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孤独的青春(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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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天早晨把全校学生召集起来,要求大家写一篇作文。就在他东扯一句、西拉一句解释写作原因的时候,孩子们坐在那里全都傻乎乎地望着他。最后,他宣布此次活动会颁发奖励。他准备自己拿出五块钱来奖励文章写得最好的学生。此言一出,现场一片哗然,学生们全都来了兴趣,并热烈地议论起来。
文章的题目要求孩子们对一幅法国名画——《云雀之歌》进行评论。这幅画表现的是一位法国的乡村姑娘,光着脚丫,一手拿着镰刀,在晨光明媚的田野里,仰起头倾听鸟儿的歌唱。孩子们要用自己的笔描绘出女孩脸上的表情,并且写出他们对这幅画的理解。这幅画原来是他们学习读物里的一张插图,现在被校长加以复制、放大,然后悬挂在讲台的上方供他们仔细观察。接着老师给大家分发了黄色的稿纸。孩子们都盯着那幅画,一边咬着铅笔思索着。最后满堂寂静,只听见铅笔划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
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屋檐,小草弯着腰儿,发出轻轻的响声。
尤金在文章中写道:“这个姑娘正在倾听第一只云雀的歌声。她知道春天已经来到。她十七八岁。她家里很穷,所以她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冬天一到,她会穿上木头鞋子。她的样子好像在吹口哨,但是她并不想欺骗那只小鸟说她已经听到了歌声。其实,她家的其他人就在她的身后,正在朝田野这边走来,但是我们却看不见他们。除了她的父母,她还有两位兄弟。他们一辈子都在辛勤劳动。小姑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想到别的地方去瞧瞧。有时候她能听见开往巴黎的火车汽笛声,她这一辈子还没有坐过火车。她很想去巴黎,她想穿新衣服,她想去旅行。或许她想到美国来过一种新的生活,因为美国是个充满机会的国家。这个姑娘很苦,她的家人并不了解她的心思。他们要是看见她倾听云雀的歌唱,一定会取笑她的。她家里实在太穷了,所以她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如果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她一定会比别人受益更多。从她的模样就能看出她非常聪明。”
已经是5月初了,再过两个星期就要考试了。一想到考试他就会兴奋和欣喜——他喜欢努力备考、进行漫长的复习、然后把所有的知识全部倾泻在考卷上。大会堂里洋溢着一切完满结束的气氛,既紧张又欢喜。整个夏天,天气又热又闷,令人昏昏欲睡。要是他只身一人,在密涅瓦女神的石膏像前,和贝茜·巴恩斯,或者某一位姑娘——姑娘……
“我们想要这个男孩。”玛格丽特·伦纳德说,一边把尤金的作文递给她的丈夫。他们正计划开办一所私立男生学校,那次作文测试就是为这个目的而举办的。
伦纳德拿过卷子,装模作样地读了半页,然后抬起头,茫然地凝视着远处。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摸索着下巴,在脸上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粉笔灰。接着,当他发现她正在注视他时,憨憨地笑着说:“哎呀,原来是那个小家伙呀!呃?你是不是觉得——”
由于自觉非常可笑,他一时笑得弯下腰去,喘不过气来,同时还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在裤子上留下了粉笔灰。他嚷嚷的同时口水直流。
“上帝发发慈悲吧。”他笑得喘不过气来。
“好啦!别再发疯了,”她也忍不住好笑,不过笑得温柔而正经,“快振作起来,看看这个孩子的家庭情况吧。”她深爱着这个男人,他也很爱她。
几天以后,伦纳德再次把孩子们召集起来,东拉西扯地发表讲话。主要意思是告诉他们有一位学生已经获了奖,但是却不肯透露名字。过了一会儿,他的话题绕了两圈,才得意地读起尤金的作文来,然后宣布了获奖者的名字,并且要他站到前边来。
校长沾满粉笔灰的手抓得他满身都是粉笔灰。尤金的心儿怦怦直跳。他的耳畔又响起了自豪的号角,他开始尝到了荣耀的滋味。
接下来,在整个暑假期间,伦纳德开始游说甘特和伊丽莎。甘特听后,局促不安、支支吾吾地说:“你还是跟他母亲去谈吧。”但是私下里却十分反对,大谈公立学校的好处,说那才是培养好公民的地方。家里人对私立学校都抱有轻蔑的态度。哼!什么私立学堂!什么范德标先生!肯定会把他给毁掉的!
但这些话倒引起了伊丽莎的沉思。她天性就很势利。范德标先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自以为比任何人都强,就让他们等着瞧吧。
“你们准备招收怎么样的人?”她问,“有没有招到学生?”
伦纳德提到了几个时髦、有钱人的儿子,这些人包括专治眼耳鼻喉疾病的吉金医生、大律师阿瑟先生,还有圣公会的雷伯主教。
伊丽莎越发沉思了。她想起了佩特。她不需要再摆什么架子了。
“你们收多少学费?”她问。
他告诉她学费每年100块。她噘着嘴沉吟了半晌才说话:
“哼!”她的脸上露出嘲弄的微笑,看了看尤金。“这可不少啊。你要明白,”她似笑非笑地接着说,“用黑人的话讲,我们都是穷人啊。”
尤金听后很不自在地扭动着身体。
“孩子,你觉得怎样?”伊丽莎半开玩笑地问,“你觉得花那么多钱值不值?”
伦纳德先生把他僵硬、苍白的手搭在尤金的肩膀上,然后顺着他的后背亲昵地抚摩下去,一直抚摩到腰部,所到之处全是粉笔灰。最后,他用厚厚的手掌握住了孩子纤弱的胳膊。
“这个孩子值。”他边说边温柔地来回摇着他的胳膊。“值,先生!”
尤金苦笑了一下。伊丽莎仍然噘着嘴,她感到自己和伦纳德倒能谈得来。他们两人对这件事都不慌不忙。
“说起来,”她揉了一下高挺的鼻子,狡猾地笑着说,“我原先也当过教师。这你可能不清楚吧,呃?但是我可从没有挣过你说的那个钱数,”她又补充道,“除过伙食,我每个月能挣到20块钱就算很幸运了。”
“真的吗,甘特夫人?”伦纳德先生对此很感兴趣。“哎呀,先生!”他有点悲哀地笑了笑,一边更加用力地摇晃着尤金的胳膊,直捏得他胳膊发麻。
“一点没错,”伊丽莎说,“我还记得我父亲——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孩子,”她对尤金说,“因为那时候我连你爸爸长得什么模样还不清楚呢——就像人们常说的,你还不知是挂在天上的哪块洗碗布呢——那时候谁要是跟我提起结婚的事儿,我准会嘲笑他一通的——哎,你听我说(她摇了摇头,噘起嘴,显出一脸不屑的样子),我们家那时候穷得不得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前些日子还在想呢——那时候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哎,就像我常跟你说的(她对尤金说),有天晚上你外公回家来说——喂,你们猜猜看——猜我今天见到谁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好像他就站在面前一样——我心想(满腹狐疑地冲伦纳德笑了笑),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说,不过想起来总有点奇怪,是不是?——我刚帮助你珍妮姨妈摆好饭桌——她是从燕西大老远赶来看望你外祖母的——忽然,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跟你说(她转向伦纳德),我从没有朝窗外看过,但是我心里明白他已经回来了——哎哟,我的天哪——他来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哪,伊丽莎?你外祖母说——我记得她走到门口,朝房前的小路望过去——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影——我说,他来了——你等着瞧吧——谁呀,你外祖母问——是父亲呀,还会有谁——他还背着什么东西呢——真的——我的话刚出一口他就出现了,真的从小路上走了过来,背着一大袋子苹果——看他走路的样子,像是有什么事要说——哎呀——还真是的——他连个招呼都没有打——我记得他还没踏进房门就开口说话了——啊,爸爸,我喊了起来——你带苹果啦——那年我患肺炎差点没命了——病好以后我一直在吐血——由于一直出血——所以我让他带些苹果回来——哎呀,先生,母亲对他说,她脸上的表情特别古怪,我能看得出来——你听我说——这是我听说过的最奇怪的事了——于是她就把刚才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他——嗯,他听完之后满脸严肃地说——真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当时说话的神态——他说——我想她是看到我了。我当时还没有到那儿,在那一刻我刚好打算走上来——我有话对你们说——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这个,我不知道,我说——哎呀,是杜鲁门教授——他在城里向我跑过来,对我说,喂,伊丽莎呢?——我给她找了个活儿,不知道她想不想做。冬天去毕佛丹教书怎么样——嗯,那不行,你外公说,她这辈子还从没有教过书呢——杜鲁门教授放声大笑着说,这个不用担心——伊丽莎若要用心什么都能做好的——哎,就这样,先生,我就是这样当上老师的。”她讲完这一席话后难过地停顿了片刻,苍白的面容上神态凝重,思绪又飘回到从前。
“可不是吗,先生,”伦纳德先生含糊地说道,用手搓着下巴,“你这个小坏蛋,你呀!”他边说边推了尤金一把,然后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起来。
伊丽莎慢慢地噘起了嘴。
“好吧,”她说,“我送他到你那儿去上一年。”这就是她谈生意的样子,到底本性难移。
就这样,在千百万意识的冲动里,命运又一次发生了改变。
伦纳德先生早已租下了一间战前盖的房子,那所房子坐落在一片树荫环绕的小山上。一面朝西、一面朝南,俯瞰着比尔本区。从这里笔直下去就是南区,那一带的黑人公寓一直延展到火车站。9月初的一天,他带着尤金赶到了那儿。他们先穿过小城的中心,一边走一边心情沉重地谈论着政治大事。他们穿过广场,走过哈登大道,来到城南的教堂街,然后转向西南,沿着一条弯曲的道路一直走到尽头山上的新学校。
他们走进校园的时候,四周巨大的树木奏起秋天悲悯的序曲。在那座低矮、破旧、宽大的走廊里,尤金第一次见到了玛格丽特·伦纳德。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身上系着围裙。但是她留给尤金的第一印象是:极其虚弱。
当时玛格丽特·伦纳德34岁,有两个孩子:儿子6岁,女儿才两岁。她站在那儿,细长的手指握着扫帚把。尤金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的指尖是扁平的,就像被铁锤砸伤以后再也难以恢复的样子。尤金看后觉得很不舒服。但是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肺结核病人的手指常常就是这样。
玛格丽特·伦纳德中等身材,约有5英尺6英寸高。等尤金从刚刚见面的害羞中缓过神以后,他发现她的体重顶多有八九十磅。他知道她已经有孩子了,他在这一刻想到这一点,又想起伦纳德结实强壮的身体,心头不禁涌起一种恐怖的感觉。他的想象马上跳到性关系上去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搅动,既不可思议,又令人恐惧。
她穿着一件浆洗过的灰色方格布衫,将骨瘦如柴的身体包得严严实实,既不松垮也无折皱重叠。
正当他沉浸在初次见面的印象中时,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他内心虽有某种羞耻的感觉,但还是抬头看着她的脸。这是一张他见过的最安闲、最热情的脸庞了。菜色的皮肤上面罩着一层死灰色;下面透着清晰的面部线条,但却不同于那些生命将死之人的苍白。她好像是一个业已复原的病人,状态不好也不坏,但是她的每个动作都必须非常谨慎小心。
她瘦小的脸庞因高挺的鼻子和秀长的下巴透出一丝精明和果断。她的两颊和嘴边蜡黄的皮肤有时候神经质般地微微抖动着,但是这却无损于从她内心源源不断涌现出的热情和平静之美。她的脸差不多总是平静的,但也能看出她内心巨大的能量不断地和疲劳的神经进行着斗争,并力图克服这个可怕的敌人,不让它瓦解自己。她脸上的表情时刻书写着一部有关美与沉着的伟大史诗——他每次见到她总会产生这种感觉:她的那双手永远紧握着她心头的血管,她就像握着一股绞在一起的电线和分裂的肌肉,一旦松开手,它们就会四分五裂。她切身感觉到,她体内的这些巨大的勇气一旦散失掉,她就会马上崩溃。她就像疆场上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将军,虽然声名远扬但却镇定自若。她虽然身负致命的重伤,但仍然用手堵住血流如注的伤口,继续作战。
她长着一头深棕色、略带灰白的粗发,从中间平分开来,在脑后紧紧地扎了一个髻。她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整洁,就像刚刚擦洗过的厨房案板一样。她同他握手的时候,他感到她的手指紧张且有力。他也注意到她那双操劳过度的手擦洗得干干净净。如果他在这时已经注意到了她身体的衰弱,那只是因为他感觉到的是她的纯洁:他觉得自己接触的并不是疾病,而是从没有见过的健康。她在他的胸中奏起了崇高的音乐,使他深受触动。
“这一位,”伦纳德先生用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腰说,“就是尤金·甘特先生。”
“哎呀,先生!”她低声地说,好像在弹奏活力十足的乐弦,“我很高兴能认识你。”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安静而惊讶的语气,就像有人在遇到或听到什么新奇的事儿,或者在偶然巧合时所发出的声音——一种超越人生和大自然、欣然接受的音符。猛然间他才明白:这位女性的人生好像永远充满了奇特,她能正视任何人内心的美、神秘以及悲剧,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也是美好的。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