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返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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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孩子,”他说,“你要有耐心和信仰,因为生命是漫长的,每一个现在都会逝去。儿子,儿子,你曾经愚昧过,酒醉过,狂怒过,蛮横过;你曾经充满仇恨、绝望、在灵魂中有过困惑……但我们都有过同样的经历。相比你的一生,大地太伟大了,你会觉得自己的思想与肌肉难以满足它的渴望与欲求……但人人都是这样。你在黑暗里跌倒过,你曾经被引入相反的方向,你曾犹豫过,迷失过……但是,孩子,这就是大地的历史。现在,由于你已懂得了愚昧和绝望,也由于你会在夜色到来之前再一次不顾一切,我们这些曾经与狂暴大地为敌的人们已被重新扔回了原地,我们这些被无知、痛苦、神秘的爱情愚弄过的人们,我们这些追求过名利,品味过生命、喧闹、伤痛、狂乱的人们,此刻正安静地坐在窗边,注视着那些从今以后再也不会靠近我们的一切……我们呼唤你能振作起来,因为我们深知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远去了。”
“我们不断经历了众多时尚的变换与荣光,我们目睹了那么多周而复始的事物,遗忘了那么多的话,见证了诸多火光的闪烁与熄灭;但我们深知,此刻我们全都是陌生者,在无尽的生命之路上,我们所走的每一步都没有留下足印。我们不应该再一次走进黑暗之中,不应该再一次饱尝愚昧之苦,也不应该承认精神的绝望:此刻,我们已经筑起了一道自我的墙壁。我们不应该倾听陌生空气里传来的时间之声,也不应该在陌生国度的某个清晨苏醒,然后回想荷马:我们的流浪已经结束了,我们的欲望已经得到了满足。噢,兄弟,儿子,同志,因为我们已经生活了很久,见识了很多,我们现在只满足为自己做好几件事,让其余的千百万件事情都溜走吧。”
“有些事情从来不会改变。有些事情永远保持原样。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吧。夜晚森林之水的声音,黑暗中女人的笑声,砾石在耙齿间发出的嘎嘎声,正午炎热草场上蟋蟀的鸣叫,白天孩子们甜美的声音……所有这一切永不改变。”
“所有属于大地的东西从不会改变……树叶,草叶,花朵,呼啸过、沉睡了然后再次苏醒的风,黑暗中僵硬的枝条碰撞、颤抖着的树木,埋葬在大地之下的情人们的遗骸……所有从大地而生,随四季不断更迭的事物,所有衰退变化然后又归于大地的事物……这些都永远不变,因为它们始自亘古不变的大地,然后又回归到永恒的大地。只有大地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而且将会永远经受得住。”
“狼蛛、蝰蛇都不会改变。痛苦与死亡永远不变。但是,就在如同脉搏不断运动的人行道下,在喧闹、震动的建筑物下,在时间的消耗中,在破裂的城市之骨上方,在兽蹄之下,某种如同花儿一般绽放的事物会出现,从大地深处会再次迸发出某种事物,一切犹如春天再次醒来,永远都不会死去,永远存在。”
05隐藏的恐怖
他好奇地看着黄色的信封,将它拿在手里反复地翻着。这信封令他很不安。透明的信封上可以看到他的名字,这令他既压抑又兴奋。他以前不怎么收到电报,所以本能地有些排斥它,因为他害怕信封里的东西。他的童年往事使他常常把电报和不幸的消息联系起来。是谁发的电报呢?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呢?算了,还是打开吧,你这个笨蛋,看一看就知道了!
他撕开信封,拿出信息条。他首先快速地浏览了一下签名,是舅舅马克·乔伊纳:“你姨妈芒昨夜去世。周四利比亚山葬礼。速回。”
全部内容就这些,对她的死因并没有做任何交代。最大的可能就是年迈的缘故,没有别的原因可以夺去她的生命。她没生病,要不然他们肯定会在她去世前告诉他的。
这则消息对他震动很大,但悲痛却没有更深,从本质上而言,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冷漠……一种失落与茫然的感觉,当突然发现自然界的某种伟大力量突然不起作用时会产生这种感受。他8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从此以后,姨妈芒便在他的个人世界里占据了最稳定、最长久的位置。她是母亲与舅舅马克的姐姐,一直未婚。她一直悉心地照顾着他,用她严厉、坚定的热情将他抚养大。她竭尽全力想把他培养成一位乔伊纳先生,想让他为视野狭窄、守旧的山区家族光宗耀祖……但他没有做到,他背叛了乔伊纳家族的诚实与正直,这使她颇为难受。她从未动摇过自己对他的责任。而他早就明白这点了,但此刻他比以往明白得更清晰。他一想她的生活,便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怜悯,那种亲切和情感的洪流几乎要将他窒息了。
他在记忆里搜索着,似乎觉得姨妈芒是个永不衰老的老太婆,年龄和上帝差不多。他仍然可以听到她讲故事时无休止重现的单调声音。他的童年里留有乔伊纳家族那些在内战前死去且埋葬在西布伦山的先人们的事迹。她几乎把每一个故事都告诉了他,那都是一些关于疾病、死亡和哀悼的历史。她对过去100年中乔伊纳家族的情况了如指掌,知道那些先人们是死于肺结核、伤寒、肺炎、脑膜炎还是烟酸缺乏症,她会饶有兴味地将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事件一一重现。他从姨妈芒口中得到了一幅先人们饱受苦难和猝死之苦的画面,一张不时与可怕的迷信活动产生联系的画面。在她看来,乔伊纳家族的人早就具有了某种神秘、巨大的力量,他们会突然出现在乡间道路上并与行人进行交谈。而到后来,人们才发现他们当时身处50英里之外的地方。他们一直不停地倾听着各种声音,想从中获得预感。如果某位邻居突然去世,乔伊纳家的人便会从数英里外的地方聚集一处,开始守灵,他们会在壁炉松木闪烁的光亮中,彻夜长谈。当谈到一周前收到这人即将去世的预感时,他们单调、沉闷的声音不时被塌落的炉灰打断。这就是姨妈芒不倦地在小男孩的精神深处根植的关于乔伊纳家族的形象。他一直认为,在一定程度上,其他人能快乐地生活,然后死去,但乔伊纳家族与他们并不相同,他们独特而超越一般。他们遭遇死亡,并战而胜之,而且还将继续下去。但是,姨妈芒——这位乔伊纳家族中最年长、最不惧死神的人,现在却死了……
葬礼定在星期四举行,现在是星期二。如果他今天坐上火车,明天就会到达。他知道所有乔伊纳家族的人都会从古老的卡托巴地区的西布伦县聚集起来,举行关于死亡和悲痛的家族仪式。如果他这么快到达,他就难以逃脱他们聚在一起谈话的恐怖场面了。如此说来,还不如再等上一天,然后在葬礼前出现。现在是9月初,公用文化学校将在本月中旬开始新的学期。乔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过利比亚山了,他心想再过一两天就会再次看到那个镇子了。但一想自己要同乔伊纳亲戚们待在一起时,便心存恐惧之意,尤其在现在这样的时刻,他更觉害怕。接着,他又想起了邻居兰迪·舍波顿。舍波顿先生和夫人都已去世了,年纪较大的女孩也结了婚,搬了家。兰迪在镇上有一个不错的工作,他同妹妹玛格丽特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他妹妹负责处理家务。他们或许会让他住在那里。他们理解他的感受。就这样,他给兰迪发了一封电报,请求对方给予方便,并告诉他们自己所乘的车次。
次日下午,乔治来到宾夕法尼亚车站赶火车,这时他已经从姨妈芒死讯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人的头脑对环境有非常了不起的适应功能,这一点在其神秘的自我保护、自我愈合和应变能力中体现得最清楚不过了。如果一个人年轻、健康,并有足够的时间,他的头脑就会接受那不可避免的事,并为下一件事做准备,除非有一件事完全打破一个人的正常生活。就像一位十分顺从的美国游客,当他到达一个陌生的城市后,会看看他周围的环境,然后神情严肃地说:“哎呀,我该怎么办呢?”乔治的处境正是如此。葬礼令他恐惧,但仍然可以把它当成假期;他还将面对长途火车旅行,他会将自己阴郁的感情放在心底,然后任由自己品味火车之旅带给他的热情与兴奋。
他走进火车站的时候,大厅里回响着巨大而遥远的时间之声。车站的地板上洒落着斑驳悦目的光影,室内的墙壁和天花板间徘徊着平淡的时间之声,人们的说话和走动声听得更加清晰了。这里有遥远大海的轻声低语,有海滩上无精打采的水流声。对人们的生活而言,这里则显得强大、独立且漠然。在这里,人们就像雨滴在黑夜里汇入从紫色山涧里流出的洪水,形成奔流的大河。
有几个建筑物非常巨大,里面尽是回音。此刻对乔治来说,没有什么地方堪与火车站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无与伦比,显得合理又恰当。正如地球的其他地方一样,人们在他们漫长的旅行开始和结束时都会聚集在这里,这是他们互相问候和告别的地方。在这里的片刻工夫,全部人类命运的画面都会一览无余。熙来攘往的人群,经过这里然后消失,在时间之声中一步步朝前走去……但时间之声依然冷漠而不受干扰,从巨大而遥远的屋顶传来令人昏睡和永恒的低语。
每个人都奔走在自己的旅程中。他们穿越交错的人群,面前只有一条路,一个终点。每个人只顾着自己的旅程,顾不上去理会别人。就在乔治候车的时候,有一位旅行者生怕自己会错过火车。他神情焦急,行动狂热而粗鲁,冲着搬运工大声叫喊着。他来到窗口,发现自己不得不排队买票时,神情紧张,不停地看着时钟。后来他的妻子踩着磨光的地板快速朝他走来,老远就高声喊道:“你买到票了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会错过火车的!”
“难道我不知道这一点?”他用恼火的语调回敬道,“我正在尽力!”接着又愤怒地大声说道:“如果在我前面的这位仁兄买到票,我就可以买到了!”
前面的男子满脸怒容地转身看着他。“嗨,等一下,等一下!”他说,“坐火车的不只你一个人,懂吗?我比你来得早,你要像其他人那样等着轮到你!”
这时他们开始争执起来,其他的旅客也开始发火、抱怨。售票员不耐烦地在他的窗口反复讲着什么,他阴郁的脸朝外扫视着。直到最后,一些态度强硬的年轻人冲到队伍尽头,用愤怒而埋怨的语调高声喊道:“喂,看在老天的分上让他们出去!给我们其他人一个机会!整个队伍都因你们而停止不动了!”
那名男子终于买到了车票,然后朝搬运工走去,情绪激动又兴奋。一位黑人面带微笑而且彬彬有礼,看起来既轻松又自信:“伙计们,不用着急。你们有足够的时间赶上火车,你们不上车它是不会开走的。”
时间像蜷曲、微妙的蓝色钢丝卷,装在旅客的口袋里,这里的旅客都是什么人呢?且看下面几位:一位是正欲前往佐治亚的想家的黑人;一位是来自哈德逊波湾庄园、正欲前往华盛顿探母的有钱人;一个是当地负责人以及3位农业公司的代理商,他们已经出席了一个地区领导会议;一位在老卡托巴镇某个濒临倒闭的银行任行长的人在两位当地政界人士的陪同下,正欲前往纽约,向那里的银行家们央求贷款;一位脚蹬黄褐色鞋、手提硬纸板箱的希腊人,他的皮肤黝黑,眼睛里透出不信任的神色。他朝售票窗口瞥了一下说:“请问,到匹兹堡要多少钱?”一位女里女气、来自城市大学的男子正欲前往新泽西的特伦顿为一些女士讲授一周一次的戏剧艺术;一位来自印第安纳某个小镇的女诗人,她正欲前往纽约进行一年一度放荡不羁的狂欢活动;一位职业拳击手和他的经理正欲前往圣路易参加一场拳击;一些普林斯顿大学的男孩们刚从欧洲度完暑假回来,在大学开学前回家做短暂逗留;一位具有典型美军士兵特征的美军列兵;一位刚向纽约校友做完精彩募捐演讲的中西部州立大学的校长;一对来自密西西比州的年轻夫妇,他们的衣服、行李等都是崭新的,他们的脸上露出害羞、敌视、迷茫的神色;还有两位肤色如同棕褐色浆果的菲律宾人,他们身材如小鸟般娇小瘦弱,衣着浮华而短小。此外,还有进城购物的新泽西郊区小镇的妇女;出门度假、狂欢、访友的西南部小镇的妇女、姑娘们;来自各地、打算进城购买新潮时装的服装店老板与客户;属于某个阶层的纽约人衣着俗艳、性感、时尚,显得成熟而自信,他们欲前往大西洋城度假,这里是途中的中转;还有的女性疲劳、精神萎靡、衣冠不整,手里拽着脏孩子的瘦弱手臂;有皮肤黝黑、满面怒容、外表俊朗的意大利男子与肤色暗淡、油光满面的肥胖女人,他们表情阴郁、对欲望与生活中的挫折都听之任之;打扮艳丽、对上床与责骂都毫不屈从的美国妇女,她们的声音坚定、刺耳,目光犀利。她们身材良好,却没有动人的曲线,不管从身体,还是从精神、情爱、欲望、柔情,抑或是从整个地球上所有女性的丰满角度来看,都毫无动人之处。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