算已久的欲望的话,那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宁愿自己忍受痛苦,而不愿给他所爱的人带来痛苦;要么因为忠诚而忠诚,要么因为他自身品德的正直无私而做不成买卖……聪明人的回答只是彬彬有礼、但却讽刺地报以微笑,然后耸一耸肩说:“没什么关系,但我原以为你会变得更聪明一些。我们还是谈点都能理解的东西吧。”
这些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对人性的看法早已扭曲。他们对自己的“强硬”、毅力和智慧引以为傲,这些曾使他们轻易地接受如此令人失望的世界画面。但直到后来,他们真正“强硬”的真实因素和智慧才以他们能够控制的形式展现出来。在他们虚幻世界的泡沫突然爆裂之前,他们中很少有人能够直面残酷的现实和事情的真相,这些真相令他们头晕目眩、跳楼自杀。这些面对事实、看透了真相的人中,有不少人曾经身体结实、衣着整洁、满怀自信,而现在却精神萎靡不振、未老先衰。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以后的事。虽然已经逼近,但他们并不知道,因为他们已经锻炼了否定自身意识的能力。1929年10月中旬,没有什么能够超越他们的满意度和自信。他们像演员一样环顾四周,亲眼目睹了虚假的一切,但由于他们曾学过如何把虚假的事物看作正常、自然之物并加以接纳,所以他们的发现只会让他们的生活更加充满乐趣。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