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神奇之年(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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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桥的乐声在我心中具有了魔力,它像一声呼号将两岸的大地联结在一起;整个大地显得年轻而温柔。我看见两股相反的人流在桥上来回移动,仿佛所有人都刚刚出生一样。上帝啊,我快乐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当我问爸爸我们将去何处时,他却不停地哼唱着一首歌:
“去看那位建桥的人,建桥的人,建桥的人,去看那位建桥的人,我可爱的闺女。”
“啊,爸爸,我们不去看!”我说。
父亲热情奔放,令人惊奇。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从不清楚哪些是真的。我们坐在一辆敞篷车的前排,位于司机身后。司机不停地用脚踩铃,爸爸既开心又兴奋。每每在这样的时刻,他的眼睛便会流露出热情而疯狂的神色。上帝啊,他真英俊!他时常穿戴得整整齐齐,上身穿一件时尚的深色外套,下身穿一条浅灰色裤子,他的领带上镶了一颗珍珠,脑袋上歪歪地戴着一顶灰色圆顶窄边礼帽,浑身上下透出时尚、潇洒的气派;他的头发犹如闪亮的沙子,浓密而富有光泽。他使我感到自豪,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他看,女人们简直因他而疯狂。
就这样,我们一过桥便下了车,沿一条大街向前走去,然后攀上一幢高大宏伟旧房子的台阶,一位老黑人来到门边,为我们打开了房门。他身着白色的外套,浑身上下黑色分明,干净整洁,使人联想起可口的食物、用高脚杯盛装的美酒,酒里加了薄荷和冰块。我们跟着黑人穿过房子,这是那些宏伟气派的旧房子中的一幢,昏暗、凉爽、威严,核桃木的楼梯扶手足有一英寸厚,镜子一直延伸至天花板。然后老黑人领着我们进了房子后部的一个房间,那是你见过的最气派的屋子了。高贵而豪华,海风可以吹进来。它有三个大窗户,全都敞开着,外面有阳台,越过阳台可以看到整个港湾,还有我们刚刚穿过的大桥。我仿佛置身梦境,大桥耸立在空中,似乎就在窗边,然而,它却十分遥远。楼下是奔流的河水,水面波光粼粼,船只来回穿梭;有的船只正在进港,有的正在出港,船上飘起缕缕轻烟。
窗边有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他表情坚毅而温和,眼睛呈灰色,和爸爸的一样,但却没有那种狂热的神色。他的双手很大,但却呈现出病弱的样子,他的手势十分奇特。他一看见我们就开始微笑起来,摇着轮椅朝我们挪过来,但是他无法从轮椅上站起来:他看见爸爸时,脸上露出热切、愉快的表情,因为爸爸待人非常好,所有人都喜欢他,都愿意和他相处;他使别人感到很自在。爸爸马上开口说话了,上帝哪,我尴尬得不知所措,站在那里用力拉着自己的裙子。
“上校,”爸爸说,“我想向您引见阿拉贝拉·克莱门蒂娜·萨波里奥·冯·霍根海姆公主,公主亲自驾临,在臣之陪同下,出使我国和外国,她已经受到阿国、伊国、埃国、鸥国和优国首脑的接见。”
“啊,爸爸!”我说,“我没有去过!”上帝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担心这位老人信以为真。
“别听她的,上校。”爸爸说,“她会竭力否认的,但是你绝对不能相信她。公主非常害羞,不喜欢抛头露面。她所到之处都会受到记者的追逐,富家公子追她求婚。她经过时,那些不受欢迎的求婚者接连跳出窗外,或者置身于机车车轮下,以引起她的注意。”
“哦,爸爸!”我说,“哪有这回事!”哎呀!我只是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老人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他的大手非常结实、非常温柔,把我的手全部捏住了,一点都没露出来,我并不觉得害怕,一种奇妙的愉悦和力量像火焰一般袭过全身。这种感觉是他传递给我的,仿佛重新站在布鲁克林大桥上一样。
这时爸爸说道:“这位就是建造大桥的人,建造大桥的人,建造大桥的人,这就是那位建造大桥的人,我可爱的闺女。”
我知道这是真的。我知道大桥出自他的手,他将自己的生命倾注于大桥之中。他无法挪动,因为他的双腿残疾了,但是他的生命却挣脱身体展翅高飞;他的双眼平静而坚定,但却像一声呼喊、一道荣光划破长空;他坐在轮椅里,但是他伟大的生命却在吟唱,我的内心十分清楚,正是他建造了那座大桥。我无法想象那些在他手下干活、听从指挥的人员,我只知道他是一位天使、一位巨人,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建造出巨大的桥梁,我觉得他完全凭借一己之力建起了那座桥。我忘了他是一位双腿残疾、坐着轮椅的老人;我想如果他愿意,他肯定能像那座大桥一样跨过天际,重新回到陆地。
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就好像我发现了刚刚被创造出来的世界。仿佛回到了万物起源的地方,仿佛知道了万物的来源,并且铭记心中,因此你总会有无限的喜悦、力量和信心,不再怀疑和困惑。一点没错!凭靠他那双大手的触摸、浑身透出的伟大生命力,我知道他就是建造大桥的人,但是我当时竟糊里糊涂地说:“哦,爸爸,他不是!”然后扭头问他:“你是不是呢?”我听见他说他就是建造大桥的人。
他既威严又文雅,不停地微笑着,握着我的手不放。他带有德国口音,我想他肯定出生在德国,他说:“嗯,你爸爸说我出生在德国,而你肯定相信你爸爸的话,因为他老说实话。”
他的口气十分严肃,然后他看着爸爸,他们都笑了起来。
然后我说:“哦,不会是你建造的,你怎么会呢?”我不停地盯着他的残腿。
他们都看出了我的心思,爸爸说:“什么!他怎么会呢?嗨,他想做什么时,就会吩咐手下人去做的——他只需不停地大喊,告诉他们怎么做就行了,他们都会照做的。”
上帝!这可太滑稽了,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可是爸爸却很严肃,他一本正经的态度会使人相信他说的话,我说:“哦,他建造不了!”然后我又问那位老人:“是你建造的吗?”
他说,“嗯,你爸爸说那座桥是我造的,你应该相信他才对。”
“什么意思?”爸爸问,“上校,你最后一句话有什么弦外之音吗?”
“我告诉她,”老人说,“你是一位可信的人,乔,她一定要相信她爸爸的话。”
我走到窗前,注视着外面的大桥,有时它似乎很近,近得几乎触手可及,然而它似乎又很远,似乎在几英里之外,他们二人都看着我;接着,我看见车辆在桥上来回穿梭,还有蚂蚁般大小的行人。我说:“我不信,人们听不见你的喊声的,距离太远了。”
“好吧,那我演示给你看,”爸爸说。他走到窗户跟前,把合拢的双手搭在嘴边喊了起来,声音响亮而浑厚,他可以用这个嗓音解决各种问题。他会像口技演员那样发声,声音听起来好像来自别处;他的喊声震得整个屋子直发颤。
“喂,那边的人你们好!能听见吗?”
然后他用滑稽、微弱的声音回答,好像来自几英里之外的地方:“能听见,先生。”
“谁打青了你的眼睛?”爸爸问。
紧接着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我的一个朋友。”
“今天桥上的情况如何?”爸爸大喊。
“非常好,先生,”微弱的声音回答。
“那么,收紧松动的缆线,可不能出事故,”爸爸说。
“好的,先生,”微弱的声音回答。
“钓到鱼了吗?”爸爸大喊。
“没有,先生,”微弱的声音说。
“怎么回事?”爸爸大喊。
“鱼不咬钩。”小声音回答。
喂,告诉我,告诉我,喂,消失的时光去哪儿了?消失的船只、消失的面孔、消失的爱又在何处?消失的孩子在哪儿?难道没人看见她站在如织的船只之间?难道没人看见她就在浅水边?消失了吗?没人跟她说话吗?噢,请告诉我,难道没人发现她,抱住她,留住她,把她带回我的身边?消失了吗?请等一下,求求你,再等一小会儿,这难以计算、难以觉察的一瞬!
消失了?她随之消失不见了吗?没有人能为我找回孩子吗?你们会制造出巨大的机械装置和更高的大楼,我们的尘埃将在更大的巨轮下震颤:那么,你们有没有能够追回流逝瞬间的机械装置?
她随之消失了。
你应该爱你的爸爸。他狂热而帅气,人人都喜欢他。这就是麻烦所在:他做什么都轻而易举,不必费心去干什么。
他去世的前一年我十六岁左右。天啊,那时我可是个美人!我就像蜜桃和奶酪,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变化不大。你不觉得我的脸蛋很漂亮吗?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人的长相不会改变很多。
那年爸爸在纽约演戏。你听过一部名叫《慈善家波洛尼厄斯·波茨》的戏吗?哦,那可是一部很棒的戏!爸爸在里面扮演孟菲斯城的神学博士麦吉利格鲁·莫穆普斯教授,他演得非常棒,一亮相人们就开始欢呼起来。我有几张他未卸妆的照片:他戴着秃顶的假发和长长的络腮胡,胡子就跟干草一样朝外突着。他身穿一件长长的双排扣礼服,手拿一把松沓沓的大雨伞,只要他靠在雨伞上,伞就会自动打开。“我的名字叫莫穆普斯,麦吉利格鲁·莫穆普斯——”说完他就从衣服的侧兜里掏出一块红色的大手帕,像吹喇叭似的擤起鼻子来。他这么一演,戏就算结束了,观众往往会喝彩五分钟。
他长得很帅。嘴角向上翘起,好像一直在微笑。他微笑时整张脸光彩焕发,显得温情脉脉——就像有人打开了一盏灯。
他们现在不演那样的戏了,我想人们可能觉得他们太无知、太愚蠢。不过我觉得他们真是棒极了。不知为何,那时候的人似乎比现在朴实得多。如今,大多数人都很精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要讲几句高明的话,做几件高明的事。他们都喜欢异想天开,这一点令我厌恶。大多数年轻人都是废物,他们对其他演员的表演都不屑一顾——说这个演得有些虚假,说那个演得不够到位,都像是一种机械的模仿。老天啊,他们为何要抛弃自我,表现出另一番模样呢?
第二年理查德·布兰德尔出演了一部《理查三世》的戏,他给我爸爸送来几张门票,并附了一张短信,迫切、激动地邀请我们赶在演出开始前去找他。那时候,我爸爸已经退出戏坛将近一年了,他耳聋得很厉害,听不清台词的提示,鲍勃叔叔在警察局为他安排了一个秘书的职位,我那时每个周六都会去那里找他——警察待我非常好,给我一扎扎的铅笔和大包大包的精致文具。
布兰德尔先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我爸爸了,我们到达戏院后,在开幕前先去了后台,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我爸爸打开房门,走进化妆室,布兰德尔转过身来,像一只老虎那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张开两只胳膊,搂住了我爸爸,用颤抖、激动的声音大叫起来,仿佛思想和精神都十分痛苦。
“乔!乔!瞧见你来我真高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激动的时候说话就是这样,口音特别明显。虽然他强调自己是英国血统,但他却生在莱比锡,他父亲是德国人,他本姓布兰德,当了演员后改成了布兰德尔。
他是我见过的精力最充沛的人了。他长相英俊,五官匀称、俊朗、充满温情,但当时由于内心的极度混乱,面容也显得浮肿、扭曲,活像一头猪。在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他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和热情,他会以亲切、热情的态度向我打招呼,然后亲亲我,但是他一见到我爸爸就会特别高兴。他会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抓住爸爸的胳膊轻轻地摇,然后开始用难过的口吻谈起“他们”如何如何,他觉得每个人都跟他过不去,他常说爸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并不停地用一种嘲弄而又热切的语调问道:
“乔,他们在说什么?你听见他们谈论什么了吗?”
“我只听见他们说,”我爸爸说,“你的表演很精彩,如今的演员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不,没有一个人能赶得上你,迪克,我也是这么看的。”
“就连斯纳肯希普也赶不上吗?就连斯纳肯希普也赶不上吗?”布兰德尔先生大声叫道,脸色发青,有些扭曲。
我们知道他说的是亨利·欧文,所以就没有回答。自从他的英国之行失利后,他多年来一直认为欧文该为他的失败负责。在他心中,欧文是一个恶魔,他一生都在谋划如何毁灭他、背叛他。他觉得世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恨他,都想竭力超过他,这个念头一直困扰着他。他抓住我爸爸的手,诚挚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不,不,你可不能骗我,你可不能愚弄我,你是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
随后,他就开始向我们讲述他的敌人对他造成的种种伤害。他开始诅咒、辱骂每个人。他说剧院的工作人员都和他作对,他们从来不会及时布置舞台,他们安排的场间休息破坏了整场演出的效果。我想他认为,他的敌人买通了工作人员想把演出搞砸。爸爸告诉他这种想法是不合情理的,没有人会干那种事情,而布兰德尔却反复说:
“不,他们会的!他们恨我!他们不搞垮我是不会罢手的!我知道!我知道!”他神秘兮兮地说,“我可以给你举出一些实例来……我知道一些事情……即使我告诉了你,你恐怕也不会相信的,乔。”随后,他痛苦地说:“我从南到北一路巡回演出,每晚都在某个城镇演戏,为何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麻烦?没错!我几乎在北美的每个戏院和乡村礼堂演过戏,每场戏开演时,舞台都布置得好好的!我提前两小时把幕布搬来,他们总会及时为我布置好!没错!在任何偏僻的小镇他们都会全心全意地做事,难道你的意思是在纽约这儿,他们反而不好好干了?”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