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使之梦(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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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伊丽莎一大早醒来的时候发现没了用人,便会派尤金下山去“抓”一个来。在那个贫穷破烂的地区,他在一个个低矮的棚屋间搜寻,穿过臭气熏天的污水沟和垃圾堆,走进气味难闻的地下室,穿过污秽不堪、迷宫般遍布山坡的住所。最后他闯进那些密不透风、闷热的鸽子笼,看到她们粗野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听见了她们浑厚的笑声,闻到了她们饭锅里、洗衣盆里散出的热带丛林的气味。
“你们想不想找份活干吗?”
“你是谁家的小孩子?”
“伊丽莎·甘特夫人家的。”
半晌没人出声。过了一会儿有人说:“街道那一头有位名叫考本宁的女孩子正要找活干呢。你去问问她吧。”
伊丽莎鹰一般的眼睛成天盯着这帮黑鬼,生怕她们偷东西。有一次,一个从黑人区来的女孩刚离开,她就领着一个警探去搜查她的房间,结果查出了各种偷去的床单、枕巾、勺子什么的。于是那个小女孩坐了两年牢。伊丽莎喜欢吵吵闹闹地跟人打官司,喜欢法庭上那种气味和紧张的氛围。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喜欢用法律解决问题。她最高兴上法院告人,也高兴别人能告她。不管怎样,赢家总是她自己。
如有房客赖账,她便会得意扬扬地将他们的东西扣留下来。她最快活的就是在11点结账以前赶到火车站逮着了一位赖账逃跑的人。碰上这种情况,她的身边总会有一位警察顺从地协助她,周围总会有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尤金为南都旅馆而深感耻辱,同时他又害怕别人知道他这种羞愧的感受。这就和他卖《邮报》的情形一样,身在其中却无能为力。他仇恨这种低贱的生活方式,他恨自己失去了尊严和隐私,恨自己只能面对四壁,无所作为。与其说他明白,倒不如说他感到,这种生活纯粹是虚度年华、稀里糊涂、漫无目标。他越来越确信,他的生活已经扭曲得根本没有指望了,早就远离了淳朴、安宁和幸福的轨道。他一想起伊丽莎慢悠悠说话的样子,想起她动不动就怀旧的口气,还有她噘着嘴叫人看了难受的样子,就会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发青。
他到了这个年龄已经看得很清楚,家庭的贫困、几近成为救济院的现实,什么叫花子的坟墓,都是因为贪财而编造的瞎话。他一想到他们这样贪财便会怒火中烧。在这个家里,他们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没有一间屋子留给自己做固定的起居,任何一间房子随时都会受到房客的干扰。
房客渐渐住满的时候,他们就会从大屋子搬到小屋子,生活质量也会越来越差。他觉得这对全家人都是一种伤害,委屈了他们。在他这个年纪,他已经开始对吃好、住好、过舒服日子有了强烈的要求。他觉得一个文明开化的人首先要具备这些条件。他也清楚,不管精神世界在哪方面萎缩了,都不是因为食物和肠胃的问题。
夏天的时候,客房住满,只有等房客们都吃完了饭,尤金才会找到一个自己就餐的位置。他心情不悦地在南都旅馆阳台的阴影下走来走去,野蛮地查看黑乎乎的地窖,要么会去看看那两间潮湿的、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那是伊丽莎专为黑人女佣租来的。
现在,他开始明白了村寨般严酷的等级制度。在过去的几年里,每到星期天他都会洗澡、梳头、换上干净的内衣和汗衫,然后在周日舒适的阳光里离开家,兴冲冲地到长老会教堂去作祷告。现在他已经渐渐长大,已经不需要跟着那几位老姑娘一问一答地背诵经文、赞美上帝、了解天国了。从前他在教堂里手中攥着五分硬币,不大情愿地捐献出来时,心里想要是拿这钱买蛋糕和啤酒该多好。可是现在,他可以非常爽快地把钱捐出来了。由于他身上通常都会有零花钱,他可以到冷饮店去畅饮一杯冰凉的汽水。
在礼拜天早晨清新的空气里,他轻快、兴奋地出发,来到教堂履行圣坛前的任务。他会在教堂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注视军校里那些小伙子们按信仰——浸信会、卫理公会、长老会,排成一个个队列。
孩子们在教堂旁边一间大房子里集合,房子左右两侧隔出一间一间的小教室。等做完礼拜后,他们就会分队走进各自的小教室。做礼拜的时候,一位苏格兰牙医站在台上向他们讲道。他是这里的督学,长着花白胡须,下颌周围的皮肤像被化学药水浸过一样,其细胞、组织、水分似乎永远不变,永不衰老。尽管10年、20年已经过去了,但他看上去并不显老。
他会阅读经文,或者阅读当天要学的寓言故事,然后生硬、索然无味地解释一遍,接下来就会让他的助手来主持。这个助手胡须刮得很整洁,戴着眼镜,是个威尔逊式的人物。他也是苏格兰人。他伸直了戴着硬领的脖子,冲他们冷冷地微笑着。他领他们齐唱赞美诗。等唱到合唱部分时,他会把身体向前倾一倾,抬高手臂,咧嘴微笑着鼓励大家放声高歌。担任伴奏任务的是一位老女人,她长得健壮结实,弹奏有力,钢琴就像一片树叶轻轻摇摆着。
尤金喜欢那班儿童清脆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和那些年纪大些的男女学童发出来的童声一起相互呼应,同时又与三四年级学童更为浑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碰到捐钱帮助海外传教工作的时候,他们会唱:
抛出救命绳,抛出救命绳,
今天有人落入大海里……
接着他们又会唱道:
我们聚会在小河边,
多美——丽,多美——丽的河水啊。
他本人特别喜欢这首歌,也喜欢那支雄壮激昂的《前进吧,基督雄师》。
唱完歌后,他会跟着全班同学一齐走进小数室。到处传来开门关门的砰砰声,不大工夫整个学堂就会安静下来,接着传来嗡嗡的读书声。
他所在的这个班全部由男孩子组成。老师是一个高大、瘦弱的年轻人,他的面容白净,经常驼着背,孩子们都知道他是YMCA(青年基督教会)的成员。他患有肺结核,可孩子们都佩服他,因为他原来曾是位优秀的棒球手,还是个篮球运动员。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有一种哀伤、甜蜜的味道,有点像悲哀的鸣叫声;他虔诚的精神态度会给人一种压迫感。他亲切地给大家讲解当天的课文,询问他们从课文里可以学到哪些与日常生活相关的教义,比如尊老爱幼、善待朋友、敬守本分、讲究礼貌、发扬博爱等。他还告诉大家,当你对自己的行为拿不准时,就问问自己的耶稣会怎么说。他三句话不离耶稣,语调哀婉而伤感。尤金一听他开口,就觉得有点难过,脑子里有一种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弄得他舌尖湿湿的。
他在班上老是很胆小、拘谨。别的孩子彼此都很亲密——他们都住在蒙哥马利大街那一带,是小城最时尚的地区了。有时候,其中某个孩子会凑过问他:“你想买《星期六晚邮报》吗,先生?”
整个星期,尤金从未搭理过他们中的任何人,甚至对他们敬而远之。其实他们的显赫地位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崇高。不久前,这个小城还只是一个村子,现在倒发展得非常迅速。尽管如此,像彭特兰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并不多见,而且,跟所有的度假胜地一样,这里的等级结构流动变化很大,主要根据人们的财富、雄心和胆量来确定。
甘特家的街坊邻居,除苏格兰人以外,绝大多数都是浸信会的成员。其中包括哈里·塔金顿和迈克斯·艾萨克。从本地的社会等级来看,浸信会的人数最多,他们的地位也最低。他们的牧师身材高大、体态臃肿、脸庞红润,身穿一件白色的背心。他布起道来具有雄辩的效果,时而像一头狮子吼声如雷,时而像鸽子一样咕咕地细语。他还常常提起自己的太太,想制造一点亲密、友好的气氛,或者想引起教友们的满堂哄笑。在社会地位最高的圣公会和地位较次、但也颇受敬重的长老会眼里,他这种布道行为简直有伤风雅。而卫理公会居于中间地位,不雅亦不俗。
在礼拜天的早晨,这里全都是衣冠整洁、庄重体面的长老会成员。他们做起事来循规蹈矩、举止高雅得体、分寸有度,气派高贵、安静沉着;教堂里仪式隆重、秩序井然、气氛庄严,这一切使尤金的心灵大受触动。他自愧与众不同,因为他切切实实地感到自己并没有融入这个世界。他只是每个星期从自己那个乌烟瘴气的环境来到这里,看上一眼马上就会离开。许多年来,他怀着一颗异乡人的心来这里参加礼拜。从教堂柔美、阴沉的声音里,从远处悦耳的风琴声中,从苏格兰牧师带有鼻音的讲道中,从无数次的祈祷中,从小时候老处女送给他、用于教导他的诸多基督教画片中,他领悟了宗教所涉及的痛苦、神秘和美感,这一切要比严谨的礼仪深刻得多、伟大得多。
12
在南都旅馆,他最不讨厌的就是秋末冬初那一段凄凉、阴冷的日子了——在斑驳的灯火中,生活悲惨的人们四处寻找温暖。伊丽莎身上穿着一件旧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巾,外面套了件没人穿的男式大衣。她在冻裂的双手上涂满了甘油。冰冷的墙壁上显现出大片潮湿的霉迹。他们在这里呼吸着死亡的气息:某天,有一个女房客得伤寒病死了,她的丈夫急匆匆从屋里跑到了走廊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们都是从俄亥俄州来的。
在楼上,在隔开当作卧室的门廊里,一位面容削瘦的犹太人在黑暗中不停地咳嗽着。
“我的天哪,妈妈,”海伦气愤地问,“你怎么把这些人全都收了进来?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都是疾病缠身的人吗?”
“哎呀,不要紧的,”伊丽莎又噘起了嘴,“他说他只是气管有点毛病。我问他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笑着对我说:‘哎,你问我这个干什么,甘特太太?’”接着她又没完没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女儿听后火气更大了,因为伊丽莎就是这种人,只要能赚来钱,她肯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
这个犹太人的心肠倒很善良。他咳嗽的时候会用苍白的手捂住嘴尽量压低声音,常吃一种夹着鸡蛋、抹了黄油的煎面包。他的食物常常令尤金垂涎不已。他天真可爱地把那种食物叫“犹太面包”,而且吃完了还想要。李沁费尔温和地笑一笑,接着又会咳嗽起来。他的妻子经常爱咧着嘴大笑。尤金常会帮他干点杂活,他每个星期都会给他几枚硬币。他是从新泽西来做服装生意的。到了开春的时候,他搬到一家肺病疗养院去了,不久就死了。
冬天一来,几位浑身冷得直发抖的房客会坐在客厅壁炉旁边的摇椅里,不停地摇晃着。他们的脸和性格看起来都一个样,言谈行为也都索然无味。他们也不喜欢南都旅馆这个地方,而尤金对他们的感受也一样。
他更喜欢夏天。夏天一到,房客中就会有从炎热富庶的南方来的身体笨重的妇人;有从新奥尔良来的白皮肤黑头发的大姑娘;有佐治亚来的金发女人;有南卡罗来纳州来的、说话拖着长音的黑人。一位来自密西西比的疟疾患者,皮肤蜡黄,牙齿洁白如玉;一位脸色红润的南卡罗来纳人,手指被尼古丁熏得发黄,每天都会带着他去看棒球比赛。还有一位身材瘦高、面色枯黄、身患疟疾的密西西比人,曾和他一起翻山越岭,穿越花香四溢的山谷。晚上一来,他常会听到女人们的大笑声,声音温柔而尖锐。在漆黑的门廊里他能常听见男人低沉的说话声。他也见识过南方来的女人偷偷进行肉体交易的过程——她们在黑夜里行苟且之事,白天却清白无瑕。他的心里也曾涌起过欲望的火焰,这种火焰带着嫉妒不断冲击着自己的道德底线,不过最终还是道德占了上风。
早晨,他在甘特那里和海伦待在一起,有时候会和迈克斯的一个表弟巴斯特一起玩球。这小孩长得圆滚滚的,就住他家隔壁,玩上一会儿就被海伦烧的巧克力糖浆的扑鼻的香味给招引去了。她会派他到街道尽头一家犹太人开的杂货店去买她最爱吃的酸味菜。上午刚过一半,饭桌上就已经摆上了酸黄瓜、大块涂了蛋黄酱的成熟番茄、琥珀色的热咖啡、无花果饼干和松脆饼干,以及味道浓郁的软糖,点缀着核桃、涂着香气四溢的黄油、夹着咸肉和嫩黄瓜的三明治,还有喝了会打嗝的冰汽水。
他姐姐海伦主持家政,每顿饭都会有各种丰富的食品,他深信甘特家的财富是取之不尽的:这种令人开心的丰富储备来自众多源泉。每天清晨一大早,就会从附近传来母鸡咯咯的欢叫声,身强力壮的黑人会用铁钳子把滴着水的大冰块从冒烟的汽车上取下来,他就站在锯冰的架子下面,用手接着四处飞溅的碎冰屑。他闻着黑人身上的体臭,夹杂着冷藏堆肥的霉臭味,饭厅油布上的油腻味;中午的时候,在摆放胡桃木家具的客厅里,他闻到了旧家具散发出的陈年油漆味,听到了柔和的钢琴声。姐姐一边弹奏,一边教他唱《威廉泰尔之歌》、《甜美歌声动心弦》《无言的歌》《塞里斯蒂·艾达》《消失的情丝》。当她唱到颤音的时候,便会把细长的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圆润的嗓音非常悦耳动听。
海伦从尤金身上获得无数的快乐,她也非常疼爱他,常常把各种酸的、甜的、好吃的东西一股脑儿喂给他吃。有时候,她会心情烦燥不安,这时候她就会把他推倒在甘特的大沙发上,按住他,腾出一只大手在他扭动的小脸上来两个又脆又响的耳光。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